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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7年1月1日 星期三

第八章 羽 衣

         水笙和花鐵幹都看得呆了,不知血刀僧又在施展什麼神奇武功。
         狄雲咽喉間脫卻緊箍,急喘了幾口氣,當下只求逃生,一躍而起,身子站直,只是右腿斷了,「啊喲」一聲,俯跌下去,他右手忙在地下一撐,單憑左腿站了起來,只見血刀老祖雙腿向天,倒插在雪中。他大惑不解,揉了揉眼睛,看清楚血刀老祖確是倒插在深雪之中,全不動彈。
         水笙當狄雲躍起之時,唯恐他加害自己,橫刀胸前,倒退幾步,目不轉睛地凝視著他。
         但見他伸手搔頭,滿臉迷惘之色。
         忽聽得花鐵幹讚道:「這位小師父神功蓋世,當真是舉世無雙,剛才這一腳將老淫僧踢死,怕不有千餘斤的勁力!這等俠義行徑,令人打從心底裡欽佩。」水笙聽到這裡,再也忍耐不住,喝道:「你別再胡言亂語,也不怕人聽了作嘔?」
         花鐵幹道:「血刀僧大奸大惡,人人得而誅之。小師父大義滅親,大節凜然,加倍的不容易,難得,難得,可喜可賀。」他眼見血刀僧雙足僵直,顯然已經死了,當即改口大捧狄雲。其實他為人雖然陰狠,但一生行俠仗義,並沒做過什麼奸惡之事,否則怎能和陸、劉、水三俠相交數十年,情若兄弟?只是今日一槍誤殺了義弟劉乘風,心神大受激盪,平生豪氣霎時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再受血刀僧大加折辱之後,數十年來壓制在心底的種種卑鄙齷齪念頭,突然間都冒了出來,幾個時辰之間,竟如變了一個人一般。
         狄雲道:「你說我……說我……已將他踢死了?」
         花鐵幹道:「確然無疑。小師父若是不信,不妨先用血刀砍了他雙腳,再將他提起來察看,防他死灰復燃,以策萬全。」這時他所想的每一條計策,都深含陰狠毒辣之意。
         狄雲向水笙望了一眼。水笙只道他要奪自己手中血刀,嚇得退了一步。狄雲搖搖頭,道:「你不用怕。我不會害你。剛才你沒一刀將我連同老和尚砍死,多謝你啦。」水笙哼了一聲,並不答話。
         花鐵幹道:「水侄女,這就是你的不是了。小師父誠心向你道謝,你該回謝他才是。剛才老惡僧一刀砍向你頭頸,若不是小師父憐香惜玉,相救於你,你還有命在麼?」
         水笙和狄雲聽到他說「憐香惜玉」四字,都向他瞪了一眼。水笙雖是個美貌少女,但狄雲救她之時,只出於「不可多殺好人」的一念,花鐵幹這麼一說,卻顯得他當時其實是存心不良。水笙原對狄雲十分疑忌,花鐵幹這幾句話更增她厭憎之心,一時也分辨不出到底是憎惡花鐵幹多些,還是憎惡狄雲多些,總覺得這二人都是奸惡不堪,一瞥眼見到父親的屍身,不由得悲不自勝,奔過去伏在屍上,大哭起來。
         花鐵幹笑道:「小師父,請問你法名如何稱呼?」狄雲道:「我不是和尚,別叫我師父不師父的。我身穿僧袍,是為了避難改裝,迫不得已。」花鐵幹喜道:「那妙極了,原來小師父……不,不!該死,該死!請問大俠尊姓大名?」
         水笙雖在痛哭,但兩人對答的言語也模模糊糊地聽在耳裡,聽狄雲說不是和尚,心下將信將疑。只聽狄雲道:「我姓狄,無名小卒,一個死裡逃生的廢人,又是什麼大俠了?」
         花鐵幹笑道:「妙極,妙極!狄大俠如此神勇,和我那水侄女郎才女貌,正是一對兒,我這個現成媒人,是走不了的啦。妙極,妙極!原來狄大俠本就不是出家人,只須等頭髮一長,換一套衣衫,那就什麼破綻也瞧不出,壓根兒就不用管還俗這一套啦。」他認定狄雲是血刀門的和尚,只因貪圖水笙的美色,故意不認。
         狄雲搖了搖頭,黯然道:「你口中乾淨些,別盡說髒話。咱們若能出得此谷,我是永遠不見你面,也永遠不見水姑娘之面了。」          花鐵幹一怔,一時不明白他用意,但隨即省悟,笑道:「啊,我懂了,我懂了!」狄雲瞪了他一眼,道:「你懂了什麼?」花鐵幹低聲道:「狄大俠寺院之中,另有知心解意的美人兒,這水姑娘是不能帶去做長久夫妻的。嘿嘿,那麼做幾天露水夫妻,又有何妨?」
         這幾句話傳入水笙耳中,她憤怒再難抑制,奔過去拍拍拍拍地連打他四下耳光。
         狄雲茫然瞧著,無動於衷,只覺這一切跟他不相干。
         過了良久,血刀老祖仍是一動不動。
         水笙幾次想提刀過去砍了他雙腿,卻總是不敢。瞧著父親一動不動地躺在雪上,再也不能鍾愛憐惜自己了,她輕輕叫道:「爹爹!爹爹!」水岱自然再也不能答應她了。水笙淚水一滴滴地落入雪中,將雪融了,又慢慢地和雪水一起結成了冰。
         花鐵幹穴道未解,有一搭沒一搭地向狄雲奉承討好,越說越是肉麻。狄雲不去理他,自行躺在雪地裡閉目養息。
         狄雲初通任督二脈,只覺精神大振,體內一股暖流,自前胸而至後背、又自後背而至前胸,週而復始地不停流轉。每流轉一周,便覺處處都生了些力氣出來,雖然斷腿以及給水笙毆打的各處仍是極為疼痛,但內力既增,這些痛楚便覺甚易忍耐。他生怕這奇妙之極的情景突然而來,又會突然而去,當下躺著不敢動彈,由得內息在任督二脈中川行不歇。
         水笙站起身來,一步步走到血刀僧身旁,只見他仍是毫不動彈,當下大著膽子,揮刀往他左腳上砍去,嗤的一聲輕響,登時砍下一隻腳來,說也奇怪,居然並不流血。水笙定睛一看,只見血液凝結成冰,原來這窮凶極惡的血刀老祖果然早已死去多時。
         水笙又是歡喜,又是悲傷,提刀在血刀僧腿上一陣亂砍,心想:「爹爹死了,我也不想活啦!這小惡僧不知會如何來折磨我?他只要對我稍有歹意,我即刻橫刀自刎。」
         花鐵幹一切瞧在眼裡,心下暗喜:「這小惡僧雖然兇惡,這時尚無殺我之意,待得我穴道一解,一伸手便取了他性命。」
         又過了大半個時辰,狄雲覺得內息流轉始終不停,便依照丁典所授「神照經」上內功的法門運氣調息,本來捉摸不到、驅使不動的內息,這時竟然隨心所欲,便如擺頭舉手一般的依意而行。他又是奇怪,又是歡喜。
         調息半晌,坐起身來,取過一根樹枝撐在右腋之下走到血刀僧身邊。只見他屍身插在雪裡,兩條腿給水笙砍得血肉模糊,確然無疑地已經死了,心想此人作惡多端,原是應有此報,但他對自己卻實在是頗有恩德,心中不禁有些難過,於是將他屍身提了出來,端端正正地放了,捧些白雪堆在屍身上,雖然草草,卻也算是給他安葬。至於他為什麼突然間竟會死了,狄雲仍是大惑不解,此人功力通神,自己萬萬不能一腳便踢死了他。
         水笙見到狄雲的舉動,起了模仿的念頭,又見幾頭兀鷹不住在空中盤旋,似要撲下來啄食父親的屍身,忙將父親如法安葬。她本想再安葬劉乘風和陸天抒二人,但一個死在懸崖絕頂,一個死於雪谷深處,自忖沒本事尋得,只得罷了。
         花鐵幹道:「小師父,咱三人累了這麼久,大家可餓得很了。我先前見到上邊烤了馬肉,勞你的駕去取了下來。大夥兒先吃個飽,然後從長計議,怎生出谷。」狄雲心鄙他的為人,並不理睬。花鐵幹求之不已。水笙忽道:「是我馬兒的肉,不能給這無恥之徒吃。」狄雲點點頭,向花鐵幹瞪了一眼。
         花鐵幹道:「小師父……」狄雲道:「我說過我又不是和尚,別再亂叫。」花鐵幹道:「是,是,是,狄大俠。狄大俠這次一腳踢死血刀惡僧,定然名揚天下。我出得谷去,第一件事便是要為狄大俠宣揚今日之事。狄大俠奮不顧身地救援水姑娘,踢死血刀僧,那實是武林中頭等的大事。」狄雲道:「我是個聲名掃地的囚犯,有誰相信你的鬼話?你乘早閉了嘴的好。」花鐵幹道:「憑著花某人在江湖上這點小小聲名,說出話來,旁人是非相信不可的。狄大俠,請你上去拿馬肉,分一塊給我。」
         狄雲甚是厭煩,喝道:「幹麼要拿馬肉給你吃?將來你定可說得我狄雲不分文不值。我是什麼東西?還配給誰掛齒嗎?」想起這幾年來身受的種種冤枉委屈、折辱苦楚,不由得滿腔怨憤,難以抑制。
         花鐵幹其實並非真的想吃馬肉,他腹中雖餓,但一日半日的飢餓,又算得了什麼?他只怕這小惡僧突然性起,將他殺了,乞討馬肉乃是以進為退、以攻為守之策,料想他既不肯去取馬肉,心中勢必略有歉仄之意,那麼殺人的念頭自然而然地就消了。
         狄雲見天色將黑,西北風呼呼呼地吹進雪谷來,向水笙道:「水姑娘,你到石洞中歇歇去?」水笙大吃一驚,只道他又起不軌之心,退了兩步,手執血刀,橫在身前,喝道:「你這小惡僧,只要走近我一步,姑娘立即揮刀自盡。」狄雲一怔,說道:「姑娘不可誤會,狄某豈有歹見?」水笙罵道:「你這小和尚人面獸心,笑裡藏刀,比那老和尚還要奸惡,我才不上你的當呢。」
         狄雲不願多辯,心想:「明日天一亮我就覓路出谷,什麼水姑娘,花大俠,我永生永世也不願再見你們的面。」當下走得遠遠的,找到一塊大岩石,撥去積雪,逕自睡了。
         水笙心想你走得越遠,越是陰險奸惡,多半是半夜裡前來侵犯。她不敢走進石洞之內,只怕小惡僧來時沒了退路,心驚膽戰地斜倚巖邊,右手緊緊抓住血刀,眼皮越來越沉重,不住提醒自己:「千萬不能睡著,這小惡僧壞得很。」
         但這幾日心力交瘁,雖說千萬不能睡著,時刻一長,朦朦朧朧地終於睡著了。
         她這一覺直睡到次日清晨,只覺日光刺眼,一驚而醒,跳起身來,發覺手中沒了血刀,這一下更是驚惶,一瞥眼間,卻見那血刀好端端的便掉在足邊。
         水笙忙拾起血刀,抬起頭來,只見狄雲的背影正自往遠處移動,手中撐著一根樹枝,一跛一拐地走向谷外。水笙大喜,心想這小惡僧似有去意,那真是謝天謝地。
         狄雲確是想覓路出谷,但在東北角和正東方連尋幾處都沒山徑,西、北、南三邊山峰壁立,一望便無路可通,那是試也不用試的。東南方依稀能有出路,可是積雪數十丈,不到天暖雪融,以他一個斷了腿的跛子,無論如何走不出去。他累了半日,廢然而返,呆望頭頂高峰,甚是沮喪。
         花鐵幹道:「狄大俠,怎麼樣?」狄雲搖頭道:「沒路出去。」花鐵幹暗道:「你不能出去,我花鐵幹豈是你小惡僧之比?到得下午,我穴道一解,你瞧老子的。」但絲毫不動聲色,說道:「不用擔心,待我穴道解開,花某定能攜帶兩位脫險出困。」
         水笙見狄雲沒來侵犯自己,驚恐稍減,卻絲毫沒消了戒備之心,總是離得他遠遠的,一句話也不跟他說。狄雲雖不求她諒解,但見了她的神情舉動,心下也不禁惱怒,只盼能及早離開,可是大雪封山,不知如何方能出去,不由得大為發愁。
         到得未牌時分,花鐵幹突然哈哈一笑,說道:「水侄女,你的馬肉花伯伯要借吃幾斤,出谷之後,一併奉還。」一躍而起,繞道攀上燒烤馬肉之處,拿一塊熟肉,便吃了起來。原來他的穴道被封的時刻已滿,竟自解了。
         花鐵幹穴道一解,神態立轉驕橫,心想血刀僧已死,狄雲和水笙便兩人聯手,也萬萬不是自己的對手,只是這雪谷中多耽無益,還是盡早覓路出去的為是,找到了出路,卻須得先將兩人殺了滅口,自己昨日的種種舉動,豈能容他二人洩露出去?
         他施展輕功,在雪谷周圍查察,見這次大雪崩竟是將雪谷封得密不通風,他「落花流水」四人若不是在積雪崩落之前先行搶進谷來,也必定被隔絕在外。這時唯一出谷的通道上積雪深達數十丈,長達數里,在雪底穿行數丈乃至十餘丈,那也罷了,卻如何能穿行數里之遙?何況一到雪底,方向難辨,非活活悶死不可。這時還只十一月初,等到明年初夏雪融,足足要挨上半年。谷中遍地是雪,這五六個月的日子,吃什麼東西活命?
         花鐵幹回到石洞外,臉色極為沉重,坐了半晌,從懷裡取出馬肉吃,慢慢咀嚼,直將這一塊馬肉吃得精光,才低聲道:「到明年端午,便可出去了。」
         狄雲和水笙一個在左,一個在右,和他都是相距三丈來地,他這句話說得雖輕,在兩人耳中聽來,便如是轟轟雷震一般。兩人不約而同地環視一周,四下裡儘是皚皚白雪,要找些樹皮草根來吃也難,心中都想:「怎挨得到明年端午?」
         只聽得半空幾聲鷹唳,三人一齊抬起頭來,望著半空中飛舞來去的七八頭兀鷹,均想:「除非像這些老鷹那樣,才能飛出谷去。」
         水笙這匹白馬雖甚肥大,但三個人每日都吃,不到一個月,也終於吃完了。再過得七八天,連馬頭、五臟等等也吃了個乾淨。
         花鐵幹、狄雲、水笙三人這些日子中相互都不說話,目光偶爾相觸,也立即避開。花鐵幹幾次起心要殺了狄雲和水笙,卻總覺殺了二人之後,剩下自己一人孤零零地在這雪谷之中,滋味也太難受,反正二人是自己掌中之物,卻也不忙動手。
         過了這些日子,水笙對狄雲已疑忌大減,終於敢到石洞中就睡。
         踏進十二月,雪谷中更加冷了,一到晚間,整夜朔風呼嘯,更是奇寒徹骨。狄云「神照功」練成,繼續修習,內力每過一天便增進一分,但衣衫單薄,在這冰天雪地之中究竟也頗為難挨。水笙有時從山洞中望出來,見他簌簌發抖,卻始終不踏進山洞一步以御風寒,心下頗慰,覺得這小惡僧「惡」是惡的,倒也還算有禮。
         狄雲身上的創傷全然痊癒了,斷腿也已接續,行走如常,有時想起這斷腿是血刀老祖給接續的,心下不禁黯然。
         馬肉吃完了,今後的糧食可是個大難題。最後那幾天,狄雲已盡可能地吃得極少極少,只是吃這麼一小片,但他所省下來的,都給花鐵幹老實不客氣地吃到了肚裡。水笙心道:「一位成名的大俠,到了危難關頭,還不如血刀門的一個小惡僧!」
         這晚三更時分,水笙在睡夢中忽被一陣爭吵之聲驚醒,只聽得狄雲大聲喝道:「水大俠的身體,你不能動!」花鐵幹冷冷地道:「再過幾天,活人也吃!我先吃死人,是讓你多活幾天!」狄雲道:「咱們寧可吃樹皮草根,決不能吃人!」花鐵幹喝道:「滾開!囉嗦些什麼?惹惱了我,立刻斃了你。」
         水笙忙從洞中衝出去,見狄雲和花鐵幹站在她父親墳旁。水笙大叫:「別碰我爹爹!」
         飛步奔去,只見堆在父親屍身上的白雪已被撥開,花鐵幹左手抓著水岱屍身胸口。狄雲喝道:「快放下!」水笙急道:「你……你……」
         突見寒光一閃,花鐵幹衣袖中翻出一枝短槍,斜身挺槍,疾向狄雲胸口刺去。這一槍去得極快,狄雲內功雖已大進,外功卻是平平,仍不過是以前戚長發所教的那一些拳腳劍術,給花鐵幹這個大行家突施暗算,如何對付得了?一怔之際,槍尖已刺到他胸口。水笙大聲驚呼,不知如何是好。
         花鐵幹滿擬這一槍從前胸直通後背,刺他個透明窟窿,那知槍尖碰到他胸口,竟然刺不過去,阻了一阻。
         狄雲給這一槍一推,一交坐倒,左手翻起,猛往槍桿上擊去。喀的一聲,花鐵幹虎口震裂,短槍脫手,直飛上天。這一掌餘勢不衰,直震得花鐵幹一個觔斗,仰跌了出去。短槍落入了深谷積雪之中,不知去向。
         花鐵幹大驚,心道:「小和尚武功如此神奇,真不在老和尚之下!」向後幾個翻滾,躍起身來,遠遠逃了開去。
         花鐵幹卻不知這一槍雖因「烏蠶衣」之阻,沒刺進狄雲身子,但力道奇大,已戳得他閉住了呼吸,透不過氣來,暈倒在地。若不是他「神照功」已然練成,這一槍便要了他的性命。花鐵幹何等武功,較之當日荊州城中周圻劍刺,雖然同是刺到「烏蠶衣」上,勁力的強弱卻是相去何止倍蓰。
         皓月當空,兩頭兀鷹見到雪地中的狄雲,在空中不住地打著盤旋。
         水笙見狄雲倒地不起,似已被花鐵幹刺死,心下一喜:「小惡僧終於死了,從此便不怕有人來侵犯我。」但隨即又想:「花鐵幹想吃我爹爹的遺體,小惡僧全力阻止,以致被殺。
         小惡僧多半不懷好意,想騙得我……騙得我……哼,我才不上他的當呢。可是他死了之後,花鐵幹這惡人再來犯我爹爹遺體,那便如何是好?最好小惡僧還是別死。」
         她手握血刀,慢慢走到狄雲身旁,見他一動不動的仰臥在雪地之中,臉上肌肉微微扭曲,顯然未死。水笙心中一喜,彎腰俯身,伸手到他鼻孔下去探他鼻息,突覺兩股熾熱的暖氣,直噴到她手指上。
         水笙嚇了一跳,急忙縮手。她本想狄雲就算未死,也必呼吸微弱,哪知呼出來的氣息竟如此熾熱。她自不知這時狄雲內力已甚為深厚,知覺雖失,氣息仍然粗壯,只是他上乘內功練成未久,雄健有餘,沉穩不足,還未達到融和自然的境界。
         水笙心想:「小惡僧暈了過去,待會醒轉,見我站在他身旁,那可不妥。」一回頭,只見花鐵幹便站在不遠處,凝目注視著他二人。
         花鐵幹一槍刺不死狄雲,又被他反掌擊倒,心下驚懼異常,但隨即見他倒地不起,自是急欲知他死活,過了片刻,見他始終不動,當下一步一步地走將過去。這時他右手臂兀自隱隱酸麻,只待狄雲躍起,立即轉身便逃。
         水笙大驚,喝道:「別過來。」花鐵幹獰笑道:「為什麼不能過來?活人比死人好吃,咱們宰了他分而食之,有何不美?」說著又走近一步。水笙無法可施,拚命搖晃狄雲,叫道:「他過來啦,他過來啦。」
         花鐵幹眼見狄雲昏迷不醒,心中大喜,立即一躍而前,舉起右掌,往狄雲身上擊落。水笙揮起血刀,一招「金針渡劫」,向花鐵幹刺去。她使的乃是劍法,但血刀鋒銳異常,卻也頗具威力。花鐵幹短槍已失,赤手空拳,生怕給這削鐵如泥的血刀帶上了,倒也不敢輕敵,當下施展空手入白刃功夫,要將血刀先奪過來再說。
         狄雲昏暈迷糊中依稀聽到水笙大叫:「他過來啦。」昏昏沉沉地不知是什麼意思,跟著聽到一陣呼斥叱喝,睜開眼來,月光下只見水笙手舞血刀,和花鐵幹鬥得正酣。
         水笙雖手有利器,但一來不會使刀,二來武功遠為不及,左支右絀,連連倒退,到得後來,只盼手中兵刃不為敵人奪去,哪裡還顧得到傷敵?不住急叫:「喂,喂!快醒轉來,他要來殺你啦。」
         狄雲一聽,心中一凜:「好險!適才是她救了我性命。若不是她出力抵擋,花鐵幹早將我打死了。雖然我胸腹有烏蠶衣保護,但他只須在我頭上一腳,還能踢不死麼?」當即挺身躍起,揮掌猛向花鐵幹打去。花鐵幹還掌相迎,蓬的一聲響,兩人都坐倒在地。狄雲內力深厚,花鐵幹掌法高明,雙掌相交,竟是不相上下。
         花鐵幹武功高,應變速,被狄雲一掌震倒,隨即躍起,第二掌又擊了過來。狄雲不及站起,只得坐著還了一掌。他雖坐著,掌力絲毫不弱,又是蓬的一聲,狄雲被震得翻了兩個觔斗,花鐵幹卻騰騰倒退三步,胸間氣血翻湧,心下暗驚:「這小惡僧內力如此深厚!」但兩掌交過,知他掌法極是平庸,忌憚之心盡去,斜身側進,第三掌又擊了過去。
         狄雲坐著揮掌還擊,不料花鐵幹的手掌飄飄忽忽,從他臉前掠過,狄雲一掌打空,跟著拍的一下,胸口已吃了一掌,幸好有烏蠶衣護身,不致受傷,但也是禁受不起,剛要站起,復又坐倒。花鐵幹一掌得手,第二掌跟著又至。他雖以「中平槍」馳名武林,號稱「中平無敵」,但拳腳功夫也甚了得,這時把一路「岳家散手」使將出來,掌影飄飄,左一掌,右一掌,十掌中倒有四五掌打中了狄雲。狄雲還出手去,均給他以巧妙身法避過。兩人武功實在相差太遠,狄雲內力再強,也是絕無機會施展。
         到得後來,狄雲只得以雙掌護住頭臉,身上任他毆擊,一站起身,立被擊倒。花鐵幹只想盡早料理了他,免生後患,一掌掌地狠打。狄雲連吐了三口血,身法已大為遲緩。
         水笙初時見兩人鬥得激烈,插不進去相助,待見狄雲垂危,忙揮刀往花鐵幹背上砍去。
         花鐵幹側身避過,反手擒拿,奪她兵刃。狄雲右掌使勁拍出,一股凌厲的掌風登時將花鐵幹全身罩住了。花鐵幹閃避不得,只得出掌相迎。說到以內力相拚,花鐵幹卻不是對手了,突然間只覺得眼前金星亂冒,半身酸麻,搖搖晃晃地站立不定。
         水笙叫道:「快走,快走!」拉著狄雲,搶進了山洞。兩人匆匆忙忙地搬過幾塊大石,堆在洞口。水笙手執血刀,守在石旁。這山洞洞口甚窄,幾塊大石雖不能堵塞,但花鐵幹要進山洞,卻必須搬開一兩塊石頭才成。只要他動手搬石,水笙便可揮刀斬他雙手。
         過了好一會,外邊並無動靜,水笙道:「小惡……小……」她一直叫慣了「小惡僧」,這時跟他聯手迎敵,再叫他「小惡僧」未免不好意思,改口道:「你傷勢怎樣?」狄雲道:「還好……」
         忽聽得花鐵幹在洞外哈哈大笑,叫道:「兩隻小雜種躲了起來,在洞中幹那不可告人之事了。」水笙臉上一陣發熱,心中卻也真有些害怕,她認定狄雲是個「淫僧」,行止十分不端,跟他同在山洞之中,實是危險不過,不由得向左斜行幾步,要跟他離得越遠越好。
         只聽花鐵幹又叫道:「兩個狗男女躲著不出來,老子卻要烤肉吃了,哈哈,哈哈!」水笙大驚,說道:「他要吃我爹爹,怎麼辦?」
         狄雲這幾年來事事受人冤枉,這時聽得花鐵幹又在血口噴人,如何忍耐得住?突然推開石頭,如一頭瘋虎般撲了出去,拳掌亂擊亂拍,奮力向他狂打過去。
         花鐵幹避過兩掌,左掌畫了個圓弧,右掌從背後拍出,從狄雲做夢也想不到的方位拍了過來,砰的一聲,結結實實打在他背上。狄雲吐出一口鮮血,腦子中迷迷糊糊,眼前這花鐵幹似乎變成了萬震山、萬圭、江陵縣的知縣、獄卒、凌退思、寶象……這許許多多凌辱虐待他的惡人。他張開雙臂,猛地將花鐵幹牢牢抱住了。
         花鐵幹一拳打在他鼻子上,登時打得他鼻血長流。但狄雲已不覺疼痛,抱在他腰間的雙手越箍越緊。花鐵幹只覺呼吸不暢,心中也有些驚惶,又見水笙手執血刀,搶近身來。花鐵幹大驚,雙拳猛力在狄雲脅下疾撞。狄雲吃痛,臂上無力。花鐵幹用力一掙,解脫了他雙臂環抱,再也不敢和這狂人拚鬥,接連縱躍,離他有十餘丈遠,這才站定。
         水笙見狄雲搖搖晃晃,站立不定,滿臉都是鮮血,想伸手相扶,卻又害怕,戰戰兢地走近兩步。狄雲喝道:「我是惡和尚,是小淫僧,別走過來,免得我污了你水大俠小姐的聲名,滾開,滾開!」水笙見他神態猙獰,目露凶光,嚇得倒退了兩步。
         狄雲不住喘息,搖搖晃晃地向花鐵幹走去,叫道:「你們這些惡人,萬震山、萬圭,你們害不死我,打不死我。過來啊,來打啊,知縣大人,知府大人,你們就會欺壓良善,有種的過來拚啊,來打個你死我活……」
         花鐵幹心道:「這個人發了瘋,是個瘋子!」向後縱躍,離他更遠了些。
         狄雲仰天大叫:「你們這些惡人,天下的惡人都來打啊,我狄雲不怕你們。你們把我關在牢裡,穿我琵琶骨,斬了我手指,搶了我師妹,踩斷我大腿,我都不怕,把我斬成肉醬,我也不怕!」
         水笙聽得他如此嘶聲大叫,有如哭號,害怕之中不禁起了憐憫之心,聽他叫道「穿我琵琶骨,斬了我手指,搶了我師妹,踩斷我大腿!」更是心中一動:「這小惡僧原來滿懷心事,受過不少苦楚。他的大腿,卻是我縱馬踩斷他的。」
         狄雲叫得聲音也啞了,終於身子幾下搖晃,摔倒在雪地之中。
         花鐵幹不敢走近,水笙也不敢走近。
         半空中兩隻兀鷹一直不住地在盤旋。狄雲躺在地下,一動也不動。驀地裡一頭兀鷹撲將下來,向他額頭上啄去。狄雲昏昏沉沉地似暈非暈,給兀鷹這一啄,立時醒轉。那鷹見他身子一動,急忙揚翅上飛。狄雲大怒,喝道:「連你這畜生也來欺侮我!」右掌奮力擊出。那鷹離他身子只有數尺,被掌力所震,登時毛羽紛飛,落了下來。
         狄雲一把抓起,哈哈大笑,一口咬在鷹腹,那鷹雙翅亂撲,極力掙扎。狄雲只覺鹹鹹的鷹血不住流入嘴中,便如一滴滴精力流入體內,忍不住手舞足蹈,叫道:「你想吃我?我先吃了你,我吃了你。」
         花鐵幹和水笙見到他這等生吃活鷹的瘋狀,都是駭然變色。
         花鐵幹生怕這瘋子狂性大發,隨時會過來跟自己拚命,給他一把抱住那可糟糕,還是遠而避之的為妙。當下繞到雪谷東首,心想這瘋子捉鷹之法倒是不錯,當下仰臥在地,要想依樣畫葫蘆,裝死捉鷹。豈知兀鷹雖然上當,下來啄食,但他揮掌擊去,卻沒能將鷹擊落。他內力和狄雲相差甚遠,掌法雖然巧妙,可是蒼鷹閃避靈動,卻更加迅捷得多。
         狄雲喝了幾口鷹血,胸中腹中氣血翻湧,又暈了過去。待得醒轉時,天色已明,腹中飢餓,隨手拿起身邊的死鷹便咬,一口咬下,猛覺入口芳香,滋味甚美,凝目一看,不由得呆了,但見那鷹全身羽毛拔得乾乾淨淨,竟是炙熟了的。他明明記得只喝了幾口鷹血,便即睡著,卻是誰給他烤熟了?若不是水笙,難道還會是花鐵幹這壞蛋?
         他昨晚大呼大叫一陣,胸中鬱積的悶氣宣洩了不少,這時醒轉,頗覺舒暢,見水岱的雪墳已重行堆好,向山洞望去,只見水笙伏在岩石之上,沉睡未醒。狄雲心想:「她也餓了幾天啦,烤了這只鷹盡數留給我,自己一條鷹腿也不吃,總算難得。哼,她自以為是大俠的千金小姐,瞧我不起。你瞧我不起,我也瞧不起你,有什麼希罕?」但過了一會,不禁又想:「她替我烤鷹,還不算如何瞧我不起,餓死了她,那也不好。」
         於是他躺在地下,一動不動,閉目裝死,半個時辰之間,以掌力接連震死了四頭兀鷹,將兩頭擲給了水笙。水笙過來將另外兩頭也都拿了過去,洗剝乾淨,一起燒烤好了,默默無言地把兩頭熟鷹交給他。
         雪谷中兀鷹不少,偏又蠢得厲害,眼見同伴接連喪生在狄雲掌下,卻仍不斷地下來送死。狄雲內力日增,掌力亦日勁,到得後來,已不用躺下裝死,只要見有飛禽在樹枝低處棲歇,或者從身旁飛過,便能發掌擊落。雪谷中時有雪雁出沒,能在冰雪中啄食蟲蟻,軀體甚肥,更是狄雲和水笙日常的口中美食。
         屈指數月將盡,雪谷中每過不了十天八天便有一場大雪,整日整夜地寒風刮人如刀。
         水笙除了撿拾柴枝,燒烤鳥肉,總是躲在山洞之中。狄雲始終不跟她交談一言一語,也從不踏進山洞一步。
         有一晚徹夜大雪,次日清晨狄雲醒來,覺得身上暖洋洋的,一睜眼,只見一件黑黝黝的東西蓋在自己身上。他吃了一驚,隨手一抖,竟是一件古怪的衣裳。這衣裳是用鳥毛一片片的穿成,黑的是鷹毛,白的是雁翎,衣長齊膝,不知用了幾千幾萬根鳥羽。
         狄雲提著這件羽衣,突然間滿臉通紅,知道這自是水笙所制,要將這千千萬萬根鳥羽綴而成衣,當真是煞費苦心。何況雪谷中沒剪刀針線,不知如何綴成?他伸手撥開衣上的鳥羽一看,只見每根羽毛的根部都穿了一個細孔,想必是用頭髮上的金釵刺出,孔中穿了淡黃的絲線,自然是從她那件淡黃的緞衫上抽下來的了。「嘿嘿,女娘們真是奇怪,這可有多累,那不是麻煩之極麼?」
         突然之間,想起了幾年前在荊州城萬震山家中的事來。那一晚他給萬門八弟子圍攻,打得眼青鼻腫是不用說了,一件新衣也給撕爛了好幾處。他心中痛惜,師妹戚芳便拿了針線替自己縫補。
         腦海中清清楚楚地出現了那一日的情景:戚芳挨在他的身邊,給他縫補衣衫。她頭髮擦著自己的下巴,他只覺臉上癢癢的,鼻中聞到她少女的淡淡肌膚之香,不由得心神蕩漾。狄雲叫了聲:「師妹。」戚芳道:「空心菜,別說話,別讓人冤枉你作賊。」
         他想到這裡,喉頭似乎有什麼東西塞著,淚水湧向眼中,瞧出來只是模糊一團,心想:「果然人家冤枉我作賊,難道是因為師妹給我縫補衣服之時,我說了話麼?」但這數年中他多歷風波險惡,早已不再信這等無稽之談。「嘿嘿,人家存心要害我,我便天生是個啞巴,別人還不是一樣的來欺侮?師妹那時候待我一片真誠,可是姓萬的家財豪富,萬圭那小子又比我俊得多,那有什麼可說的?最不該是我那日身受重傷,躲在她家柴房之中,她卻會去告知她丈夫,叫他來擒了我去領功,哈哈,哈哈!」
         突然之間,他縱聲狂笑起來,拿著羽衣,走到石洞之前,拋在地下,在羽衣上用力踏了幾腳,大聲道:「我是惡和尚,怎配穿小姐縫的衣服?」飛起一腳,將羽衣踢進洞中,轉身狂笑,大踏步而去。
         水笙費了一個多月時光,才將這件羽衣綴成,心想這「小惡僧」維護爹爹的屍體,絲毫不向自己囉嗦,這些日子中,自己全仗吃他打來的鳥肉為生。眼見他日夜在洞外挨受風寒,心下實感不忍,盼望這件羽衣能助他御寒。哪知道好心不得好報,反給他將羽衣踢進洞來,受他如此無禮的侮辱。她又羞又怒,伸手將羽衣一陣亂扯,情不自禁,眼淚一滴滴地落在鳥羽之上。
         她卻萬萬料想不到,狄雲轉身狂笑之時,胸前衣襟上也是濺滿了滴滴淚水,只是他流淚卻是為了傷心自己命苦,為了師妹的無情無義……
         中午時分,狄雲打了四隻鳥雀,仍去放在山洞前。水笙烤熟了,仍是分了一半給他。兩人一句話也不說,甚至,連眼光也不敢相對。
         狄雲和水笙坐處遠遠的,各自吃著熟鳥,忽然間東北角上傳來一陣踏雪之聲。兩人一齊抬起頭來,向聲音來處望去,只見花鐵幹右手拿著一柄鬼頭刀,左手握著一柄長劍,笑嘻嘻地走來。狄雲和水笙同時躍起,水笙返身入洞,搶過了血刀,微一猶豫,便拋給了狄雲,叫道:「接住!」
         狄雲伸手接刀,心中一怔:「她怎地如此信得過我,將這性命般的寶刀給了我?哼,她是要我替她賣命,助她抵禦花鐵幹,哼,哼!姓狄的又不是你的奴才!」
         便在此時,花鐵幹已快步走到了近處,哈哈大笑,說道:「恭喜,恭喜!」狄雲瞪目道:「恭什麼喜?」花鐵幹道:「恭喜你和水姑娘成就了好事哪。人家連防身寶刀也給了你,別的還不一古腦兒的都給了你麼?哈哈,哈哈!」狄雲怒道:「枉你號稱為中原大俠,卻是個如此卑鄙骯髒的小人!」
         花鐵幹笑嘻嘻地道:「說到卑鄙無恥,你血刀門中的人物未必就輸於區區在下。」說著慢慢迫近,用力嗅了幾下,說道:「嗯,好香,好香!送一隻鳥我吃,成不成?」他若是善言相求,狄雲自必答允,但這時見他一副憊懶輕薄的模樣,心下著惱,說道:「你武功比我高得多,自己不會打麼?」花鐵幹笑道:「我就是懶得打。」
         他二人說話之際,水笙已走到了狄雲背後,突然大聲叫道:「劉伯伯,陸伯伯!」她見花鐵幹雙手拿著劉乘風的長劍和陸天抒的鬼頭刀,北風飄動,吹開他長袍,露出袍內還穿著劉乘風的道袍和陸天抒的紫銅色長袍。
         花鐵幹沉著臉道:「怎麼樣?」水笙道:「你……你……你吃了他們麼?」她料想花鐵幹既尋到了二人屍體,多半是將他二人吃了。花鐵幹怒道:「關你什麼事?」水笙大驚,顫聲道:「陸伯伯,劉伯伯,他……他二人是你的結義兄弟……」
         花鐵幹若有能耐打鳥,自然決不會以義兄弟的屍體為食,但他千方百計的捕捉鳥雀,初時還捉到一兩頭,過得幾天,鳥雀再不上當。他又無狄雲的神照功內勁,能以掌力擊鳥。這一日他吃完了陸、劉二人的屍體後,手持刀劍,決意來殺狄水二人,再加上埋藏在冰雪中的水岱和血刀老祖的屍體,以此為食,當可捱到初夏,靜待雪融出谷。
         這時他聽水笙如此說,不自禁地滿臉通紅,又聞到烤熟了的鳥肉香氣,饞涎欲滴,突然間舉起鬼頭刀,大呼躍進,向狄雲砍過來,左劈一刀,右劈一刀。狄雲舉起血刀一格,噹的一聲猛響,鬼頭刀向上反彈。這鬼頭刀也是一柄寶刀,雖不及血刀的鋒利絕倫,但刀身厚重,血刀也削它不斷。當日陸天抒和血刀僧雙刀相交,鬼頭刀曾被血刀斬了三個缺口,今日再度相逢,鬼頭刀上也不過是新添一個缺口而已。
         花鐵幹用刀雖不擅長,但武功高強,鬼頭刀使將開來,自非狄雲所能抵擋,數招之下,登時將他迫得連連後退。花鐵幹也不追擊,一俯身,拾起狄雲吃剩的半隻熟鳥,大嚼起來,連讚:「很好,很好,滋味要得,硬是要得!」
         狄雲回頭向水笙望了一眼,兩人都覺寒心。花鐵幹這次手持利器前來挑戰,情勢便和上次不同。空手相搏之時,狄雲受他拳打足踢,不過受傷吐血,不易給他一拳打死,這時他手中有了刀劍,只須有一招失手,立時便送了性命。上次相鬥所以能勉強支持,全仗水笙手中多了一把血刀,此刻花鐵幹的兵刃還多了一件,那是佔盡上風了。
         花鐵幹吃了半隻熟鳥,意猶未盡,見山洞邊尚有一隻,又去拿來吃了。他抹抹嘴,說道:「很好,烹調功夫是一等一的。」懶洋洋地回轉身來,陡然間躍身而前,呼的一刀,便向狄雲劈去。這一刀去勢奇急,狄雲猝不及防,險些兒便給削去半邊腦袋,急忙舉刀招架。
         總算花鐵幹忌憚他內功深厚,若是雙刀相交不免手臂酸麻,當下轉刀斜劈。三刀之間,狄雲已然手忙腳亂,嗤的一聲響,左臂上給鬼頭刀劃了一道長長的口子。
         水笙叫道:「別打了,別打了。花伯伯,我分鳥肉給你便是。」
         花鐵幹見狄雲的刀法平庸之極,在武林中連第三流的腳色也及不上,心想及早殺了這小子再說,免得又留後患,當下手上加緊,口中卻調侃道:「水侄女,你心疼這小子,是不是啊?怎麼不記得你的汪家表哥了?」刷刷刷三刀,又在狄雲的右肩上砍了一刀。幸好這一刀所砍的部位有「烏蠶衣」保護,否則狄雲的右肩已給卸了下來。
         水笙大叫:「花伯伯,別打了!」
         狄雲怒道:「你叫什麼?我打不過,給他殺了便是。」他狂怒之下,舉刀亂砍,忽然間右手將血刀交給左手,反手猛力打出。
         花鐵幹哪料到這武藝低微的「小和尚」居然會奇兵突出,驀地來這一下巧招,急忙轉頭相避,拍的一聲,還是給這一掌重重擊在頸中,只震得他半身酸麻。狄雲一怔,心道:「這是那老乞丐伯伯教我的『耳光式』!」他一招得手,跟著便使出「刺肩式」和「去劍式」來。花鐵幹叫道:「連城劍法,連城劍法!」
         狄雲又是一怔,那日他在荊州萬府和萬圭等八人比劍,使出這三招之時,萬震山也說是「連城劍法」,當時他還道萬震山胡說,但花鐵幹是中原大豪,見多識廣,居然也說這是連城劍法,難道老乞丐所教的這三招,當真是連城劍法麼?
         他以刀作劍,將這三招連使數次,可是花鐵幹的武功豈是魯坤、萬圭等一干人所可比?
         除了第一招出其不意的打了他一掌之外,此後這三招用在他身上,已是全無效用。到得狄雲第四次又使「去劍式」,將血刀往鬼頭刀上挑去,花鐵幹早已有備,左足飛起,踢中他的腕脈。狄雲血刀脫手,花鐵幹一招「順水推舟」,雙手刀劍齊向他胸口刺來。
         噗噗兩聲,一刀一劍都刺中在狄雲胸口,刀頭劍頭為「烏蠶衣」所阻,透不進去。水笙拿了一塊石頭,守候在旁,眼見狄雲遇險,舉起石頭便向花鐵幹後腦砸去。花鐵幹上次短槍刺不進狄雲身子,已覺奇怪,百思不得其解,料定是他懷中放著鐵盒或是銅牌之類,槍頭湊巧,刺中堅物。但這次刀劍齊刺,決不會又這麼湊巧,他一呆之際,狄雲猛力揮掌擊出,水笙又自後面攻到。
         花鐵幹叫道:「有鬼,有鬼!」心下發毛:「莫非是陸大哥、劉兄弟怪我吃了他們的遺體,鬼魂出現,來跟我為難?」登時遍體冷汗,向後躍開了幾步。
         狄雲和水笙有了這餘裕,急忙逃入山洞,搬過幾塊大石,堵塞入口。兩人先前已將洞口堵得甚小,這時再加上幾塊石頭,便即將洞口盡行封住。
         兩人死裡逃生,心中都怦怦亂跳。只聽得花鐵幹叫道:「出來啊,龜子兒,躲在洞中能躲一輩子麼?你們在石洞裡捉鳥吃麼?哈哈,哈哈!」他雖放聲大笑,心下卻著實害怕,卻也不敢便去掘水岱的屍體來吃。
         狄雲和水笙對望一眼,均想:「這人的話倒也不錯。我們在洞裡吃什麼?但一出去便給他殺了,那可如何是好?」
         花鐵幹若要強攻,搬開石頭進洞,狄水二人血刀已失,也是難以守禦,只是他刀劍刺不進狄雲身體,認定是有鬼魂作怪,全身寒毛直豎,不住顫抖。
         狄雲和水笙在洞口守了一陣,見花鐵幹不再來攻,心下稍定。狄雲檢視左臂傷口,見兀自流血。水笙撕下一塊衣襟,給他包好。狄雲將早已破爛不堪的僧袍大襟拉了過來,遮住胸口,以免給水笙見到自己胸口赤裸的肌膚,這麼一拉,懷中跌了一本小冊出來,便是得自寶象身上的那本「血刀經」。
         他適才和花鐵幹這場惡鬥,時刻雖短,使力不多,心情卻是緊張之極,這時歇了下來,只覺疲累難當,想起那是在破廟中初見血刀經時,曾照著經上那裸體男子姿式依樣而為,精神立即振奮,心想花鐵幹決計不肯罷休,少時惡鬥又起,就算給他殺了,也當狠狠打他幾掌,如此神疲力乏,怎能抗敵?當下隨手翻開一頁,見圖中人形頭下腳上,以天靈蓋頂在地下,兩隻手的姿式更是十分怪異。狄雲當即依式而為,也是頭下腳上,倒立起來。
         水笙見他突然裝這怪樣,只道他又發瘋,心想外有強敵,內有狂人,那便如何是好,心中一急,不禁輕聲哭了出來。
         狄雲練不到半個時辰,頓時全身發暖,猶如烤火一般,說不出的舒適受用。他隨手翻過一頁,只見圖中那裸體男子以左手支地,身子與地面平行,兩隻腳卻翻過來勾在自己頸中。
         這姿式本來極難,但他自練成「神照功」後,四肢百骸運用自如,當即依著圖中所示照做,內息也依著圖中紅色綠色線路,在身中各處經脈穴道中通行。
         這「血刀經」乃血刀門中內功外功的總訣,每一頁圖譜都須練上一年半載,方始有成。
         但狄雲任督二脈既通,有了「神照功」這無上渾厚的內力為基礎,再艱難的武功到了手中,也是一練即成。他練了一式又一式,越練越是興味盎然。
         水笙見他翻書練功,這才驚魂稍定。看了一會,見他姿式希奇古怪,當真匪夷所思,不由得又好笑,又詫異,心想:「天下難道真有這般武功?」走上兩步,向地下翻開著的血刀經瞧去,一瞥之下,見圖中所繪是個全身赤裸的男子,不由得滿臉通紅,一顆心怦怦亂跳:「這小惡僧練到後來,會不會脫去衣服,全身赤裸?」
         幸好這可怕的情景始終沒有出現。
         狄雲練了一會內功,翻到一頁,見圖中人形手執一柄彎刀,斜勢砍劈。狄雲大喜,脫口而出:「血刀刀法」。拾起一根樹枝,照著圖中所示使發起來。
         這血刀刀法當真怪異之極,每一招都是在決不可能的方位砍將出去。狄雲只練得三招,便已領會,原來每一招刀法都是從前面的古怪姿式中化將出來。前面圖譜中有倒立、橫身、伸腿上頸、反手抓耳等種種詭異姿式,血刀刀法中便也有這些令人絕難想像的招數。狄雲當下挑了四招刀法用心練熟,心想:「我須得不眠不息,趕快練上二三十招,過得四五天,再出去和這姓花的決一死戰。唉,只可惜沒早些練這刀法。」
         哪知花鐵幹竟不讓他有半天的餘裕。狄雲專心學練刀法,花鐵幹在洞外叫了起來:「小和尚,你岳父大人的心肝吃不吃?滋味很好啊。」
         水笙大吃一驚,推開石頭,搶了出去。只見花鐵幹拿著鬼頭刀,正在水岱的墳頭挖掘,雖然尚未掘到屍身,但那也是轉眼間的事。水笙大叫:「花伯伯,花伯伯,你……你……全不念結義兄弟之情麼?」口中驚呼,搶將過去。
         花鐵幹正要引她出來,將她先行擊倒,然後再料理狄雲,否則兩人聯手而鬥,總不免礙手礙腳。他見水笙奔來,只作不見,仍是低頭挖掘。水笙搶到他的身後,右掌往他背心奮力擊去。花鐵幹左手疾翻,快如閃電,已拿住了她手腕。水笙叫聲:「啊喲!」左手擊出。花鐵幹側身避過,反手點出。水笙腰間中指,一聲低呼,委倒在地。
         這時狄雲手執樹枝,也已搶到。花鐵幹哈哈大笑,叫道:「小和尚活得不耐煩了,用一根樹枝兒來斗老子。好,你是血刀門的惡僧,我便用你本門的兵刃送你歸天。」反手從腰間抽出血刀,將鬼頭刀拋在地下,霎時之間向狄雲連砍三刀。這血刀其薄如紙,砍出去時的風聲嗤嗤聲響,花鐵幹心下暗讚:「好一口寶刀!」
         狄雲見血刀如此迅速地砍來,心中一寒,不由得手足無措,一咬牙,心道:「這就拚個同歸於盡罷!」右手揮動樹枝,從背後反擊過去,拍的一聲,結結實實的打在花鐵幹後頸。
         這一招古怪無比,倘若他手中拿的是利刃而不是樹枝,已然將花鐵幹的腦袋砍下來了。
         其實花鐵幹的武功和血刀老祖也相差無幾,就算練熟了血刀功夫的血刀老祖,也決不能在一招之間便殺了他,更不用說狄雲了。只是花鐵幹十分輕敵,全沒將這個武功低微的對手瞧在眼內,是以一上手便著了道兒。他一怔之間,提刀欲削,狄雲手中樹枝如狂風暴雨般劈將出去,亂砍亂削之中,偶爾夾一招血刀刀法,噗的一聲,又是一下打中在他後腦。花鐵幹身子一晃,叫道:「有鬼,有鬼!」回身望了一眼,只嚇得手酸足軟,手一鬆,血刀掉在地下,轉身拔足飛奔,遠遠逃開。
         他自吃了義兄義弟的屍身後,心下有愧,時時怕陸天抒和劉乘風的鬼魂來找他算賬。適才刀劍刺不進狄雲身體,已認定是有鬼魂在暗助敵人,這時狄雲以一根樹枝和他相鬥,明明站在自己對面,水笙又被點中穴道而躺臥在地,可是自己後頸和後腦卻接連被硬物打中。谷中除了自己和狄水二人之外,更有何人?如此神出鬼沒地在背後暗算自己,不是鬼魅,更是什麼東西?他轉頭一看,不論看到什麼,都不會如此吃驚,但偏偏什麼也看不到,不由得魂飛魄散,哪裡還敢有片刻停留?
         狄雲雖打中了花鐵幹兩下,但他顯然並沒受傷,忽然沒命價奔逃,倒也大出意料之外。
         狄雲拾起血刀,見水笙躺在地下動彈不得,問道:「你給這廝點中了穴道?」水笙道:「是。」狄雲道:「我不會解穴,救你不得。」水笙道:「你只須在我腰間和腿上……」本想告知他穴道的部位,請他推血過宮,便可解開被封的穴道,但說到「腿上」兩字,想起這「小惡僧」最近雖然並沒對自己無禮,以前可是品行十分不端,倘若乘著自己行動不得……
         狄雲見她眼中突然露出懼色,心想:「花鐵幹已逃走了,你還怕什麼?」一轉念間,隨即明白她是害怕自己,不由得怒氣急衝胸臆,大聲道:「你怕我侵犯你,怕我對你……對你……哼,哼!從今而後,我再也不要見你。」氣得伸足亂踢,只踢得白雪飛濺。          他回到山洞中,取了血刀經,逕自走開,再也不向水笙瞧上一眼。
         水笙心下羞愧,尋思:「難道是我瞎疑心,錯怪了他?」
         她躺在地下,一動也不動。過得一個多時辰,一頭兀鷹從天空直衝下來,撲向她臉。水笙大聲驚叫,突然紅光一閃,血刀從斜刺裡飛將過來,將兀鷹砍為兩邊,落在她身旁。
         原來狄雲雖惱她懷疑自己,仍是擔心花鐵幹去而復回,前來加害於她,因此守在不遠之處,續練血刀刀法。他擲出飛刀,居然將兀鷹斬為兩邊,血刀斬死兀鷹後,略無阻礙,又飛了十餘丈,這才落下。這麼一來,他這招「流星經天」的刀法又已練成了。
         水笙叫道:「狄大哥,狄大哥,是我錯了,一百個對不起。」狄雲只作沒有聽見,不去理她。水笙又道:「狄大哥,你原諒我死了爹爹,孤苦伶仃的,想事不周,別再惱我了,好不好?」
         狄雲仍是不理,但心中怒氣,卻也漸漸消了。
         水笙躺在地下,直到第二日穴道方解。她知狄雲雖然一言不發,但目不交睫地在自己身邊守了整整一夜,心中好生感激。她身子一能動彈,即刻去將那頭兀鷹烤熟了,分了半邊,送到狄雲身前。狄雲等她走近時,閉上了眼睛,以遵守自己說過的那句話:「從今而後,我再也不要見你。」
         水笙放下熟鷹,便即走開。狄雲等她走遠再行睜眼,忽聽得她「啊」的一聲驚呼,跟著又是一聲「哎喲」,摔倒在地。狄雲一躍而起,搶到她身邊。
         水笙嫣然一笑,站了起來,說道:「我騙騙你的。你說從此不要見我,這卻不是見了我麼?那句話可算不得數了。」
         狄雲狠狠瞪了她一眼,心道:「天下女子都是鬼心眼兒。除了丁大哥的那位凌姑娘,誰都會騙人。從今以後,我再也不上你當了。」
         水笙卻格格嬌笑,說道:「狄大哥,你趕著來救我,謝謝你啦!」
         狄雲橫了她一眼,背轉身子,大踏步走開了。
         花鐵幹害怕鬼魂作怪,再也不敢前來滋擾,只好嚼些樹皮草根,苦度時光,有時以暗器手法擲石,也打到一兩隻雪雁。狄雲每日練一兩招血刀刀法,內力外功,與日俱進。
         冬去春來,天氣漸暖,山谷中的積雪不再加厚,後來雪水淙淙,竟然開始消融了。
         這些日子之中,狄雲已將一本血刀經的內功和刀法盡數練全。他這時身集正邪兩派最上乘武功之所長,雖然經驗閱歷極為欠缺,而正邪兩門功夫的精華亦未融會貫通,但單以武功而論,別說已遠在花鐵幹和血刀老祖之上,比之當年丁典,亦是未遑多讓,這俱是練成神照功而打通任督二脈之功。
         水笙跟他說話,狄雲又怕上她的當,始終扮作啞巴,一句不答,除了進食時偶在一起之外,狄雲總是和她離得遠遠的,自行練功。他心中所想的,只是三個念頭:出了雪谷之後,第一是到湘西故居去尋師父;第二是到荊州去給丁大哥和凌姑娘合葬;第三,報仇!
         眼見雪水彙集成溪,不斷流向谷外,山谷通道上的積雪一天比一天低,他不知離端午節還有幾天,卻知出谷的日子不遠了。
         一天午後,他從水笙手中接過了兩隻熟鳥,正要轉身,水笙忽道:「狄大哥,再過得幾天,咱們便能出去了吧?」狄云「嗯」了一聲。水笙低聲道:「多謝你這些日子中對我的照拂,若不是你,我早死在花鐵幹那惡人手中了。」狄雲搖頭道:「沒什麼。」轉身走開。
         忽聽得身後一陣嗚咽之聲,回過頭來,只見水笙伏在一聲石頭上,背心抽動,正自哭泣。他心中奇怪:「可以出去了,該當高興才是,有什麼好哭的?女人的心古怪得緊,我永遠不會明白。」
         其實,水笙到底為什麼哭,她自己也不明白,只是覺得傷心,忍不住要哭。
         那天夜裡,狄雲練了一會功夫,躺在每日安睡的那塊大石上睡著了。這塊大石離山洞不遠,以防花鐵幹半夜裡前來盜屍或侵襲水笙。但這些時日中花鐵幹始終沒有再來,料想已然無事,是以他心無牽掛,睡得甚沉。
         睡夢之中,忽聽得遠處隱隱有腳步之聲,他這時內功深湛,耳目聰明,和昔日已大不相同,腳步聲雖遠,已令他一驚而醒,當即翻身坐起,側耳傾聽,發覺來人眾多,至少有五六十人,正快步向谷中而來。
         狄雲吃了一驚:「怎地有人能進雪谷來?」他不知谷中山峰蔽日,寒冷得多,外面積雪已融,谷中融雪卻要遲到一個月以上。狄雲一轉念間,心道:「這些人定是一路追趕而來的中原群豪。現下血刀老祖已死,什麼怨仇都已一了百了。嗯,水姑娘的表哥一定也來,接了她去,那便再好不過。他們認定我是血刀門的淫僧,辯也辯不清楚的,我還是不見他們的好。讓他們接了水姑娘去,我再慢慢出去不遲。」
         他繞到山洞之側,躲在一塊岩石後面。聽得腳步聲越來越近,突然間眼前一亮,只見一群人轉過了山坳,手中高舉著火把。這夥人約莫有五十餘人,每人都是一手舉火炬,一手提兵刃。當先一人白鬚飄動,手中不拿火把,一手刀,一手劍,卻是花鐵幹。
         狄雲見他與來人聚在一起,微覺詫異,但隨即省悟:「這些人便是一路從湖北、四川追來的,花鐵幹是他們的首領之一,當然一遇上便會合了。卻不知他在說些什麼?」見一行人走進了山洞,當下向前爬行數丈,伏在冰雪未融的草叢之中。這時他和眾人相距仍遠,但他內功在這數月中突飛猛進,已能清楚聽到山洞中諸人說話。
         只聽得一個粗澀的聲音道:「原來是花兄手刃了惡僧,實乃可敬可賀。花兄立此大功,今後自然是中原群俠的首領,大夥兒馬首是瞻,惟命是從。」另一人道:「只可惜陸大俠、劉道長、水大俠三位慘遭橫死,令人神傷。」又一人道:「老惡僧雖死,小惡僧尚未伏誅。
         咱們須當立即搜尋,斬草除根,以免更生後患。花大俠,你說如何?」
         花鐵幹道:「不錯,張兄之言大有見地。這小惡僧一身邪派武功,為惡實不在乃師之下,或許猶有過之。這時候不知躲到哪裡去了。他眼見大夥兒進谷,定是急謀脫身。眾位兄弟,咱們別怕辛苦,須得殺了那小惡僧,才算大功告成。」
         狄雲心中暗驚:「這姓花的胡說八道,歹毒之極,幸虧我沒魯莽現身,否則他們一齊來殺我,我怎能抵擋。」
         忽聽得一個女子的聲音道:「他……他不是小惡僧,是一位正人君子。花鐵幹才是個大壞蛋!」說話的正是水笙。
         狄雲聽了這幾句話,心中一陣安慰,第一次聽到她親口說了出來:「他不是小惡僧,是一位正人君子!」這些日子中水笙顯然對他不再起憎惡之心,但居然能對著眾人說他是個正人君子,那確也大出他意料之外。
         突然之間,他眼中忽然湧出了淚水,心中輕輕地說:「她說我是正人君子,她說我是正人君子!」
         水笙說了這兩句話,洞中諸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誰也不作聲。火把照耀之下,狄雲遠遠望去,卻也看得出這些人的臉上都有鄙夷之色,有的含著譏笑,有的卻顯是頗有幸災樂禍之意。
         隔了一會,一個蒼老的聲音道:「水侄女,我跟你爹爹是多年老友,不得不說你幾句。
         這小惡僧害死了你爹爹……」水笙道:「不,不……」那老人道:「你爹爹不是那小和尚殺的?那麼令尊是死於何人之手?」水笙道:「他……他……」一時接不上口。
         那老人道:「花大俠說,那日谷中激鬥,令尊力竭被制,是那小和尚用樹枝打破了他天靈蓋而死,是也不是?」水笙道:「不錯。可是,可是……」那老人道:「可是怎樣?」水笙道:「是我爹爹自己……自己求他打死的!」
         她此言一出,洞中突然爆發了一陣轟然大笑,笑聲只震得洞邊樹枝上半融不融的積雪簌簌而落。
         笑聲中夾著無數譏嘲之言:「自己求他打死,哈哈哈!撒謊撒得太也滑稽。」「原來水大俠活得不耐煩了,伸了頭出來,請他的未來賢婿打個開花!」「誰說是『未來』賢婿?水大俠去世之時,那小和尚只怕早跟這位姑娘有上一手了,哈哈哈!」更有幾個人厲聲相斥:「世間竟有這般無恥的女子,為了個野男人,連親生父親也不要了!」也有人冷言冷語地諷刺:「要野男人不要父親,世上那也多得緊。只不過指使姦夫來殺死自己父親,這就駭人聽聞了。」又一人道:「我只聽見過什麼『戀姦情熱,謀殺親夫』。今日世道可大不相同了,居然有『戀姦情熱,謀殺親父』,哈哈哈!」
         大家聽了花鐵幹的話,先入為主,認定水笙和狄雲早已有了不可告人的勾當,憤恨她衛護「姦夫」,因此說出來的話竟越來越不中聽。這些江湖上的粗人,有什麼污言穢語說不出口?
         水笙滿臉通紅,大聲道:「你們在說……說些什麼?卻也不知羞恥?」
         那些人又是一陣哄笑。有人道:「卻原來還是我們不知羞恥了,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好,好!水姑娘,我們不知羞恥。你和那小和尚在這山洞中卿卿我我,把親父的大仇拋在腦後,那就是知道羞恥了?」另一個粗豪的聲音罵了起來:「他媽的,老子從湖北一路巴巴的追了下來,馬不停蹄的,就是為了救你這小婊子。你這賤人這麼無恥,老子一刀先將你砍了。」旁邊有人勸道:「使不得,使不得,趙兄不可魯莽!」
         那蒼老的聲音說道:「各位忍一忍氣。水姑娘年紀輕,沒見識。水大俠不幸逝世,她孤苦伶仃地沒人照料,大家別跟她為難。以後她由花大俠撫養,好好的教導,自會走上正途。
         大夥兒嘴上積點兒德,這雪谷中的事嘛,別在江湖上傳揚出去。水大俠生前待人仁義,否則大家怎肯不辭勞苦地趕來救他女兒?咱們須當顧全水大俠的顏面,這件事就別再提了。我說呢,咱們還是快去抓了那小和尚來是正經,將他開膛破肚,祭奠水大俠的英魂。」
         說話的老人大概德高望重,頗得諸人的尊敬,他這番話一說,人群中有不少聲音附和,都是:「是,是,張老英雄的話有理。咱們去找那小和尚,抓了他來碎屍萬段!」
         眾人嘈雜叫囂聲中,水笙「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忽聽得遠處有人長聲叫道:「表妹,表妹,你在哪裡?」
         水笙一聽到這聲音,知是表哥汪嘯風尋她來了,自己受了冤枉,苦遭羞辱,突然聽到親人的聲音,如何不喜?當下止了哭泣,奔向洞口。
         有人便道:「這癡心的汪嘯風知道真相,只怕要發瘋!」那姓張的老者道:「大家別吵,聽我一句話。這位汪家小哥對水姑娘倒是一片真情,雪還沒消盡,他就早了兩日闖進谷來,想是路上不好走,失陷在什麼地方,欲速則不達,反而落在咱們後頭了。各位,這人也是命裡不好,大家嘴頭上修積陰功,水姑娘跟那小和尚的醜事,就別對他說。」群豪中有些忠厚的便道:「正該如此!水姑娘一時失足,須當讓她有條自新之路。何況這大半也是迫於無奈。否則好端端一個名門閨女,怎會去跟一個邪派和尚姘上了?」
         卻有人說道:「汪嘯風這麼一個漂亮哥兒,平白無端的戴上了一頂綠帽子,未免太委屈了他吧,哈哈!」「這叫做一個願打,一個願挨。錢兄,你出門這麼久,嫂子在家中寂寞孤單,說不定你頭上這頂帽兒,也有點綠油油了呢?」「他媽的,你奶奶雄,這會兒你老婆才寂寞孤單!」「不錯,不錯,我老婆寂寞孤單,你尊夫人這會兒有陪伴,風流快活,一點兒也不寂寞孤單……」活未說完,砰的一聲,肩頭已挨了一拳。眾人嘻笑不絕。
         只聽得汪嘯風大叫「表妹,表妹」的聲音又漸漸遠去,顯是沒知眾人在此。水笙奔出山洞,叫道:「表哥,表哥!我在這裡,我在這裡!」汪嘯風又叫了聲:「表妹,表妹,你在哪裡?」水笙縱聲叫道:「我在這裡!」
         東北角上一個人影飛馳過來,一面奔跑,一面大叫「表妹!」突然間腳下一滑,摔倒在地。水笙「啊」的一聲,甚是關切,向他迎了上去。原來汪嘯風聽到了水笙的聲音,大喜之下,全沒留神腳下的洞坑山溝,一腳踏在低陷之處,摔了一交,隨即躍起,急奔而來。水笙也向他奔去。
         兩人奔到臨近,齊聲歡呼,相擁在一起。
         狄雲見到兩人相會時歡喜親熱的情狀,心中沒來由的微微一酸。他始終不能忘情於師妹戚芳,雖在雪谷中和水笙同住半載,心中從未對她生過絲毫男女之情。只是相處日久,一旦分手,總不免有依依之感,心想:「她隨表哥而去,那是再好也沒有了,但願她今後無災無難,嫁了她表哥,一生平安喜樂。」
         忽聽得汪嘯風放聲大哭,想必是水笙跟他說了水岱逝世的消息。過了一會,見汪嘯風攜著水笙之手,並肩過來。
         汪嘯風嗚咽道:「舅舅不幸遭難,我……我……我從小得他撫養長大,他待我就像是親生兒子一般。」水笙聽他說到父親,不禁又流下淚來。汪嘯風低聲道:「表妹,自今而後,你我再也不分開了,你別難過,我一輩子總是好好地待你。」水笙自幼便對這位表哥十分傾慕,這番分開,更是思念殷切,聽他這麼說,臉上一紅,心中感到一陣甜甜之意。
         兩人漸漸走近山洞。水笙忽然立定,說道:「表哥,你和我即刻走吧,我不願見那些人了。」汪嘯風奇道:「為什麼?這許多伯伯叔叔和好朋友,大家不辭艱險地前來救你,在雪谷外守候了大半年,可算得義氣深重,咱們怎能不好好地謝謝他們?」水笙低下了頭,道:「我已謝過他們了。」汪嘯風道:「大夥兒千里迢迢地從湖北趕到這兒,同來同往,豈不是好?再說,舅舅的遺體是要運回故鄉呢,還是就葬在這裡,也得向長輩們請示。陸伯伯、花伯伯、劉道長這三位怎樣了?」
         水笙道:「你和我先出去,慢慢再跟你說。花伯伯是個大壞蛋,你別聽他的胡說!」汪嘯風自來對她從不違拗,這時黑暗中雖見不到她風姿,但一聽到她柔軟甜美的語聲,早已心醉,便想順她意思,先行離去。
         忽聽得山洞口一人道:「汪賢侄,你過來!」正是花鐵幹的聲音。汪嘯風道:「是,花伯伯!」水笙大急,頓足道:「你不聽我話麼?」汪嘯風心想:「花伯伯是舅舅的義兄,長者之命,如何可違?這許多朋友為了相救表妹,如此不辭辛勞,大功告成之後卻棄之不顧,自行離去,那無論如何說不過去。這一來,我聲名掃地,以後在江湖上怎能立足?表妹是小孩子脾氣,待會哄她一哄,賠個不是,也就是了。」當即攜了她手,走向山洞。
         水笙明知花鐵幹要說的決不是好話,但想:「我清清白白,問心無愧,任他如何污言誣陷,於我何損?」當下便隨了汪嘯風走去,臉上卻已全無血色。
         兩人走到洞口。花鐵幹道:「汪賢侄,你來了很好。血刀惡僧已被我殺了,但還有一個小和尚漏網,咱們務當將他擒來殺卻。這小和尚是害死你舅舅的兇手。」汪嘯風大叫一聲,刷的一下便拔劍出鞘,跟著回頭向水笙瞧去,急欲看看這位表妹別來如何。
         火光之下,只見她容顏憔悴,淚盈於眶。汪嘯風心下憐惜,卻見她在緩緩搖頭,問道:「怎麼?」水笙道:「我爹爹不是那……那……人害死的。」
         眾人聽她這麼說,盡皆憤怒,均想:「我們為了你今後好做人,瞧在水大俠的面上,才不洩露你和小淫僧的醜事,這時候你居然還在衛護小淫僧,當真是罪不容恕了。你連『小和尚』三字也不肯說。還在『那人、那人』的,實是無恥已極!」
         汪嘯風見各人臉上均現怒色,很覺奇怪,心想表妹不肯和眾人相見,而大伙又對她頗含敵意,中間定是另有隱情,便道:「表妹,咱們聽花伯伯吩咐,先去捉了那小和尚來,將他千刀萬段,祭我舅舅。其餘的事,慢慢再說不遲。」
         水笙道:「他……他也不是小和尚。」
         汪嘯風一愕,見到身旁眾人均現鄙夷之態,心中一凜,隱隱覺得不對。他不願即行查究此事,還劍入鞘,大聲道:「眾們伯伯叔叔,好朋友,請大家再辛苦一番,了結此事。姓汪的再逐一拜謝各位的大恩大德。」說著一揖到地。
         眾人都道:「不錯,快去捉拿小惡僧要緊,別讓他出谷跑了!」說著紛紛衝出洞去。
         不知是誰在洞口掉了一根火把,火光在谷風中時旺時弱,照得「鈴劍雙俠」二人臉上也是一陣亮,一陣暗。兩人執手相對,心中均有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說起。
         狄雲心想:「他表兄妹二人定有許多體己話兒要說,我這就走吧。」正想悄悄避開,卻聽得有兩人快步走來,一人道:「你從這邊搜來,我從那邊搜去,兜個圈子,再在這裡會合。」另一人道:「好!這一帶雪地裡腳印雜亂,說不定那小淫僧便躲在附近。」先說話的那人壓低聲音,笑道:「喂,老宋,這水姑娘花朵一般的人兒,小淫僧這半年中艷福可是不淺。」另一人哈哈大笑,道:「是啊,難怪那姓汪的心甘情願戴這頂綠頭巾。」兩人嘻嘻哈哈的說了幾句,分手去尋狄雲。
         狄雲在旁聽著,很為汪水二人難過,心想:「花鐵幹這人真是罪大惡極,捏造這些無恥謠言,污損水姑娘的聲名,於他又有什麼好處?」他不知花鐵幹生怕水笙揭露自己種種奸惡行徑,務須先下手為強,敗壞她的聲名,旁人才不會信她的話。狄雲抬頭向洞中望去,只見水笙退開了兩步,臉色慘白,身子發顫,說道:「表哥,你莫信這種胡說八道。」
         汪嘯風不答,臉上肌肉抽動。顯然,適才那兩個人的說話,便如毒蛇般在咬嚙他的心。
         這半年中他在雪谷之外,每日每夜總是想著:「表妹落入了這兩個淫僧手中,哪裡能保得清白?但只要她性命無礙,也就謝天謝地了。」可是人心苦不足,這時候見了水笙,卻又盼望她守身如玉,聽到那二人的話,心想:「江湖上人人均知此事,汪嘯風堂堂丈夫,豈能惹人恥笑?」但見到她這般楚楚可憐的模樣,心腸卻又軟了,歎了口氣,搖了搖頭,道:「表妹,咱們走吧。」
         水笙道:「你信不信這些人的話?」汪嘯風道:「旁人的閒言閒語,理他作甚?」水笙咬著唇皮,道:「那麼,你是相信的了?」汪嘯風低頭黯然,過了好一會,才道:「好吧,我不信便是。」水笙道:「你心中卻早信了這些含血噴人的髒話。」頓了一頓,又道:「以後你不用再見我,就當我這次在雪谷中死了就是啦。」汪嘯風道:「那也不必如此。」
         水笙心中悲苦,淚水急湧,心想旁人冤枉我、誣蔑我,全可置之不理,可是竟連表哥也瞧得我如此下賤。她只想及早離開雪谷,離開這許許多多人,逃到一個誰也不認識她的地方去,永遠不再和這些人相見。
         她拔足向外奔去,將到洞口時,忍不住回頭向山洞角落望了一眼。這半年之中,她日夜都在這角落中安身。她性好整潔,十指靈巧,用樹皮鳥羽等物編織了不少褥子、坐墊之類,這時臨別,對這些陪伴了她半年的物事心中不禁依依。一瞥之間,見到自己織給狄雲的那件鳥羽衣服,那日狄雲生氣不要,踢還給她,此後晚上她便作為被蓋,以御寒冷,這時心中一動:「這些人口口聲聲說他是淫僧,要跟他為難,若是找到了他,他寡不敵眾,那便如何是好?」當下停住腳步,凝望著那件羽衣,一時彷徨無主。
         汪嘯風見那件羽衣放在她臥褥之上,衣服長大寬敞,式樣顯是男子衣衫,心頭大疑,問道:「這……這是什麼?」水笙道:「是我做的。」汪嘯風澀然道:「是你的麼?」水笙衝口便想答道:「不是我的。」但隨即覺得不妥,躊躇不答。汪嘯風道:「是件男子衣衫?」
         聲音更加乾澀了。水笙點了點頭。汪嘯風又道:「是你織給他的?」水笙又點了點頭。
         汪嘯風提起羽衣,仔細看了一會,冷冷地道:「織得很好。」水笙道:「表哥,你別胡猜,他和我……」但見他眼神中充滿了憤怒和憎恨,便不再說下去了。汪嘯風將羽衣往臥褥上一丟,說道:「他的衣服,卻放在你的床上……」
         水笙心中一片冰涼,只覺這個向來體諒溫柔的表哥,突然間變成了無比的粗俗可厭。她不想再多作解釋,只想:「既然你疑心我,冤枉我,那就冤枉到底好了。」
         狄雲在洞外草叢之中,見到她受苦冤屈,臉上神情極是淒涼,心中難受之極:「我是個低賤之人,受慣了冤屈,那不算得什麼。她卻是個尊貴的姑娘,如何能受這不白之冤?」想到這裡,義憤之心頓起,雖知山洞外正有數十個好手在到處搜尋,人人要殺他而甘心,卻也顧不得了,當即湧身躍進山洞,說道:「汪少俠,你全轉錯了念頭。」
         汪嘯風和水笙見他突然跳進洞來,都是吃了一驚。狄雲這時頭髮已長,已不是從前拔光頭髮的小和尚模樣。汪嘯風定了定神,才認了出來,當即拔劍出鞘,左手將水笙推開,橫劍當胸,眼中如要冒出火來,長劍不住顫動,恨不得撲上去將這人立時斬成肉醬。          狄雲道:「我不跟你動手。我是來跟你說,水姑娘冰清玉潔,你娶她為妻,真是天大的福氣,不必胡思亂想,信了壞人的造謠。」
         水笙萬料不到他竟會在這時挺身而出,而他不避凶險地出頭,只是為了要證明自己的清白,又是感激,又是擔心,忙道:「你……你快走,許多人要殺你,這裡太也危險。」
         狄雲道:「我知道,不過我非得對汪少俠說明白這事不可,免得你受了冤枉。汪少俠,水姑娘是位好姑娘,你……你千萬不可冤枉了她。」
         狄雲拙於言辭,平平常常一件事也不易說得清楚,何況這般微妙的事端,接連結結巴巴地說了七八句話,只有使汪嘯風更增疑心。
         水笙急道:「你……你快走!多謝你的好意,我只有來生圖報了,你快走!他們人多,大家要殺你……」
         汪嘯風聽到水笙言語和神色間對他如此關懷,妒念大起,喝道:「我跟你拚了!」嗤的一劍,向狄雲當胸疾刺過去。
         這一劍雖然勢道凌厲,但狄雲這時是何等身手,一身而兼「神照」、「血刀」正邪兩派絕頂武學之所長,眼見汪嘯風劍到,身子微側,便已避開,說道:「我不跟你動手。我叫你好好地娶了水姑娘,別對她有絲毫疑心。她……她是個好姑娘。」
         他說話之際,汪嘯風左二劍,右三劍,接連向他疾刺五劍。狄雲若無其事的斜身閃開,心中奇怪:「這人從前武功很好,怎麼半年不見,劍法變得這麼笨了?」
         汪嘯風猛刺急斫,每一劍都被他行若無事地閃開,越加怒發如狂,劍招更出得快了。
         狄雲道:「汪少俠,你答允不疑心水姑娘的清白,我就去了。你的朋友們都要殺我,我可不能再多耽擱了。」汪嘯風出劍越來越快,狄雲單是內力深湛,輕功卻是平平,雖然內功是本,輕功是末,但此道未得人指點,於對方的快劍漸感難以應付,當下伸指一彈,錚的一聲輕響,中指彈在劍刃之上。
         汪嘯風只覺虎口劇痛,長劍脫手落地,忙俯身去拾。狄雲伸掌在他肩頭一推,這一掌並沒使多大力氣,不料汪嘯風竟然抵受不住,給他一推之下,登時幾個觔斗向後翻跌了出去,砰的一聲,重重撞上山洞的石壁。
         水笙見他跌得十分狼狽,忙奔過去相扶。
         狄雲愕然,他絕不想將汪嘯風推倒,只是要阻止他拾劍再打,哪想到他竟會摔得這麼厲害,實是大出意料之外。他跨上兩步,也想去扶,說道:「對不起,我當真……我不是故意的。」
         水笙拉著汪嘯風的右臂,道:「表哥,沒事吧?」汪嘯風心中妒憤交攻,不可抑制,認定水笙偏向狄雲,兩人聯手打了自己之後,反來譏諷,左掌橫揮過來,拍的一聲,重重打了她一個耳光,喝道:「滾開!」水笙吃了一驚,表哥竟會出手毆打自己,那是從未想過的事情,伸手撫著臉頰,竟是呆了。汪嘯風跟著又是一掌,擊中她的左頰。水笙驚懼之下,撲在狄雲的肩頭,只覺這時候只有他方能保護自己。
         狄雲側身擋在汪嘯風之前,怒道:「好端端的,你……你幹麼打人?」只聽得山洞外腳步聲響,有幾個人叫道:「山洞裡有人爭吵,快去瞧瞧,莫非那小淫僧藏在裡面?」
         水笙退後兩步,對狄雲道:「你快走吧……我……我多謝你的好意。」
         狄雲瞧瞧汪嘯風,又瞧瞧水笙,說道:「我去了!」轉身走向洞口。
         汪嘯風大叫:「小淫僧在這裡,小淫僧在這裡,快堵住洞口,別讓他逃走了!」水笙急道:「表哥,你這不是害人麼?」汪嘯風仍是大叫:「快堵住洞口,快堵住洞口!」
         洞外七八名漢子聽得汪嘯風的叫嚷,當即攔在洞口。狄雲快步而出,一人喝道:「往哪裡逃?」揮刀向他頭頂砍落。狄雲伸手在他胸口一推,那人直摔了出去,撞向身旁的三人,四個人紛紛跌倒。眾人叫罵呼喝聲中,狄雲快步逃了出去。
         群豪聽得聲音,從四面八方趕了過來,狄雲早已去得遠了。有十餘人發足疾追,狄雲心中害怕,躲在長草叢中,黑夜之中,誰也尋他不著。群豪只道他已奔逃出谷,呼嘯叫嚷,追逐而出。
         過了好一會,狄雲見到汪嘯風和水笙也走了。汪嘯風在前,水笙跟在後面,兩人隔著一丈多路,越去越遠,終於背影被山坡遮去。
         片刻之前還是一片擾攘的雪谷,終於寂寞無聲。
         中原群豪走了,花鐵幹走了,水笙走了,只剩下狄雲一人。他抬起頭來,連往日常在天空盤旋的兀鷹也沒看見。
         真是寂寞,孤零零的。只有消融了的雪水在輕輕地流出谷去。

第七章 落花流水

         睡到半夜,狄雲忽覺肩頭被人推了兩下,當即醒轉,只聽得血刀僧輕聲道:「有人來了!」狄雲一驚,但隨即大喜,心想:「既然有人能進來,咱們便能出去。」低聲道:「在哪裡?」血刀僧向西南一指,道:「你躺著別作聲,敵人功夫很強。」狄雲側耳傾聽,卻一點聲音也聽不到。
         血刀僧持刀在手,蹲低身子,突然間如箭離弦,悄沒聲地竄了出去,人影在山坡一轉,便已不見。狄雲好生佩服:「這人的武功當真厲害。丁大哥倘若仍在世上,和他相比,不知誰高誰下?」一想到丁典,伸手往懷中一摸,包著丁典骨灰的包裹仍好端端地在懷裡。
         靜夜之中,忽聽得當當兩下兵刃相交之聲。兩聲響過,便即寂然。過得好半晌,又是噹噹兩聲。狄雲料得血刀僧偷襲未成,跟敵人交上了手。聽那兵刃相交的聲音,敵人武功似不在他之下。
         接著噹噹噹噹四響,水笙也驚醒了過來。山谷中放眼儘是白雪,月光如銀,在白雪上反映出來,雖在深夜,亦如黎明。水笙向狄雲瞧了一眼,口唇一動,想要探問,但心中對他憎恨厭惡,又想他未必肯講,一句問話將到口邊,又縮了回去。
         忽聽得噹噹聲越來越響。狄雲和水笙同時抬頭,向著響聲來處望去,月光下只見兩條人影盤旋來去,刀劍碰撞之聲直響向東北角高處。那是一座地勢險峻的峭壁,堆滿了積雪,眼看絕難上去,但兩人手上拆招,腳下毫不停留,刀劍光芒閃光爍下,兩人竟鬥上了峭壁。
         狄雲凝目上望,瞧出與血刀僧相鬥的那人身穿道袍,手持長劍,正是「落花流水」四大高手之一,不知他如何在雪崩封山之後,又會闖進谷來?水笙隨即也瞧見了那道人,大喜之下脫口而呼:「是劉伯伯,劉乘風伯伯到了!爹爹!爹爹!我在這兒。」
         狄雲吃了一驚,心想:「血刀老祖和那老道相鬥,看來一時難分勝敗。她爹爹倘若聞聲趕來,豈不立時便將我殺了?」忙道:「喂,你別大聲嚷嚷的,叫得再雪崩起來,大家一起送命。」水笙怒道:「我就是要跟你這惡和尚一起送命。」張口又大聲叫喊:「爹爹,爹爹,我在這裡!」
         狄雲喝道:「大雪崩下來,連你爹爹也一起埋了。你想害死你爹爹不是?」
         水笙心想不錯,立時便住了口,但轉念又想:「我爹爹何等本事?適才大雪崩,旁人都轉身逃了,劉乘風伯伯還是衝進谷來。劉伯伯既然來得,我爹爹自也來得。就算叫得再有雪崩,最多是死了我,爹爹總是無礙。這老惡僧如此厲害,要是他將劉伯伯殺了,我要求死也不得了。」當即又大聲叫喊:「爹爹,爹爹,我在這裡。」
         狄雲不知如何制止才好。抬頭向血刀老祖瞧去,只見他和那老道劉乘風鬥得正緊,血刀幻成一道暗紅色的光華,在皚皚白雪之間盤旋飛舞。劉乘風出劍並不快捷,然而守得似乎甚為嚴密。兩大高手搏擊,到底誰佔上風,狄雲自然看不出來。只聽得水笙不停口大叫「爹爹」,叫得幾聲,改口又叫:「表哥,表哥!」狄雲心煩意亂,喝道:「小丫頭,你再不住口,我把你舌頭割了下來。」
         水笙道:「我偏偏要叫!偏偏要叫!」又大聲叫:「爹爹,爹爹,我在這裡!」但怕狄雲真的過來動手,站起身來,拾了一塊石頭防身。過了一會,只見他躺在地下不動,猛地想起:「這個惡和尚已給我表哥踏斷了腿,若不是那老僧出手相救,早給表哥一劍殺了。他行走不得,我何必怕他?」接著又想:「我真蠢死了!那老僧分身不得,我怎不殺了這小惡僧?」舉起石頭,走上幾步,用力便向狄雲頭上砸了下去。
         狄雲無法抵抗,只得打滾逃開,砰的一聲,石頭從臉邊擦過,相去不過寸許,擊在雪地之中。水笙一擊不中,俯身又拾起一塊石頭向他擲去,這一次卻是砸他的肚子。狄雲縮身打滾,但斷腿伸縮不靈,喀的一聲,砸中了小腿,只痛得他長聲慘呼。
         水笙大喜,拾起一塊石頭又欲投擲,狄雲眼見自己已成俎上之肉,任由宰割,給她這般接連砸上七八塊石頭,哪裡還有命在?當下也拾起一塊石頭,喝道:「你再投來,我先砸死了你。」見她又是一石投出,當即滾身避過,奮力將手中石頭向她擲去。
         水笙向左閃躍,石塊從耳邊擦過,擦破了耳輪皮肉,不由得嚇了一跳。她不敢再投擲石塊,回身拾起一根樹枝,一招「順水推舟」,向狄雲肩頭刺到。她劍法家學淵源,甚是高明,手中所執雖是一根樹枝,但一枝刺出,去勢靈動。狄雲縱然全身完好,劍招上也不是她敵手,眼見樹枝刺到,斜肩閃避,水笙劍法已變,托的一聲,在他額頭重重的戳了一下。
         這一下她手中若是真劍,早已要了狄雲的性命,但縱是一根樹枝,狄雲也已痛得眼前金星飛舞。水笙罵道:「你這惡和尚一路上折磨姑娘,還說要割了我的舌頭,你倒割割看!」
         提起樹枝,往他頭頂、肩背一棍棍地狠打,叫道:「你叫你師祖爺爺來救你啊!我打死你這惡和尚!」口中斥罵,手上加勁。
         狄雲無法抵擋,只有伸臂護住顏面,頃刻間頭上手上給樹枝打得皮開肉綻,到處都是鮮血。他又痛又驚,突然使勁一抓,搶過樹枝,順手掃了過去。水笙一驚,閃身向後躍開幾步,拾起另一根樹枝,又要上前再打。
         狄雲急中生智,忽然間想起鄉下人打輸了架的無賴法子,叫道:「快給我站住!你再上前一步,我便脫褲子了!」嘴裡叫嚷,雙手拉住褲腰,作即刻便要脫褲之狀。
         水笙嚇了一跳,急忙轉過臉去,雙頰羞得飛紅,心想:「這和尚無惡不作,只怕真要用這種壞行逕來羞辱於我。」狄雲叫道:「向前走五步,離開我越遠越好。」水笙一顆心怦怦亂跳,果然依言走前五步。狄雲大喜,大聲道:「我褲子已經脫下來了,你再要打我,便過來罷!」水笙大吃一驚,縱身躍出丈餘,心慌意亂之下一個踉蹌,腳下一滑,摔了一交,急忙爬起便奔,哪敢回頭,遠遠地避到了山坡後面。
         狄雲其實並不脫褲,想想又好笑,又自歎倒霉。適才這頓飽打,少說也吃了三四十棍,小腿被石頭砸傷,痛得更是厲害,心想:「若不是耍無賴下流,這會兒多半已給打得斷了氣啦。我狄雲堂堂男兒,今日卻幹這等卑鄙勾當。唉,當真命苦!」
         凝目向峭壁上望去,只見血刀僧和劉乘風已鬥上了一座懸崖。崖石從山壁上凸了出來,憑虛臨風,離地至少說也有七八十丈,遙見飛冰濺雪,從崖上飄落,足見兩人劇鬥之烈,料想只要誰腳下一滑,摔將下來,任你武功再高,也非粉身碎骨不可。狄雲抬頭上望,覺得那二人的身子也小了許多。兩人衣袖飄舞,便如兩位神仙在雲霧中飛騰一般。
         天空中兩頭兀鷹在盤旋飛舞,相較之下,下面相鬥的兩人身法可快得多了。
         水笙在那邊山坡後大聲叫喊起來;「爹爹,爹爹,快來啊!」她叫得幾聲,突然東南角上一個蒼老的聲音道:「是水侄女嗎?你爹爹受了點輕傷,轉眼便來!」水笙聽得是「落花流水」四老中位居第二的花鐵幹,心中一喜,忙叫道:「花伯伯!我爹爹在哪裡?他傷得怎樣?」
         倏忽之間,花鐵幹已飛奔到了水笙身畔,說道:「雪崩時山峰上一塊石頭掉將下來,砸向陸伯伯頭頂,你爹爹為了救陸伯伯,出掌擊石。只是那石頭實在太重,你爹爹手膀受了些輕傷,不礙事的。」水笙道:「有個惡和尚就在那邊……他脫下了……花伯伯,你快去殺了他。」花鐵幹道:「好,在哪裡?」水笙向狄雲躺臥之處一指,但怕不小心看到了他赤身露體的模樣,一手指出,反而向前走了幾步。
         花鐵幹正要去殺狄雲,忽聽得錚錚錚錚四聲,懸崖上傳來金鐵交鳴之聲,抬頭一望,但見血刀僧和劉乘風刀劍相交,兩人動也不動,便如突然被冰雪凍僵了一般,知道兩人鬥到酣處,已迫得以內力相拚,尋思:「這血刀惡僧如此兇猛,劉賢弟未必能佔上風,我不上前夾擊,更待何時?雖然以我在武林中的聲望名位,實不願落個聯手攻孤之名,但中原群豪大舉追趕血刀門二惡僧,早已鬧得沸沸揚揚,天下皆聞,若得能親手誅殺了血刀僧,聲名之隆,定可掩過『以二敵一』的不利。」當即轉身,逕向峭壁背後飛奔而去。
         水笙心中驚奇,叫道:「花伯伯,你幹什麼?」一句話剛問出口,便已知道答案。只見花鐵幹悄沒聲地向峭壁上攀去,他右手握著一根純鋼短槍,槍尖在石壁上一撐,身子便躍起丈餘,身子落下時,槍尖又撐,比之適才血刀僧和劉乘風邊鬥邊上之時可快得多了。
         狄雲初時聽他腳步之聲遠去,放過了自己,心中正自一寬,接著便見他縱躍起落,攀登懸崖,忍不住失聲呼叫:「啊喲!」這時唯一的指望,只是血刀僧能在花鐵幹登上懸崖之前先將劉乘風殺了,然後轉身和花鐵幹相鬥,否則以一敵二,必敗無疑。隨即又想:「這劉乘風和那姓花的都是俠義英雄,血刀老祖卻明明是窮凶極惡的壞人,我居然盼望壞人殺了好人,唉,這……這真是也不對……」又是自責,又是擔憂,心中混亂之極。
         便在這時,花鐵幹已躍上懸崖。
         血刀僧運勁和劉乘風比拚,內力一層又一層地加強,有如海中波濤,一個浪頭打過,又是一個浪頭撲上。劉乘風是太極名家,生平鑽研以柔克剛之道,血刀僧內力洶湧而來,他是將內力運成一個個圓圈,將對方源源不絕的攻勢消解了去。他要先立於不敗之地,然後再待敵之可勝。血刀僧勁力雖強,內力進攻的方位又是變幻莫測,但僵持良久,始終奈何不得敵手。兩人全神貫注,於身外事物已盡數視而不見,聽而不聞。花鐵幹攀上峭壁,躍至懸崖,並非全無聲息,兩人卻均不知。
         花鐵幹見兩人頭頂白氣蒸騰,內力已發揮到了極致,他悄悄走到了血刀僧身後,舉起鋼槍,力貫雙臂,槍尖下寒光閃動,勢挾勁風,向他背心疾刺。
         槍尖的寒光被山壁間鏡子般的冰雪一映,發出一片閃光。血刀僧陡然醒覺,只覺一股凌厲之極的勁風正向自己後心撲來,這時他手中血刀正和劉乘風的長劍相交,要向前推進一寸都是艱難之極,更不用說變招回刀,向後招架。他心念轉動奇快:「左右是個死,寧可自己摔死,不能死在敵人手下。」雙膝一曲,斜身向外撲出,便向崖下跳落。
         花鐵幹這一槍決意致血刀僧於死地,一招中平槍「四夷賓服」,勁力威猛已極,哪想得到血刀僧竟會在這千鈞一髮之際墮崖。只聽得波的一聲輕響,槍尖刺入了劉乘風胸口,從前胸透入,後背穿出。他固收勢不及,劉乘風也渾沒料到有此一著。
         血刀僧從半空中摔下,地面飛快的迎向眼前,他大喝一聲,舉刀直斬上去,正好斬在一塊大岩石上。噹的一聲響,血刀微微一彈,卻不斷折。他藉著這一砍之勢,身子向上急提,左手揮掌擊向地面,蓬的一聲響,冰雪迸散,跟著在雪地中滾了十幾轉,一砍一掌十八翻,終於消解了下墮之力,哈哈大笑聲中,已穩穩地站在地下。
         突然間身後一人喝道:「看刀!」血刀僧聽聲辨器,身子不轉,回刀反砍,噹的一聲,雙刀相交,但覺胸口一震,血刀幾欲脫手飛出,這一驚非同小可:「這傢伙內力如此強勁!」一回頭,只見那人是個身形魁梧的老者,白鬚飄飄,形貌威猛,手中提著一柄厚背方頭的鬼頭刀。血刀僧心生怯意,急忙閃躍退開,倉卒之際,沒想到自己和劉乘風比拚了這半天內力,勁力已消耗了大半,而從高處掉下,刀擊岩石,更是全憑臂力消去下墮之勢。他暗運一口真氣,只覺丹田中隱隱生疼,內力竟已提不上來。
         左側遠處一人叫道:「陸大哥,這淫僧害……害死了劉賢弟。咱們……咱們……」說話的正是花鐵幹。他誤殺了劉乘風,悲憤已極,飛快地趕下峭壁,決意與血刀僧死拚。恰好「南四奇」中的首老陸天抒剛於這時趕到,成了左右夾擊之勢。
         血刀僧眼見花鐵幹挺槍奔來,自己連陸天抒一個也鬥不過,何況再加上個好手?只有以水笙為質,叫他們心有所忌,不敢急攻,那時再圖後計。
         心中念頭只這麼一轉,陸天抒鬼頭刀揮動,又劈將過來,血刀僧身形一矮,向敵人下三路突砍二刀。陸天抒身材魁梧,下盤堅穩,縱躍卻非其長,當即揮刀下格。血刀僧這二刀乃是虛招,只是虛中有實,陸天抒的擋格中若是稍有破綻,虛轉為實,立成致命的殺著,待見他橫刀守禦,無懈可擊,當即向前一衝,跨出一步半,倏忽縮腳,向後躍出,如此聲東擊西,脫出了鬼頭刀籠罩的圈子。
         他幾個起落,飛步奔到狄雲身旁,卻不見水笙,急問:「那妞兒呢?」狄雲道:「在那邊。」說著伸手一指。血刀僧怒道:「怎麼讓她逃了,沒抓住她?」狄雲道:「我……我抓她不住。」血刀僧怒極,他本就十分蠻橫,此刻生死繫於一線,更是凶性大發,右腳飛出,向狄雲腰間踢去。狄雲一聲悶哼,身子飛起,直摔出去。當地本是個高峰環繞的深谷,然而谷中有谷,狄雲這一摔出,更向下面的谷中直墮。
         水笙聽得聲音,回過頭來,見狄雲正向谷底墮去,一驚之下,只見血刀僧向自己撲將過來。便在這時,忽聽得右側有人叫道:「笙兒,笙兒!」正是父親到了。水笙大喜,叫道:「爹爹!」這時她離父親尚遠,而血刀僧已然撲近,但遠近之差也不過三丈光景,倘若她不出聲呼叫,一見父親,立即縱身向他躍去,那就變得親近而敵遠了。可是她臨敵經歷太淺,驚喜之下,只是呼叫「爹爹」,卻忘了血刀僧正自撲近。
         水岱大叫:「笙兒,快過來!」水笙當即醒覺,拔足便奔。水岱搶上接應。
         血刀僧喑叫:「不好!」血刀銜入口中,一俯身,雙手各抓起一團雪,運勁捏緊,右手一團雪先向水岱擲去,跟著第二團雪擲向水笙,同時身子向前撲出。
         水岱揮劍擋開雪團,腳步稍緩。第二團雪卻打在水笙後心「靈台穴」上,登時將她擊倒。血刀僧飛身搶近,將水笙抓在手中,順手點了她穴道。只聽得呼呼風響,斜刺裡一槍刺來,正是花鐵幹到了。
         花鐵幹失手刺死結義兄弟劉乘風,心中傷痛悔恨,已達於極點,這時也顧不得水笙性命如何,勁貫雙臂,槍出如風。血刀僧揮刀疾砍,噹的一聲響,血刀反彈上來,原來花鐵幹這根短槍連槍桿也是百煉之鋼,非寶刀寶劍所能削斷。
         血刀僧罵道:「你奶奶的!」抓起水笙,退後一步,但見陸天抒的鬼頭刀又橫砍過來。
         他前無去路,強敵合圍,眼光急轉,找尋出路,一瞥眼間,見狄雲在下面谷底坐了起來,心念一動:「下面只積雪甚深,這小子摔他不死!」伸臂攔腰抱住水笙,縱身跳了下去。
         水笙尖叫聲中,兩人墮入深谷。谷中積雪堆滿了數十丈厚,底下的已結成堅冰,上面的兀自鬆軟,便如是個墊子一般,二人竟然毫髮無損。血刀僧從積雪中鑽將上來,看準了地形,站上谷口的一塊巨岩,橫刀在手,哈哈大笑,說道:「有種的便跳下來決個死戰!」
         這塊大巖正居谷口要衝,水岱等人若從上面跳下,定要掠過巖旁,血刀僧橫刀一揮,輕輕易易地便將來人砍為兩截。身在半空之人,武功便勝得他十倍,也不能如飛鳥般迴翔自如,與之相搏。
         陸天抒、花鐵幹、水岱三人好容易追上了血刀僧,卻又被他逃脫,都恨得牙癢癢的。水岱以女兒仍被淫僧挾持,花鐵幹誤傷義弟,更是氣憤。三人聚在一起,低聲商議。
         陸天抒外號「仁義陸大刀」;花鐵幹人稱「中平無敵」,以「中平槍」享譽武林;水岱的外號叫作「冷月劍」,再加上「柔雲劍」劉乘風,合稱為「落花流水」。所謂「落花流水」,其實是「陸花劉水」。說到武功,未必是陸天抒第一,但他一來年紀最大,二來在江湖上人緣極好,因此排名為「南四奇」之首。他性如烈火,於傷風敗俗、卑鄙不義之行最是惱恨,眼見血刀僧站在岩石上耀武揚威,水笙卻軟軟地斜倚在狄雲身上。他不知水笙已被點了穴道,不由自主,還道她性非貞烈,落入淫僧的手中之後居然並不反抗,一怒之下,從雪地裡拾起幾塊石子擲了下去。
         他手勁本重,這時居高臨下,石塊擲下時更是勢道猛惡之極。只聽砰彭、砰彭之聲,四周山谷都傳出回音。谷底雪花飛濺。
         血刀僧一矮身,將狄雲和水笙扯過,藏入岩石之後。他這時已然暫時脫險,對狄雲的怒氣便即消去。他挺身站在巨岩之上,指著陸、花、水三人破口大罵,石塊擲到,便即閃身相避,卻哪裡傷得到他?這時他才望見遠處懸崖上劉乘風僵伏不動,回想適才情景,推知是花鐵幹偷襲失手,誤傷同伴,暗自慶幸不已。
         狄雲見岩石後的山壁凹了進去,宛然是一個大山洞,巨岩屏擋在外,洞中積雪甚薄,倒是個安身之所,見頭頂兀自不住有石塊落下,生怕打傷水笙,當即橫抱著她,將她放進洞中。水笙大驚,叫道:「別碰我,別碰我!」
         血刀僧大笑,叫道:「好徒孫,師祖爺爺在外邊抵擋敵人,你倒搶先享起艷福來啦!」
         水岱和陸、花三人在上面聽得分明,氣得都欲炸破了胸膛。
         水笙只道狄雲真的意圖非禮,自是十分驚惶,待見到他衣衫雖非完整,卻是好好地穿在身上,想起適才他自稱已脫了褲子,以致將自己嚇走,原來竟是騙人。她想到此處,臉上一紅,罵道:「騙人的惡和尚,快走開。」狄雲將她放入洞內,石塊已打她不到,隨即走開。
         這時他大腿既斷,小腿又受重傷,哪裡還說得上一個「走」字,只是掙扎著爬開而已。
         三上一下的僵持了半夜,天色漸漸明瞭。血刀僧調勻內息,力氣漸復,不住盤算:「如何才能脫身?」眼前這三人每一個的武功都和自己在伯仲之間,自己只要一離開這塊岩石,失卻地形之利,就避不開他三人的合擊了。他無法可想,只好在巖上伸拳舞腿,怪狀百出,嘲弄敵人,聊以自娛。
         陸天抒越看越怒,只是大罵。花鐵幹突然心生一計,低聲道:「水賢弟,你到東邊去假裝滑雪下谷。我到西邊去佯攻,引得這惡僧走開阻擋,陸大哥便可乘機下去。」陸天抒道:「此計大妙。」水岱道:「他如不過來阻擋,咱們便真的滑下谷去!」他和花鐵幹二人當即分從左右奔了開去。
         附近百餘丈內都是峭壁,若要滑雪下谷,須得繞個大圈子,遠遠過來。血刀僧見二人分向左右,顯是要繞道進谷,如何阻擋,一時倒沒主意,尋思:「糟糕,糟糕!他們大兜圈子地過來,雖然路程遠些,花上個把時辰,總也能到。此時不走,更待何時?他們大兜圈子來攻,我便大兜圈子逃之夭夭。」當下也不通知狄雲,悄悄溜下岩石。
         陸天抒目送花水二人遠去,低頭一看,已不見了血刀僧的蹤影,但見雪地中一道腳印,通向西北而去,大叫:「花賢弟、水賢弟,惡僧逃走啦,快回來!」花水二人聽得呼聲,一齊轉身。
         陸天抒急於追人,湧身躍落,登時便沒入谷底積雪。他躍下時早已閉住呼吸,但覺身子不住下沉,隨即足尖碰到了實地,當即足下使勁,身子便向上冒。他頭頂剛要伸出積雪,忽覺胸口一痛,已中了敵人暗算,驚怒之下,大刀立時揮出,去勢迅捷無倫,憑著手上感覺,已知砍中了敵人。但敵人受傷顯是不重,在雪底又是一刀砍來。
         原來血刀僧聽得陸天抒的呼叫,知他下一步定是縱身入谷,當即回身,鑽入了岩石附近的積雪之中。陸天抒武功既高,閱歷又富,要想對他偷襲暗算,本來絕少可能,但他這時從數十丈高處躍入雪中,這種事生平從未經歷過,自是全神貫注,只顧到如何運氣提勁,以免受傷。他明明看見血刀僧已然逃走,豈知深雪中竟會伏有敵人,當真是出其不意之外,再加上個出其不意。
         但他畢竟是中原武林中一等一的人物,胸口雖然受傷,跟著便也傷了敵人,刷刷刷連環三刀,在深雪中疾攻出去。他知血刀僧行如鬼魅,與他相鬥,決不可有一瞬之間的鬆懈,這三刀盲目砍出,勁力卻是非同小可。血刀僧受傷後勉力招架,退後一步,不料身後落足之處積雪並未結冰,腳底踏了個空,登時向下直墮。
         陸天抒連環三刀砍出,不容敵人有絲毫喘息的餘裕,跟著又是連環三刀,他知敵人在自己接連六刀硬攻之下,定要退後,當即搶上強攻,猛覺足底一鬆,身子也直墮下去。
         他二人陷入這詭奇已極的困境之中,都是眼不見物,積雪之下也說不上什麼聽風辨器,連黑夜搏鬥的諸般功夫也用不上了。兩人足尖一觸上實地,各自便即使開平生練得最熟的一路刀法。這時頭頂十餘丈積雪罩蓋,除了將敵人殺死之外,誰也不敢先行向上升起。只要誰心中先怯,意圖逃命,非給對方砍死不可。
         狄雲聽得洞外一陣大呼,跟著便寂無聲息,探頭張望,已不見了血刀老祖,卻見岩石旁的白雪隱隱起伏波動,不禁大奇,看了一會,才明白雪底有人相鬥,一抬頭,只見水岱和花鐵幹二人站在山邊,凝目谷底,神情焦急,那麼和血刀僧在雪底相鬥的,自然是陸天抒了。
         水笙也探頭出來觀看,見到父親全神貫注的模樣,相距又遠,一時不敢呼叫。
         花水二人一心想要出手相助,卻不知如何是好。水岱道:「花二哥,我這就跳下去。」
         花鐵幹急道:「使不得,使不得!你也跳進雪底下,卻如何打法?下面什麼也瞧不見,莫要……莫要又誤傷了陸大哥。」他一槍刺死親如骨肉的劉乘風,心中一直說不出的難過。
         這處境水岱自然並非不知,自己跳入雪底,除了舞劍亂削之外,又哪裡能分清敵友?斬死血刀僧或陸天抒的機會是一般無二,而被血刀僧或陸天抒砍死的機會也是毫無分別。可是己方明明有兩個高手在旁,卻任由陸大哥孤身和血刀僧在雪底拚命,陸大哥是為救自己女兒而來,此刻身歷奇險,自己卻高高在上袖手旁觀,當真是五內如焚,頓足搓手,一籌莫展。
         要說跳下去再說罷,但一躍下,便是加入了戰團,但見谷中白雪蠕動,這一跳下去,說不定正好壓在陸天抒的頭頂。
         谷底白雪起伏一會,終於慢慢靜止。崖上水岱、花鐵幹,洞中狄雲、水笙,卻只有更加焦急,不知這場雪底惡戰到底誰勝誰敗。四人都是屏息凝氣、目不轉瞬地注視谷底。
         過了好一會,一處白雪慢慢隆起,有人探頭上來,這人頭頂上都是白雪,一時分不清是俗家還是和尚,這人漸升漸高,看得出頭上長滿了白髮。那是陸天抒!
         水笙大喜,低聲歡呼。狄雲怒道:「有什麼好叫的?」水笙道:「你師祖爺爺死啦,你小和尚也命不久長了。」這句話她便不說,狄雲也豈有不知?這些時日之中,他每天和血刀僧在一起,「近朱者赤」,不知不覺間竟也沾上了一點兒橫蠻暴躁的脾氣。何況眼見陸天抒得勝,自己勢必落在這三老手中,更有什麼辯白的機會?他心情奇惡,喝道:「你再囉唆,我先殺了你。」水笙一凜,不敢再說。她被血刀僧點了穴道,動彈不得,狄雲雖是斷了腿,但要殺害自己,卻是容易不過。
         陸天抒的頭探在雪面,大聲喘息,努力掙扎,似想要從雪中爬起。水岱和花鐵幹齊聲叫道:「陸大哥,我們來了!」兩人湧身躍落,沒入深雪,隨即竄上,躍向谷邊的岩石。
         便在此時,卻見陸天抒的頭倏地又沒入了雪中,似乎雙足被人拉住向下力扯一般。他沒入之後,再也不探頭上來,但血刀僧卻也是影蹤不見。水岱和花鐵幹對望一眼,心下均甚憂急,見陸天抒適才沒入雪中,勢既急速,又似身不由主,十九是遭了敵人的暗算。
         突然間波的一響,又有一顆頭顱從深雪中鑽了上來,這一次卻是頭頂光禿禿的血刀僧。
         他哈哈一笑,頭顱便沒入雪裡。水岱罵道:「賊禿!」提劍正要躍下廝拚,忽然間雪中一顆頭顱急速飛上。
         那只是一個頭顱,和身子是分離了的,白髮蕭蕭,正是陸天抒的首級。這頭顱向空中飛上數十丈,然後拍的一聲,落了下來,沒入雪中,無影無蹤。
         水笙眼見這般怪異可怖的情景,嚇得幾欲暈倒,連驚呼也叫不出聲。
         水岱悲憤難當,長聲叫道:「陸大哥,你為兄弟喪命,英靈不遠,兄弟為你報仇。」縱身正要躍出,花鐵幹急忙抓住他左臂,說道:「且慢!惡僧躲在雪底,他在暗裡,咱們在明裡,胡亂跳下去,別中人他的暗算。」水岱一想不錯,哽咽道:「那……那便如何?」花鐵幹道:「他在雪底能耗得幾時,終究會要上來。那時咱二人聯手相攻,好歹要將他破膛剜心,祭奠兩位兄弟。」水岱淚水從腮邊滾滾而下,心中只道:「要鎮靜,定下神來,這時候千萬不能傷心!大敵當前,不可心浮氣粗!」但兩個數十年相交的知友一旦喪命,卻教他如何不悲從中來?又如何能夠抑止?
         兩人望定了血刀僧適才鑽上來之處,從一塊岩石躍向另一塊岩石,並肩迫近,漸漸接近水笙和狄雲藏身的石洞之旁。
         水笙斜眼向狄雲偷睨,心中盤算,等父親再近得幾丈,這才出聲呼叫,好讓他能及時過來相救,倘若叫得早了,小惡僧便會搶先下手殺了自己。狄雲見到她神色不定,眼珠轉動,已料到她的用意,假裝閉目養神。水笙不虞有他,只是望著父親。突然之間,狄雲雙手在地下一撐,身子躍起,撲在水笙背上,右臂一彎,扼住了她喉嚨。
         水笙大吃一驚,待要呼叫,卻哪裡叫得出聲?只覺狄雲的手臂扼得自己氣也透不過來,忽聽他在自己耳邊低聲道:「你答允不叫,我就不扼死你!」他說了這句話,手臂略鬆,讓她吸一口氣,但那粗糙瘦硬的手臂,卻始終不離開她喉頭柔嫩的肌膚。水笙恨極,心中千百遍地咒罵,可便是奈何不得。
         水岱和花鐵幹蹲在一塊大岩石上,但見雪谷中絕無動靜,都是大為奇怪,不知血刀僧在玩什麼玄虛,怎能久耽雪底。
         他們悲痛之際,沒想到血刀僧自幼生長於藏邊冰天雪地,熟知冰雪之性。先前他鑽入雪底之後,立時便以血刀剜了個大洞,伸掌拍實,雪洞中便存得有氣,每逢心跳加劇,呼吸難繼,便探頭到雪洞中吸幾口氣。陸天抒卻如何懂得這個竅門,一味屏住呼吸,硬拚硬打。他內力雖然充沛,終是及不上血刀僧不住換氣。便如兩人在水底相鬥,一人可以常常上水面呼吸,另一人卻沉在水底,始終不能上來,勝負之數,可想而知。陸天抒最後實在氣窒難熬,干冒奇險,探頭到雪上吸氣,下體當即給血刀僧連砍三刀,死於雪底。
         水岱和花鐵幹越等越心焦,轉眼間過了一炷香時分,始終不見血刀僧的蹤跡。水岱道:「這惡僧多半是身受重傷,死在雪底了。」花鐵幹道:「我想多半也是如此。陸大哥豈能為惡僧所殺,卻不還他兩刀?何況這惡僧和劉賢弟拚鬥甚久,早已不是陸大哥的對手。」水岱道:「他定是行使詐計,暗算了陸大哥。」說到此處,悲憤無可抑制,叫道:「我到下面去瞧瞧。」花鐵幹道:「好,可要小心了,我在這裡給你掠陣。」
         水岱手提長劍,吸一口氣,展開輕功,便從雪面上滑了過去,只滑出數丈,察覺腳下並不如何鬆軟,當下奔得更快。這雪谷四周山峰極高,萬年不見陽光,谷底積的雖然是雪,卻早已冰雪相混,有如稀泥,從上躍下固是立時沒入,以輕功滑行卻不致陷落,水岱輕身功夫甚是了得,在雪面上越滑越快,只聽得花鐵幹叫道:「好輕功!水賢弟,那惡僧便在左近,小心!」
         話聲未絕,喀喇一聲,水岱身前丈許之外鑽出一個人來,果然便是血刀僧,只見他雙手空空,沒了兵刃,叫聲:「啊喲!」不敢和水岱接戰,向西飄開數丈,慌慌張張地叫道:「大丈夫相鬥,講究公平。你手裡有劍,我卻赤手空拳,那如何打法?」水岱尚未答話,花鐵幹遠遠叫道:「殺你這惡僧,還講什麼公平不公平?」他輕功不及水岱,不敢踏下雪地,從旁邊岩石繞將過去,從旁夾擊。
         水岱心想惡僧這口血刀,定是和陸大哥相鬥之時在雪中失落了。深谷中積雪數十丈,這口刀哪裡還找得著?他見敵人沒了兵刃,更加放心,必勝之券,已搡之於手,只是別要讓他逃得遠了,或是無影無蹤地又鑽入雪中,叫道:「兀那惡僧,我女兒在哪裡?你說了出來,便將你痛痛快快的一劍殺了!不給你吃零碎苦頭。」
         血刀僧道:「這妞兒的藏身之所,你就尋上十天半月,也未必尋得著。若是放我生路,便跟你說。」口中說話,腳下絲毫不停。          水岱心想:「姑且騙他一騙,叫他先說了出來。」便道:「此處四周都是插翅難上的高峰,便放了你,你又走向何處?」血刀僧道:「這裡的地勢古怪之極,我在左近住過幾年,卻是瞭如指掌。你如殺了我,一定難以出谷,活活的餓死在這裡,不如大家化敵為友,我還你女兒,再引你們出谷如何?」
         花鐵幹怒道:「惡僧說話,有何信義?你快跪下投降,如何處置,我們自有主意,何用你來插嘴?」一面說,一面漸漸迫近。血刀僧笑道:「既是如此,老子可要失陪了!」腳下加快,斜刺裡向東北角上奔去。水岱罵道:「往哪裡去!」挺劍疾追。
         血刀僧奔跑迅速,奔出數十丈後,迎面高峰當道,更無去路。他身形一晃,疾轉回頭,從水岱身旁斜斜掠過。水岱揮劍橫削,差了尺許沒能削中,血刀僧又向西北奔去。水岱見他重回舊地,心道:「在這谷中奔來奔去,又逃得到哪裡?不過老是捉迷藏般地追逐,這廝輕功不弱,倒不易殺得了他。笙兒又不知到了何處」他心中焦急,提一口氣,腳下加快,和敵人又近了數尺,忽聽得血刀僧「啊」的一聲,向前仆倒,雙手在雪地中亂抓亂爬,顯是內力已竭,摔倒了便爬不起來。
         石洞中狄雲和水笙都看得清楚,一個驚慌,一個歡喜,狄雲斜眼瞥處,見到水笙滿臉喜色,心中惱恨,不由得手臂收緊,用力在她喉頭一扼。
         眼見血刀僧無法爬起,水岱哪能失此良機,搶上幾步,挺劍向他臀部疾刺而下,這是不欲一劍便將他刺死,要將他傷得逃跑不了,再拷問水笙的所在。長劍只遞出兩尺,驀地裡左腳踏下,足底虛空,全身急墮,下面竟是一個深洞。
         這一下奇變橫生,竟似出現了妖法邪術,花鐵幹、狄雲、水笙三人眼見水岱便要得手,卻在一瞬之間陡然消失,不知去向。跟著一聲長長的慘叫,從地底傳將上來,正是水岱的聲音,顯是在下面碰到了極可怕之事。
         血刀僧一躍而起,身手矯捷異常,顯而易見,他適才出力掙扎全是作偽。只見他躍起身來,雙足一頓,沒入雪裡,跟著又鑽了上來,抓著一人,拋在雪地裡。那人鮮血淋漓,正是水岱,但見他雙足已然齊膝而斷,一時也不知是死是活。
         水笙見到父親的慘狀,大聲哭叫:「爹爹,爹爹!」狄雲心中不忍,驚駭之餘,也忘了再伸手扼她,反而放開了手臂,安慰她道:「水姑娘,你爹爹沒死,他……他還在動。」
         血刀僧左手一揮一揚,一道暗紅色的光華在頭頂盤旋成圈,血刀竟又入手。原來適才他潛伏雪地,良久不出,是在暗通一個雪井,佈置了機關,將血刀橫架井中,刃口向上,然後鑽出雪來,假裝失刀,令敵人心無所忌,放膽追趕,終於跌入陷阱。水岱縱橫武林數十年,閱歷不可謂不富,水陸兩路的江湖伎倆無不通曉,只是這冰雪中的勾當卻令他防不勝防。他從雪井中急墮而下,那血刀削鐵如泥,登時將他雙腿輕輕割斷。
         血刀僧高舉血刀,對著花鐵幹大叫:「有種沒有?過來鬥上三百回合。」
         花鐵幹見到水岱在雪地裡痛得滾來滾去的慘狀,只嚇得心膽俱裂,哪敢一前相鬥,挺著短槍護在身前,一步步地倒退,槍上紅纓不住抖動,顯得內心害怕已極。血刀僧一聲猛喝,衝上兩步。花鐵幹急退兩步,手臂發抖,竟將短槍掉在地下,急速拾起,又退了兩步。
         血刀僧連鬥三位高手,三次死裡逃生,實已累得筋疲力盡,倘若和花鐵幹再鬥,只怕一招也支持不住。花鐵幹的武功本來就不亞於血刀僧,此刻上前拚鬥,血刀僧非死在他槍下不可,只是他失手刺死劉乘風後,心神沮喪,銳氣大挫,再見到陸天抒斷頭、水岱斷腿,嚇得膽也破了,已無絲毫鬥志。
         血刀僧見到他如此害怕的模樣,得意非凡,叫道:「嘿嘿,我有妙計七十二條,今日只用三條,已殺了你江南三個老傢伙,還有六十九條,一條條都要用在你身上。」
         花鐵幹多歷江湖風波,血刀僧這些炎炎大言,原來騙他不倒,但這時成了驚弓之鳥,只覺敵人的一言一動之中,無不充滿了極凶狠極可怖之意,聽他說還有六十九條毒計,一一要用在自己身上,喃喃地道:「六十九條,六十九條!」雙手更抖得厲害了。
         血刀老祖此時心力交疲,支持艱難,只盼立時就地躺倒,睡他一日一夜。但他心知此刻所面對的實是一場生死惡鬥,其激烈猛惡,殊不下於適才和劉乘風、陸天抒等的激戰。只要自己稍露疲態,給對方瞧出破綻,他出手一攻,立時便伸量出自己內力已盡,那時他短槍戳來,自己只有束手就戮,是以強打精神,將手中血刀盤旋玩弄,顯得行有餘力。他見花鐵幹想逃不逃的,心中不住催促:「膽小鬼,快逃啊,快逃啊!」豈知花鐵幹這時連逃跑也已沒了勇氣。
         水岱雙腿齊膝斬斷,躺在雪地中奄奄一息,眼見花鐵幹嚇成這個模樣,更是悲憤。他雖然重傷,卻已瞧出血刀僧內力垂盡,已是強弩之末,鼓足力氣叫道:「花二哥,跟他拚啊。
         惡僧真氣耗竭,你殺他易如反掌,易……」
         血刀僧心中一驚:「這老兒瞧出我的破綻,大是不妙。」他強打精神,踏上兩步,向花鐵幹道:「不錯,不錯,我內力已盡,咱們到那邊崖上去大戰三百回合!不去的是烏龜王八蛋!」忽聽得身後山洞中傳出水笙的哭叫:「爹爹,爹爹!」血刀僧靈機一動:「此刻若是殺了水岱,徒然示弱。我抓了這女娃兒出來,逼迫水岱投降。這姓花的便更加沒有鬥志了。」他向著花鐵幹獰笑道:「去不去?打五百個回合也行?」
         花鐵幹搖搖頭,又退了一步。
         水岱叫道:「跟他打啊,跟他打啊!你不跟陸大哥、劉三哥報仇麼?」
         血刀僧哈哈大笑,叫道:「打啊,打啊!我還有六十九條慘不可言的毒計,一一要使在你的身上。」一邊說,一邊轉身走進山洞,抓住水笙頭髮,將她橫拖倒曳地拉了出來,拉扯之時,已是不斷喘氣,說什麼也掩飾不住。
         他知道花鐵幹武功厲害,唯有以各種各樣殘酷手段施於水氏父女身上,方能嚇得他不敢出手,當下將水笙拖到水岱面前,喝道:「你說我真氣已盡,好,我試給你瞧瞧,真氣儘是不盡?」說著用力一扯,嗤的一聲響,將水笙的右邊袖子撕下了一大截,露出雪白的肌膚。
         水笙一聲驚叫,只是穴道被點,半分抵禦不得。
         狄雲跟著從山洞中爬了出來,眼看著這慘劇,甚是不忍,叫道:「你……你別欺侮水姑娘!」血刀老祖笑道:「哈哈,乖徒孫,不用擔心,師祖爺爺不會傷了她性命。」他回過身來,手起一刀,將水岱的肩削去一片,問道:「我的真氣耗竭了沒有?」水岱肩上登時鮮血噴出。花鐵幹和水笙同時驚呼。
         血刀僧左手一扯,又將水笙的衣服撕去一片,向水岱道:「你叫我三聲『好爺爺』,叫是不叫?」水岱呸的一聲一口唾液,用力向他吐去。血刀僧側身閃避,這一下站立不穩,腳下一個踉蹌,只覺頭腦眩暈,幾乎便要倒將下來。
         水岱瞧得清楚,叫道:「花二哥,快動手啊,快動手!」
         花鐵幹也見到血刀僧腳步不穩,心中卻想:「只怕他是故意示弱,引我上當。這惡僧詭計多端,不可不防。」
         血刀僧又橫刀削去,在水岱右臂上砍了一條深痕,喝道:「你叫不叫我『好爺爺』?」
         水岱痛得幾欲暈去,大聲道:「姓水的寧死不屈!快將我殺了。」血刀僧道:「我才不讓你痛痛快快的死呢,我要將你的手臂一寸寸的割下來,將你的肉一片片削下來。你叫我三聲『好爺爺』,向我討饒,我便不殺你!」水岱罵道:「做你娘的清秋大夢!」血刀僧眼見他極是倔強,料想縱然將他碎割凌遲,也不會屈服,便道:「好,我來炮製你的女兒,看你叫不叫我『好爺爺』?」說著反手一扯,撕下了水笙的半幅裙子。
         水岱怒極,眼前一黑,便欲暈去,但想:「花二哥嚇得沒了鬥志,我可不能便死。不管這惡僧如何當著我面前侮辱笙兒,我都要忍住氣,跟他周旋到底。」
         血刀僧獰笑道:「這姓花的馬上就會向我跪下求饒,我便饒了他性命,讓他到江湖上去宣傳,水姑娘給我如何剝光了衣衫。哈哈,妙極,很好!花鐵幹,你要投降?可以,可以,我可以饒你性命!血刀老祖生平從不殺害降人。」
         花鐵幹聽了這幾句話,鬥志更加淡了,他一心一意只想脫困逃生,跪下求饒雖是羞恥,但總比給人在身上一刀一刀地宰割要好得多。他全沒想到,若是奮力求戰,立時便可將敵人殺了,卻只覺眼前這血刀僧可怖可畏之極。只聽得血刀僧道:「你放心,不用害怕,待會你認輸投降,我便饒了你性命。決計不會割你一刀,儘管放心好了。」這幾句安慰的言語,花鐵幹聽在耳裡,說不出的舒服受用。
         血刀僧見他臉露喜色,心想機不可失,當即放下水笙,持刀走到他身前,說道:「大丈夫能屈能伸,很好,你要向我投降,先拋下短槍,很好,很好,我決不傷你性命。我當你是好朋友,好兄弟!拋下短槍,拋下短槍!」聲音甚是柔和。
         他這幾句說話似有不可抗拒的力道,花鐵幹手一鬆,短槍拋在雪地之中。他兵刃一失,那是全心全意地降服了。
         血刀僧露出笑容,道:「很好,很好!你是好人,你這柄短槍不差,給我瞧瞧!你退後三步,好,你很聽話,我必定饒你不殺,你放一百二十個心。再退開三步。」花鐵幹依言退開。血刀僧緩緩俯身,將短槍拿在手中,手指碰到槍干之時,自覺全身力氣正在一點一滴地失卻,接連提了兩次真氣,都是提不上來,暗暗心驚:「適才間連鬥三個高手,損耗得當真厲害,只怕要費上十天半月,方得恢復元氣。」雖將純鋼短槍拿到了手中,仍是提心吊膽,倘若花鐵幹突然大起膽子出手攻擊,就算他只是空手,自己也是一碰即垮。
         水岱見花鐵幹拋槍降服,已無指望,低聲道:「笙兒,快將我殺了!」水笙哭道:「爹爹,我……我動不了!」水岱向狄雲道:「小師父,你做做好事,快將我殺了。」
         狄雲明白他的心意,反正是活不了,與其再吃零碎苦頭,受這般重大侮辱,不如死得越早越好。他心中不忍,很想助他及早了斷,只是自己一出手,非激怒血刀僧不可,眼見此人這般兇惡毒辣,那可無論如何也得罪不得。
         水岱又道:「笙兒,你求求這位小師父,快些將我殺了,再遲可就來不及啦。」水笙心慌意亂,道:「爹爹,你不能死,你不能死。」水岱怒道:「我此刻是生不如死,難道你沒見到麼?」水笙吃了一驚,道:「是,是!爹,我跟你一起死了!」
         水岱又向狄雲求道:「小師父,你大慈大悲,快些將我殺了。要我向這惡僧求饒,我水岱怎能出口?我又怎能見我女兒受他之辱?」
         狄雲眼見到水岱的英雄氣概,甚是欽佩,這時義憤之心大盛,低聲道:「好,我便殺了你。老和尚要責怪,也不管了!」
         水岱心中一喜,他雖受重傷,心智不亂,低聲道:「我大聲罵你,你一棍將我打死,那老和尚就不會怪你。」不等狄雲回答,便大罵道:「小淫僧,你若不回頭,仍是學這老惡僧的樣,將來定然不得好死。你倘若天良未泯,快快脫離血刀門才是!小惡僧,你這王八蛋,烏龜兒子!你快快痛改前非,今後做個好人!」
         狄雲聽出他罵聲中含有勸誡之意,心下暗暗感激,提起一根粗大的樹枝舞了幾下,卻打不下去。
         水岱心中焦急,罵得更加凶了,斜眼只見那邊廂花鐵幹雙膝一軟,跪倒在雪地之中,向血刀僧磕下頭去。
         血刀僧積聚身上僅有的少些內力,凝於右手食指,對準花鐵幹背心的「靈台穴」點落,這一指實是竭盡了全力,一指點罷,再也沒了力氣。花鐵幹被點摔倒,血刀僧也雙膝慢慢彎曲。
         水岱眼見花鐵幹摔倒,心中一酸,自己一死,再也無人保護水笙,暗叫:「苦命的笙兒!」喝道:「王八蛋,你還不打我!」          狄雲也已看到花鐵幹摔倒,心想血刀僧立時便來,當下一咬牙,奮力揮棍掃去,擊在水岱天靈蓋上。水岱頭顱碎裂,一代大俠,便此慘亡。
         水笙哭叫:「爹爹!」登時暈了過去。
         血刀僧聽到水岱的毒罵之聲,只道狄雲真是沉不住氣,出手將他打死,反正此刻花鐵幹已然給自己制住,水岱是死是活,無關大局。這一來得意之極,不由得縱聲長笑。可是自己聽得這笑聲全然不對,只是「啊,啊,啊」幾下嘶啞之聲,哪裡有什麼笑意?但覺腿膝間越來越是酸軟,蹣跚著走出幾步,終於坐倒在雪地之中。
         花鐵幹看到這般情景,心下大悔:「水兄弟說得不錯,這惡僧果然已是真氣耗竭,早知如此,我一出手便結果了他的性命,又何必嚇成這等模樣?更何必向他磕頭求饒?」自己是成名數十年的中原大俠,居然向這萬惡不赦的敵人屈膝哀懇,這等貪生怕死,無恥卑劣,想起來當真無地自容。只是他「靈台」要穴被點,須得十二個時辰之後方能解開。血刀僧若不露出真氣耗竭的弱點,自己還有活命之望,現下是說什麼也容不得自己了。否則一等自己穴道解開,焉有不向他動手之理?
         果然聽得血刀僧道:「徒兒,快將這人殺了。這人奸惡之極,留他不得。」花鐵幹叫道:「你答允饒我性命的。你說過不殺降人,如何可以不顧信義?」他明知抗辯全然無用,但大難臨頭,還是竭力求生。
         血刀僧乾笑道:「我們血刀門的高僧,把『信義』二字瞧得猶似狗屎一般,你向我磕頭求饒,是你自己上我的當,哈哈哈哈!乖徒兒快一棒把他打殺了!此人留著不死,危險之極。」他對花鐵幹也真十分忌憚,自知剛才一指點穴,內力不到平時的一成,力道不能深透經脈,這人武功了得,只怕過不了幾個時辰就會給他衝開穴道,那時候情勢倒轉,自己反成俎上之肉了。
         狄雲不知血刀僧內力耗竭,只想:「適才我殺水大俠,是為了解救他的苦惱。這位花大俠好端端的,我何必殺他?」便道:「他已給師祖爺爺制服,我看便饒了他吧!」
         花鐵幹忙道:「是啊,是啊!這位小師父說得不錯。我已給你們制服,絕無半分反抗之心,何必再要殺我?」
         水笙從昏暈中悠悠醒轉,哭叫:「爹爹,爹爹!」聽得花鐵幹這般無恥求饒,罵道:「花伯伯,你也是武林中響噹噹的一號人物,怎地如此不要臉?眼看我爹爹慘受苦刑……我爹爹……爹……爹……」說到這裡,已是泣不成聲。花鐵幹道:「這兩位師父武功高強,咱們是打不過的,還不如順從降服,跟隨著他們,服從他們的號令為是!」水笙連聲:「呸!呸!死不要臉!」
         血刀僧心想多挨一刻,便多一分危險,這當兒自己竟半點力氣也沒有了,想要支撐起來走上兩步也是不能,說道:「好孩兒,聽師祖爺爺的話,快將這傢伙殺了!」
         水笙回過頭來,只見父親腦袋上一片血肉模糊,死狀極慘,想起他平時對自己的慈愛,骨肉情深,幾乎又欲暈去。水岱懇求狄雲將自己打死,水笙原是親耳聽見,但這時急痛攻心,竟然忘了,只知道狄雲一棍將父親打得腦漿迸裂,胸中悲憤,難以抑制,突覺一股熱氣從丹田中衝將上來。內功練到十分高深之人,能以真氣衝開被封穴道。但要練到這等境界,那是非同小可之事,花鐵幹尚自不能,何況水笙?可是每個人在臨到大危難、大激動的特殊變故之時,體內潛能忽生,往往能做出平時絕難做到的事來。這時水笙極度悲憤之下,體內真氣激盪,被封的穴道竟自開了,也不知從哪生出來一股力氣,驀地裡一躍而起,拾起父親身旁的那根樹枝,夾頭夾腦向狄雲打去。
         狄雲左躲右閃,雖然避開了面門要害,但臉上、腦後、耳旁、肩頭,接連給她擊中了十二三下。他伸手擋架,叫道:「你幹什麼打我?是你爹爹求我殺他的。」
         水笙一凜,想起此言不錯,一呆之下便洩了氣,坐倒在地,放聲大哭。
         血刀僧聽得狄雲說道:「是你爹爹求我殺他的」,心念一轉,已明白了其中原委,不禁大怒:「這小子竟去相助敵人,當真大逆不道。」登時便想提刀將他殺了,但手臂略動,便覺連臂帶肩俱都麻痺,當下不動聲色,微笑說道:「乖徒兒,你好好看住這女娃兒,別讓她發蠻。她是你的人了,你愛怎樣整治她,師祖爺爺任你自便。」
         花鐵幹瞧出了端倪,叫道;「水侄女,你過來,我有話跟你說。」他知血刀僧此刻沒半點力氣,已不足為患,狄雲大腿折斷,四人中倒是水笙最強,要低聲叫她乘機除去二僧。
         哪知水笙恨極了他卑鄙懦怯,心想:「若不是你棄槍投降,我爹爹也不致喪命。」聽得花鐵幹呼叫,竟不理不睬。
         花鐵幹又道:「水侄女,你要脫卻困境,眼前是唯一良機。你過來,我跟你說。」血刀僧怒道:「你囉哩囉嗦什麼,再不閉嘴,我一刀將你殺了。」花鐵幹卻也不敢真的和他頂撞,只是不住地向水笙使眼色。水笙怒道:「有什麼話,儘管說好了,鬼鬼祟祟的幹什麼?」
         花鐵幹心想:「這老惡僧正在運氣恢復內力。他只要恢復得一分,能提得起刀子,定是先將我殺了。時機迫促,我說得越快越好。」便道:「水侄女,你瞧這位老和尚,他劇鬥之餘,內力耗得乾乾淨淨,坐在地下站也站不起來了。」他明知血刀僧此刻無力加害自己,卻也不敢對他失了敬意,仍稱之為「這位老和尚」。
         水笙向血刀僧瞧去,果見他斜臥雪地,情狀極是狼狽,想起殺父之仇,也不理會花鐵幹之言是真是假,舉起手中的樹枝,當頭向血刀僧打了下去。
         血刀僧聽得花鐵幹一再招呼水笙過去,便已知他心意,心中暗暗著急,飛快的轉著念頭:「這女娃兒若來害我,那便如何是好?」他又提了兩次氣,只覺丹田中空蕩蕩地,全身反比先前更是軟弱,一時彷徨無計,水笙手中的樹棍卻已當頭打來。
         水笙擅使的兵刃乃是長劍,本來不會使棍,加之心急報父仇,這一棍打出,全無章法,腋底更露出老大破綻。血刀僧身子略側,想將手中所持花鐵幹的短槍伸出去,只是實在太過衰弱,單是掉轉槍頭,也是有心無力,只得勉力將槍尾對準了水笙腋下的「大包穴」。水笙悲憤之下,哪防到他另生詭計,樹枝擊落,結結實實地打在他臉上,登時打得他皮開肉綻,但便在此時,腋下穴道一麻,四肢酸軟,向前摔倒。
         血刀僧給她一棍打得頭暈眼花,計策卻也生效,水笙自行將「大包穴」撞到槍桿上去,點了自己的穴道。他得意之下,哈哈大笑,說道:「姓花的老賊,你說我氣力衰竭,怎地我又能制住了她?」他以槍桿對準水笙穴道,讓她自行撞上來的手法,給他和水笙兩人的身子遮住,花鐵幹和狄雲都沒瞧見,均以為確是他出手點倒水笙。
         花鐵幹驚懼交集,沒口子地道:「老前輩神功非常,在下凡夫俗子是井蛙之見,當真料想不到。老前輩如此深厚的內力,莫說舉世無雙,的的確確是空前絕後了。」他滿口恭維血刀僧,但話聲發顫,心中恐懼無比。
         血刀僧心中暗叫:「慚愧!」自知雖得暫免殺身之禍,但水笙穴道被撞只是尋常外力,並非自己指力所點,勁力不透穴道深處,過不多時,她穴道自解。這等幸運之事可一而不可再,她若拾起血刀斬殺自己,就算再用槍桿撞中她穴道,自己的頭顱可也飛向半天了,務須在這短短的時刻之中恢復少許功力,要趕著在水笙穴道解開之前先殺了她。只是這內力的事情,稍有勉強,大禍立生,當下一言不發,躺著緩緩吐納。這時他便要盤膝而坐,也已不能,卻又不敢閉眼,生怕身畔三人有何動靜,不利於己。
         狄雲頭上、肩上、手上、腳上,到處疼痛難當,只有咬牙忍住呻吟,心中一片混亂,無法思索。
         水笙臥躺處離血刀僧不到三尺,初時極為惶急,不知這惡僧下一步將如何對付自己,過了好一會,見他毫不動彈,才略感放心,她心中傷痛已極,體力難以支持,躺了一會,加之心急父仇,竟爾昏昏睡去。
         血刀僧心中一喜:「最好你一睡便睡上幾個時辰,那便行了。」
         這一節花鐵幹也瞧了出來,眼見狄雲不知是心軟還是糊塗,居然並無殺己之意,自己的生死,全繫於水笙是否能比血刀僧早一刻行動,見她竟爾睡去,忙叫:「水侄女,水侄女,千萬睡不得,這兩個淫僧要對付你了。」但水笙疲累難當,昏睡中嗯嗯兩聲,卻哪裡叫得她醒?花鐵幹大叫:「不好了,不好了,快些醒來,惡僧要害你了!」
         血刀僧大怒,心想:「這般大呼小叫,危險非小。」向狄雲道:「乖徒兒,你過去一刀將這老傢伙殺了。」狄雲道:「此人已然降服,那也不用殺他了。」血刀僧道:「他哪裡降服?你聽他大聲吵嚷,便是要害我師徒。」
         花鐵幹道:「小師父,你的師祖凶狠毒辣,他這時真氣散失,行動不得,這才叫你來殺我。待會他內力恢復,惱你不從師命,便來殺你了。不如先下手為強,將他殺了。」狄雲搖頭道:「他也不是我的師祖,只是他有恩於我,救過我性命。我如何能夠殺他?」花鐵幹道:「他不是你師祖?那你快快動手,更是片刻也延緩不得。血刀門的和尚兇惡殘忍,沒半點情面好講,你自己想不想活?」他情急之下,言語中對血刀僧已不再有絲毫敬意。
         狄雲好生躊躇,明知他這話有理,但要他去殺血刀僧,無論如何不忍下手,但聽花鐵幹不住口地勸說催促,焦躁起來,喝道:「你再囉哩囉嗦,我先殺了你。」
         花鐵幹見情勢不對,不敢再說,只盼水笙早些醒轉,過了一會,又大聲叫嚷:「水笙,水笙,你爹爹活轉來啦,你爹爹活轉來啦!」
         水笙在睡夢迷迷糊糊,聽人喊道:「你爹爹活轉來啦!」心中一喜,登時醒了過來,大叫:「爹爹,爹爹!」
         花鐵幹道:「水侄女,你被他點了哪一處穴道?這惡僧已沒什麼力氣,點中了也沒什麼要緊,我教你個吸氣沖解穴道的法門。」水笙道:「我左腋下的肋骨上一麻,便動彈不得了。」花鐵幹道:「那是『大包穴』。這容易得很,你吸一口氣,意守丹田,然後緩緩導引這口氣,去衝擊左腋下的『大包穴』,衝開之後,便可報你殺父之仇。」
         水笙點了點頭,道:「好!」她雖對花鐵幹仍是十分氣惱,但究竟他是友非敵,而他的教導確是於己有利,當即依言吸氣,意守丹田。
         血刀僧眼睜一線,注視她的動靜,見她聽到花鐵幹的話後點了點頭,不由得暗暗叫苦,心道:「這女娃兒已能點頭,也不用什麼意守丹田,衝擊穴道,只怕不到一炷香的時刻,便能行動了。」當下眼觀鼻,鼻觀心,於水笙是否能夠行動一事,全然置之度外,將腹中一絲游氣慢慢增厚。
         那導引真氣以衝擊穴道的功夫何等深奧,連花鐵幹自己也辦不了,水笙單憑他這幾句話指點,豈能行之有效?但她被封的穴道隨著血脈流轉,自然而然地早已在漸漸鬆開,卻不是她的真氣衝擊之功,過不多時,她背脊便動了一動。花鐵幹喜道:「水侄女,行啦,你繼續用這法子衝擊穴道,立時便能站起來了。」水笙又點了點頭,自覺手足上的麻木漸失,呼了一口長氣,慢慢支撐著坐起身來。
         花鐵幹叫道:「妙極,水侄女,你一舉一動都要聽我吩咐,不可錯了順序,這中間的關鍵十分要緊,否則大仇難報。第一步,拾起地下的那柄彎刀。」
         水笙慢慢伸手到血刀僧身畔,拾起了血刀。
         狄雲瞧著她的行動,知道她下一步便是橫刀一砍,將血刀僧的腦袋割了下來,但見血刀僧的雙眼似睜似閉,對目前的危難竟似渾不在意。
         血刀僧此時自覺手足上力氣暗生,只須再有小半個時辰,雖無勁力,卻已可行動自如,偏生水笙搶先取了血刀,立時便要發難,當下將全身微弱的力道都集向右臂。
         卻聽得花鐵幹叫道:「第二步,先去殺了小和尚。快,快,先殺小和尚!」
         這一聲呼叫,水笙、血刀僧、狄雲都大出意料之外。花鐵幹叫道:「老和尚還不會動,先殺小和尚要緊。你如先殺老和尚,小和尚便來跟你拚命了!」
         水笙一想不錯,提刀走到狄雲身前,心中微一遲疑:「他曾助我爹爹,使得他免受老惡僧之辱,我是不是要殺他?」這一遲疑只是頃刻間的事,跟著便拿定了主意:「當然殺!」
         提起血刀,便向狄雲頸中劈落。
         狄雲急忙打滾避開。水笙第二刀又砍將下去,狄雲又是一滾,抓起地下的一根樹枝,向她刀上格去。水笙連砍三刀,將樹枝削去兩截,又即揮刀砍下,突然間手腕上一緊,血刀竟被後面一人夾手奪了過去。
         搶她兵刃的正是血刀僧。他力氣有限,不能虛發,看得極準,一出手便即奏功,奪到血刀,更不思索,順手揮刀便向她頸中砍下。水笙不及閃避,心中一涼。
         狄雲叫道:「別再殺人了!」撲將上去,手中樹枝擊在血刀僧腕上。若在平時,血刀僧焉能給他擊中?但這時衰頹之餘,功力不到原來的半成,手指一鬆,血刀脫手。兩人同時俯身去搶兵刃,狄雲手掌在下,先按到了刀柄。血刀僧提起雙手,便往他頸中扼去。
         狄雲一陣窒息,放開了血刀,伸手撐持。血刀僧知道自己力氣無多,這一下若不將狄雲扼死,自己便命喪他手。他卻不知狄雲全無害他之意,只是不忍他再殺水笙,不自禁地出手相救。狄雲頭頸被血刀僧扼住,呼吸越來越艱難,胸口如欲迸裂。他雙手反過去使勁撐持,想將血刀僧推開。血刀僧見小和尚既起反叛之意,按照血刀門中的規矩,須得先除叛徒,再殺敵人。他料得花鐵幹一時三刻之間尚難行動,水笙是女流之輩,易於對付,是以將身上僅餘的力道,盡數運到扼在狄雲喉頭的手上。
         狄雲一口氣透不過來,滿臉紫漲,雙手無力反擊,慢慢垂下,腦海中只是一個念頭:「我要死了,我要死了!」
         水笙初時見兩人在雪地中翻滾,眼見是因狄雲相救自己而起,但總覺這是兩個惡僧自相殘殺,最好是他二人鬥個兩敗俱傷,同歸於盡。但看了一會,只見狄雲手足軟垂,已無反擊之力,不由得驚惶起來,心想:「老惡僧殺了小惡僧後,就會來殺我,那便如何是好?」
         花鐵幹叫道:「水侄女,這是下手的良機啊,快快拾起了彎刀。」水笙依言拾起血刀。
         花鐵幹又叫道:「過去將兩個惡僧殺了。」
         水笙提著血刀走上幾步,一心要將血刀僧殺死,卻見他和狄雲糾纏在一起。這血刀削鐵如泥,一刀下去,勢必將兩人同時殺死,心想狄雲剛才救了自己性命,這小和尚雖然邪惡,總是自己的救命恩人,恩將仇報,無論如何說不過去,要想俟隙只殺血刀僧一人,卻是手酸腳軟,全無把握。
         正遲疑間,花鐵幹又催道:「快下手啊,再等片刻,就錯過機會了,替你爹爹報仇,在此一舉。」水笙道:「兩個和尚纏在一起,分不開來。」花鐵幹怒道:「你真糊塗,我叫你兩個人一起殺了!」他是武林中的成名英雄,江西鷹爪鐵槍門一派的掌門,平時頤指氣使,說出話來便是命令。可是他忘了自己此刻動彈不得,水笙心中對他又是極為鄙視。她一聽到這句狂妄暴躁的話,登時大為惱怒,反而退後三步,說道:「哼!你是英雄豪傑,剛才為什麼不跟這惡僧決一死戰?你有本事,自己來殺好了。」
         花鐵幹一聽情形不對,忙賠笑道:「好侄女,是花伯伯糊塗,你別生氣。你去將兩個惡僧都殺了,給你爹爹報仇。血刀老祖這樣出名的大惡人死在你手下,這件事傳揚出去,江湖上哪一個不欽佩水女俠孝義無雙、英雄了得?」他越吹捧,水笙越惱,瞪了花鐵幹一眼,又走上前去,看準了血刀僧的背脊,想割他兩刀,叫他流血不止,卻不會傷到狄雲。
         血刀僧扼在狄雲頸中的雙手毫不放鬆,卻不住轉頭觀看水笙的動靜,見她持刀又上,猜到了她心意,沉著聲音道:「你在我背上輕輕割上兩刀,小心別傷到了小和尚。」
         水笙吃了一驚,她對血刀僧極為畏懼忌憚,聽得他叫自己用刀割他背脊,心想他定然不懷好意,決不能聽他的話,哪料到這是血刀僧實者虛之、虛者實之的攻心之策,一怔之下,這一刀便割不下去了。
         狄雲給血刀老祖扼住喉頭,肺中積聚著的一股濁氣數度上衝,要從口鼻中呼了出來,但喉頭的要道被阻,這股濁氣衝到喉頭,又回了下去。一股濁氣在體內左衝右突,始終找不到出路。若是換作常人,那便漸漸昏迷,終於窒息身亡,但他偏偏無法昏迷,只感全身難受困苦已達極點,心中只叫:「我快要死了,我快要死了!」
         突然之間,他只覺胸腹間劇烈刺痛,體內這股氣越脹越大,越來越熱,猶如滿鑊蒸氣沒有出口,直要裂腹而爆,驀地裡前陰後陰之間的「會陰穴」上似乎被熱氣穿破了一個小孔,登時覺得有絲絲熱氣從「會陰穴」通到脊椎末端的「長強穴」去。人身「會陰」「長強」兩穴相距不過數寸,但「會陰」屬於任脈,「長強」卻是督脈,兩脈的內息決不相通。他體內的內息加上無法宣洩的一股巨大濁氣,交迸撞激,竟在危急中自行強衝猛攻,替他打通了任脈和督脈的大難關。
         這內息一通入「長強穴」,登時自腰俞、陽關、命門、懸樞諸穴,一路沿著脊椎上升,走的都是背上督任各個要穴,然後是脊中、中樞、筋縮、至陽、靈台、神道、身柱、陶道、大椎、□門、風府、腦戶、強間、後頂,而至頂門的「百會穴」。狄雲在獄中得丁典傳授「神照經」心法,這內功極是深湛難練,他資質非佳,此後又無丁典指點,再加上二三十年的時日,是否得能練成,亦在未知之數。不料此刻在生死繫於一線之際,竟爾將任督二脈打通了。這一來因咽喉被扼,體內濁氣難宣,非找出口不可,二來他曾練過「血刀經」上的一些邪派內功,內息運行的道路雖和「神照經」內功大異,卻也有破窒沖塞的輔助功效。
         這股內息衝到百會穴中,只覺顏面上一陣清涼,一股涼氣從額頭、鼻樑、口唇下來,通到了唇下的「承漿穴」。這承漿穴已屬任脈,這一來自督返任,任脈諸穴都在人體正面,這股清涼的內息一路下行,自廉泉、天突而至璇璣、華蓋、紫宮、玉堂、膻中、中庭、鳩尾、巨闕,經上、中、下三脘,而至水分、神厥、氣海、石門、關元、中極、曲骨諸穴,又回到了「會陰穴」。如此一個周天行將下來,鬱悶之意全消,說不出的暢快受用。內息第一次通行時甚是艱難,任督兩脈既通,道路熟了,第二次、第三次時自然而然的飛快運輸,頃刻之間,連走了一十八次。
         「神照經」內功乃武學第一奇功,他自在獄中開始修習,練之已久,此刻一旦豁然而通,內息運行一周天,勁力便增加一分,只覺四肢百骸,每一處都有精神力氣勃然而興,沛然而至,甚至頭髮根上似乎均有勁力充盈。
         血刀僧哪裡知道他十指下扼之人,體內已起了如此巨大變化,只是加緊扼住他咽喉,一面凝神提防水笙手中的血刀。
         狄雲體內的勁力愈來愈強,心中卻仍是十分害怕,只求掙扎脫身,雙手亂抓亂舞,始終碰不到血刀僧身上,左腳向後亂撐幾下,突然一腳踹在血刀僧的小腹之上。這一踹力道大得出奇,血刀僧本已內力耗竭,哪裡有半點反抗力?身子忽如騰雲駕霧般飛向半空。
         水笙和花鐵幹齊聲驚呼,不知出了什麼變故,但見血刀僧高高躍起,在空中打了個轉,頭下腳上地筆直摔將下來,擦的一聲,直挺挺地插入雪中,深入數尺,雪面上只露出一雙腳,竟就此一動不動。

第六章 血刀老祖

         狄雲見四下裡閒人漸圍漸多,脫身更加難了,舉刀一揚,喝道:「快給我讓開!」左腋下撐著那條短槳,便向東首衝去。圍在街頭的閒人發一聲喊,四散奔逃。那四名公人叫道:「採花淫僧,往哪裡走?」硬著頭皮追了上去。狄雲單刀斜指,手腕翻處,已劃傷了一名公人的手臂。那公人大叫:「拒捕殺人哪!拒捕殺人哪!」
         水笙催馬走開。汪嘯風縱馬上前,馬鞭揚出,刷的一聲,捲住了狄雲手中單刀,往外一甩。狄雲手上無力,單刀立時脫手飛出。汪嘯風左臂探出,抓住了他後頸衣領,將他身子提起,喝道:「淫僧,你在兩湖做下了這許多案子,還想活命不成!」右手反按劍把,青光閃處,長劍出鞘,便要往狄雲頸中砍落。
         旁觀眾人齊聲喝采:「好極,好極!」「殺了這淫僧!」「大夥兒咬他一口出氣!」
         狄雲身在半空,全無半分抗拒之力,暗暗歎了口氣,心道:「我命中注定要給人冤枉,那也是無法可想。」眼見汪嘯風手中的長劍已舉在半空,他微微苦笑,心道:「丁大哥,不是小弟不曾盡力,實在我運氣太壞。」
         忽聞得遠處一個蒼老乾枯的聲音說道:「手下留人,休得傷他性命。」
         汪嘯風回過頭去,見是一個身穿黃袍的和尚。那和尚年紀極老,尖頭削耳,臉上都是皺紋,身上僧袍的質地顏色和狄雲所穿一模一樣。汪嘯風臉色一變,知是西藏血刀僧的一派,舉劍便向狄雲頸中砍落,決定先殺小淫僧,再殺老淫僧。劍鋒離狄雲的頭頸尚有尺許,猛覺右手肘彎中一麻,已被暗器打中了穴道。他手中長劍軟軟地垂了下來,雖是力道全無,但劍刃鋒利,仍在狄雲的左頰上劃了一道血痕。
         那老僧身形如風,欺近身來,一掌將汪嘯風推落下馬,左手抓起狄雲,右腿一抬,竟在平地跨上了黃馬馬背,旁人上馬,必是左足先踏上左鐙,然後右腿跨上馬背,但這老僧既不縱躍,亦不踏鐙,一抬右腿,便上了馬鞍,縱馬向水笙馳去。
         水笙聽得汪嘯風驚呼,當即勒馬。汪嘯風叫道:「表妹,快走!」水笙微一遲疑,掉轉馬頭,那老僧已騎了黃馬追到。他將狄雲往水笙身後的白馬鞍子上一放,正要順手將她推落,水笙已拔出長劍,向他頭上砍下,那老僧見到她秀麗的容貌,怔了一怔,說道:「好美!」手臂一探,點中了她腰間穴道。
         水笙一劍砍到半空,陡然間全身無力,長劍噹啷一聲落地,心中又驚又怕,忙要躍下馬來,突覺腰上又是一麻,雙腿已然不聽使喚。
         那老僧左手牽住白馬韁繩,雙腿一挾,黃馬、白馬便叮噹叮噹、叮玲玲、叮噹叮噹、叮玲玲地去了。
         汪嘯風躺在地下,大叫:「表妹,表妹!」眼睜睜瞧著表妹被兩個淫僧擄去,後果真是不堪設想,可是他全身酸軟,竭盡平生之力,也是動彈不了半分。
         但聽得那些公人大叫大嚷:「捉拿淫僧啊!」「血刀惡僧逃走了!」「拒捕傷人啊!」
         狄雲身在馬背,一搖一晃地險些摔下,自然而然地伸手一抓,觸手之處,只覺軟綿綿的,一低頭,見到抓住的卻是水笙後背腰間。水笙大驚,叫道:「惡和尚,快放手!」狄雲也是一驚,急忙鬆手,抓住了馬鞍。但他坐在水笙身後,兩人身子無法不碰在一起。水笙只叫:「放開我,放開我!」那老僧聽得厭煩,伸過手來點了她啞穴,這麼一來,水笙連話也說不出來了。
         那老僧騎在黃馬背上,不住打量水笙的身形面貌,嘖嘖稱讚:「很標緻,了不起!老和尚艷福不淺。」水笙嘴巴雖啞,耳朵卻是不聾,只嚇得魂飛魄散,差一點便暈了過去。
         那老僧縱馬一路西行,盡揀荒僻之處馳去。行了一程,覺得兩匹坐騎的鸞鈴之聲太過刺耳,叮噹叮噹、叮玲玲的,顯然是引人來追,當即伸手出去,將金鈴、銀鈴一個個都摘了下來。這些鈴子是以金絲銀絲繫在馬頸,順手一扯便扯下一枚,放入懷中之時,每隻鈴子都已捏扁成塊。
         那老僧不讓馬匹休息,行到向晚,到了江畔山坡上一處懸崖之旁,見地勢荒涼,四下裡既無行人,又無房屋,當下將狄雲從馬背上抱下,放在地上,又將水笙抱了下來,再將兩匹馬牽到一株大樹之下,繫在樹上。他向水笙上上下下地打量片刻,笑嘻嘻地道:「妙極!老和尚艷福不淺!」這才盤膝坐定,對著江水閉目運功。
         狄雲坐在他對面,思潮起伏:「今日的遭遇當真奇怪之極。兩個好人要殺我,這老和尚卻救了我。這和尚顯然跟寶像是一路,決不是好人,他若去侵犯這姑娘,那便如何是好?」
         天色漸漸黑了下來,耳聽得山間松風如濤,夜鳥啾鳴,偶一抬頭便見到那老僧猶似殭屍一般的臉,心中不由得怦怦亂跳,斜過頭去,見到草叢中露出一角素衣,正是水笙倒在其中。他幾次想開口問那老僧,但見他神色儼然,用功正勤,總是不敢出聲打擾。
         過了良久,那老僧突然徐徐站起,左足蹺起,腳底向天,右足站在地下,雙手張開,向著山凹裡初升的一輪明月。狄雲心想:「這姿式這在哪裡見過的?是了,寶像那本小冊之中,便繪得有這個古怪的圖形。」但見那老僧如此這般站著,竟如一座石像一般,絕無半分搖晃顫抖。過得一會,只聽得呼的一聲,老僧陡然躍起,倒轉了身子落將下來。雙手在地下一撐,便頭頂著地,兩手左右平伸,雙足併攏,朝天挺立。
         狄雲覺得有趣,從懷中取出那本冊子,翻到一個圖形,月光下看來,果然便和那老僧此刻的姿式一模一樣,心中省悟:「這定是他們門中練功的法子。」
         眼見那老僧凝神閉目,全心貫注,一個個姿式層出不窮,一時未必便能練完,狄雲將冊子放回懷中,心想:「這老僧雖然救了我性命,但顯是個邪淫之徒,他擄了這姑娘來,分明不懷好意。乘著他練功入定之際,我去救了那姑娘,一同乘馬逃走。」
         他明知此舉十分凶險,可總不能見水笙好好一個姑娘受淫僧欺辱,當下悄悄轉身,輕手輕腳地向草叢中爬去。他在牢獄中常和丁典一齊練功,知道每當吐納呼吸之際,耳聾目盲,五官功用齊失,只要那老僧練功不輟,自己救那姑娘,他就未必知覺。
         他身子一動,斷腿處便痛得難以抵受,只得將全身重量都放在一雙手上,慢慢爬到草叢間,幸喜那老僧果然並未知覺。低下頭來,只見月光正好照射在水笙臉上。她睜著圓圓的大眼,臉上露出恐怖之極的神色。狄雲生怕驚動老僧,不敢說話,當下打了手勢,示意自己前來相救。
         水笙自被老僧擄到此處,心想落入這兩淫僧的魔手,以後只怕求生不能,求死不得,所遭的屈辱不知將如何慘酷,苦於穴道被點,別說無法動彈,連一句話也說不出口。她被老僧放在草叢之中,螞蟻蚱蜢在臉上頸中爬來爬去,已是萬分難受,這時忽見偷偷摸摸地爬將過來,只道他定然不懷好意,要對自己非禮,不由得害怕之極。狄雲連打手勢,示意救她,但水笙驚恐之中,將他的手勢都會錯了意,只有更加害怕。
         狄雲伸手拉她坐起,手指大樹邊的馬匹,意思說要和她一齊上馬逃走。水笙全身軟軟地全然做不得主。狄雲若是雙腿健好,便能抱了她奔下坡去,但他斷腿後自己行走兀自艱難,無論如何不能再抱一人,唯有設法解開她穴道讓她自行。只是她不明點穴解穴之法,只得向水笙連打手勢,指著她身上各處部位,盼她以眼色指示,何處能夠解穴。
         水笙見他伸手向自己全身各處東指西指,不禁羞憤到了極點,也痛恨到極點:「這小惡僧不知想些甚麼古怪法門,要來折辱於我。我只要身子能動,即刻便向石壁上一頭撞死,免受他百端欺侮。」
         狄雲見她神色古怪,心想:「多半她也是不知。」眼前除瞭解她穴道之外,更無第二條脫身逃走之途,可是說什麼也不敢開口,暗道:「姑娘,我是一心助你脫險,得罪莫怪。」
         當下伸出手去,在她背上輕輕推拿了幾推。
         這輕輕幾下推揉,於解穴自然毫無功效,但水笙心中的驚恐卻又增了幾分。她表哥汪嘯風自幼在她家跟她父親學藝,和她青梅竹馬,情好彌篤,父親也早說過將她許配給了表哥。
         兩人雖時時一起出門,行俠江湖,但互相以禮自持,連手掌也從不相觸。狄雲這麼推拿得幾下,她淚水已撲簌簌地流了下來。
         狄雲微微一驚,心道:「她為什麼哭泣?嗯,想必她給點穴之後,這背心的穴道一碰到便劇痛難當,因此哭了起來。我試試解她腰裡的穴道。」於是伸手到她後腰,輕輕捏了幾下。這幾下一捏,水笙的眼淚流得更加多了。狄雲大為惶惑:「原來腰間穴道也痛,那便怎生是好?」他知道女子身上的尊嚴,這胸頸腿腹等處,那是瞧也不敢去瞧,別說去碰了,尋思:「我沒法子解她穴道,若再亂試,那可使不得。只有背負她下坡,冒險逃走。」於是握著她雙臂,要將身子拉到自己背上。
         水笙氣苦已極,驚怒之下,數次險欲暈去,見他提起自己手臂,顯是要來解自己衣衫,一口氣塞在胸間,呼不出去。狄雲將她雙臂一提,正要拉起她身子,水笙胸口這股氣一沖,啞穴突然解了,當即叫喚:「惡賊,放開我!別碰我,放開我!」
         這一下呼叫突如其來,狄雲大吃一驚,雙手一鬆,將她摔在地下,自己站立不穩,一摔之下,壓在她身上。
         水笙這麼一叫,那老僧立時醒覺,睜開眼來,見兩人滾作一團,又聽水笙大叫:「惡僧,你快一刀將姑娘殺了,放開我。」那老僧哈哈大笑,說道:「小混蛋,你性急什麼?你想先偷吃師祖的姑娘麼?」走上前來,一把抓住狄雲的背心,將他提起來,走遠幾步,才將他放下,笑道:「很好,很好!我就喜歡你這種大膽貪花的少年,你斷了一條腿,居然不怕痛,還想女人,妙極,妙極,有種!很合我的脾胃。」
         狄雲被他二人誤會,當真是哭笑不得,心想:「我若說明真相,這惡僧一掌便送了我的性命。只好暫且敷衍,再想法子脫身,同時搭救這姑娘。」
         那老僧道:「你是寶象新收的弟子,是不是?」不等狄雲回答,裂嘴一笑,道:「寶像一定很喜歡你了,連他的血刀僧衣也賜給了你,他那部『血刀秘笈』有沒有傳給你?」
         狄雲心想:「『血刀秘笈』不知是什麼東西?」顫抖著伸手入懷,取出那本黃紙冊子。
         那老僧接過來翻閱一遍,又還了給他,輕拍他頭頂,說道:「很好,很好,你叫什麼名字?」狄雲道:「我叫狄雲。」那老僧道:「很好,很好!你師父轉過你練功的法門沒有?」狄雲道:「沒有。」那老僧道:「嗯,不要緊。你師父哪裡去了?」狄雲哪敢說寶象不是自己師父,而且早已死了,只得隨口道:「他……他在江裡乘船。」
         那老僧道:「你師父跟你說過師祖法名沒有?」狄雲道:「沒有。」那老僧道:「我法名便叫做『血刀老祖』。你這小混蛋很能討我歡喜。你跟著師祖爺爺,包你享福無窮,天下的美貌佳人哪,要哪一個便取哪一個。」
         狄雲心想:「原來他是寶象的師父。」問道:「他們罵你……罵咱們是『血刀惡僧』,師……師祖是咱們這一派的掌教了?」血刀老祖笑道:「嘿嘿,寶像這混蛋的口風也真緊,家門來歷,連自己心愛的徒兒也不給說。咱們這一派是西藏青教中的一支,叫做血刀門。你師祖是這一門的第四代掌教。你好好兒學功夫,第六代掌教說不定便能落在你的身上。嗯,你的腿斷了,不要緊,我給你治治。」
         他解開狄雲斷腿的傷處,將斷骨對準,從懷中取出一個瓷瓶,倒出些藥末,敷在傷處,說道:「這是本門秘製的接骨傷藥,靈驗無比,不到一個月,斷腿便平復如常。咱們明兒上荊州府去,你師父也會來齊。」狄雲心中一驚:「荊州我可去不得。」
         血刀老祖包好狄雲的傷腿,回頭向水笙瞧瞧,笑道:「小混蛋,這妞兒相貌挺美,不壞,當真不壞。她自稱什麼『鈴劍雙俠』。她老子水岱自居名門正派,說是中原武林中的頂兒尖兒人物,不自量力地要跟咱們『血刀門』為難,昨天竟殺了你一個師叔,他奶奶的,想不到他的大閨女卻給我手到擒來。嘿嘿嘿,咱爺兒倆要教她老子丟盡臉面,剝光了這妞兒衣衫,縛在馬上,趕著她在一處處大城小鎮遊街,教千人萬人都看個明白,水大俠的閨女是這麼一副模樣。」
         水笙心中怦怦亂跳,嚇得只想嘔吐,不住轉念:「那小的惡僧固惡,這老的更凶暴,我怎樣才能圖個自盡,保住我軀體清白和我爹爹的顏面?」
         忽聽得血刀老祖笑道:「說起曹操,曹操便到,救她的人來啦!」狄雲心中一喜,忙問:「在哪裡?」血刀老祖道:「還在五里之外,嘿嘿,一共有十七騎。」狄雲側耳傾聽,隱隱聽到東南方山道上有馬蹄之聲,但相距甚遠,連蹄聲也是若有若無,絕難分辨多寡,這老僧一聽,便知來騎數目,耳力實是驚人。
         血刀老祖道:「你的斷腿剛敷上藥,三個時辰內不能移動,否則今後便會跛了。這一二百里內,沒聽說有什麼大本領之人,這一十七騎追兵,我都去殺了吧。」
         狄雲不願他多傷武林中的正派人物,忙道:「咱們躲在這裡不出聲,他們未必尋著。敵眾我寡,師……師祖還是小心些的好。」
         血刀老祖大是高興,說道:「小混蛋良心好,難得難得,師祖爺爺很歡喜你。」伸手腰間,一抖之下,手中已多了一柄軟軟的鋼刀。刀身不住顫動,宛然是一條活的蛇一般。月光之下,但見這刀的刃鋒上全是暗紅之色,血光隱隱,極是可怖。狄雲不自禁地打了個寒噤,道:「這……這便是血刀了?」血刀老祖道:「這柄寶刀每逢月圓之夜,須割人頭相祭,否則鋒銳便減,於刀主不利。你瞧月亮正圓,難得一十七個人趕來給我祭刀。寶刀啊寶刀,今晚你可以飽餐一頓人血了。」
         水笙聽著馬蹄聲漸漸奔近,心下暗喜,但聽血刀老僧說得十分自負,似乎來者必死,雖不能全信,卻也暗自擔憂,心想:「爹爹來了沒有?表哥來了沒有?」
         又過一會,月光下見到一列馬從山道上奔來,狄雲一數,果然不多不少是一十七騎。但見這十七騎銜尾急奔,迅即經過坡下山道,馬上乘者並沒想到要上來查察。
         水笙提高嗓子,叫道:「我在這裡,我在這裡!」那一十七騎乘客聽到聲音,立時勒馬轉頭。一個男子大聲呼道:「表妹,表妹!」正是汪嘯風的聲音。水笙要再出聲招呼,血刀老祖伸指一彈,一料石塊飛將過去,又打中了她啞穴。
         一十七人紛紛下馬,聚在一起低聲商議。血刀老祖突然伸手在狄雲腋下一托,將他身子托將起來,朗聲說道:「西藏青教血刀門,第四代掌門血刀老祖,第六代弟子狄雲在此!」
         跟著俯身,左手抓住水笙頸後衣服,將她提了起來,說道:「水岱的閨女,已做了我徒孫狄雲第十八房小妾,誰要來喝喜酒,這就上來吧。哈哈,哈哈!」他有意顯示深厚內功,笑聲震撼山谷,遠遠地傳送出去。那一十七人相顧駭然,盡皆失色。
         汪嘯風見表妹被惡僧提在手中,全無抗拒之力,又說什麼做了他「徒孫狄雲的第十八房小妾」,只怕她已遭污辱,只氣得五內俱焚,大吼一聲,挺著長劍,搶先向山坡上奔來。其餘十六人紛紛吶喊:「殺了血刀惡僧!」「為江湖上除一大害!」「這等凶殘淫僧,決計容他不得。」
         狄雲見了這等陣仗,心中好生尷尬,尋思:「這些人都當我是血刀門的惡僧,我便有一百張嘴,也是分辯不得。最好他們打死了這老和尚,將水姑娘救出……可是……可是這老和尚一死,我也難以活命。」一時盼中原群俠得勝,一時又望血刀老祖打退追兵,自己也不知到底幫的是哪一邊。
         斜眼向血刀老祖瞧去,只見他微微冷笑,渾不以敵方人多勢眾為忌,雙手各提一人,一柄血刀咬在嘴裡,更顯得猙獰兇惡。待得群豪奔到二十餘丈之外,他緩緩將狄雲放下,小心不碰動他的傷腿,等群豪奔到十餘丈外,他又將水笙放在狄雲身旁,一柄刀仍是咬在嘴裡,雙手叉腰,夜風獵獵,鼓動寬大的袍袖。
         汪嘯風叫道:「表妹,你安好麼?」水笙只想大叫:「表哥,表哥!」卻哪裡叫得出聲?但見表哥越奔越近,她心中混和著無盡喜悅、擔憂、依戀和感激,只想撲入他的懷中痛哭一場,訴說這幾個時辰中所遭遇的苦難和屈辱。
         汪嘯風一意只在尋找表妹,東張西望,奔跑得便慢了幾步,群豪中有七八人奔在他的前面。月光之下,但見山坡最高處血刀老祖銜刀而立,凜然生威,群豪奔到離他五六丈時,不約而同地立定了腳步。
         雙方相對片刻,猛聽得一聲呼喝,兩條漢子並肩衝上坡去,一使金鞭,一使雙刀。
         兩人衝上數丈,那使雙刀的腳步快捷,已繞到了血刀老祖身後,兩人一前一後,大聲呼喝,同時攻上。血刀老祖略一側身,避過雙刀,身子左右閃動,一把彎刀始終銜在嘴裡。突然間左手抓住刀柄,順手一揮,已將那使金鞭的劈去半邊頭顱,殺了一人之後,立時又銜刀在口。那使雙刀的又驚又悲,將一對長刀舞得雪花相似,滾動而前。血刀老祖空手在他刀光中穿來插去,驀地裡右手從口中抽出刀來,一揮之下,刀鋒從他頭頂直劈至腰。
         群豪齊聲驚呼,向後退了幾步,但見他口中那柄軟刀之上鮮血滴滴流下,嘴角邊也沾了不少鮮血。
         群豪雖然驚駭,但敵愾同仇,叱喝聲中,四個人分從左右攻上。血刀老祖向西斜走,四人大聲叫罵,發足追趕,餘人也是蜂湧而上。只追出數丈,四人腳下已分出快慢,兩人在前,兩人在後。血刀老祖忽地停步,回身急衝,紅光閃動,先頭兩人已然命喪刀下。後面兩人略一遲疑之際,血刀及頸,霎時間身首異處。
         狄雲躺在草叢之中,見他頃刻間連斃六人,武功之詭異,手法之殘忍,實是不可思議,心想:「這般打法,餘下這十一人,只怕片刻間便被他殺個乾淨。那可如何是好?」
         忽聽得一人叫道:「表妹,表妹,你在哪裡?」正是「鈴劍雙俠」中的汪嘯風。
         水笙便躺在狄雲的身旁,只是被血刀老祖點了啞穴,叫不出聲,心中卻在大叫:「表哥,我在這裡。」
         汪嘯風彎腰疾走,左手不住撥動長草找尋。忽然間一陣山風,捲起水笙的一角衫子。汪嘯風大叫:「在這裡了!」撲將上來,一把將她抱起。水笙喜極流淚,全身顫抖。汪嘯風只叫:「表妹,表妹!你在這裡!」緊緊地抱住了她。二人劫後重逢,什麼禮儀規矩,早都拋到了九霄雲外。
         汪嘯風又問:「表妹,你好麼?」見水笙不答,心下起疑,將她放下地來。水笙腳一著地,身子便往後仰。汪嘯風學過點穴之技,雖不甚精,卻也會得基本手法,忙伸手在她腰間和背心三處穴道之上推血過宮,解了她封閉的穴道。水笙叫出聲來:「表哥,表哥。」
         狄雲當汪嘯風走近身來,便知情勢凶險,乘著他給水笙推解穴道之際,悄悄爬開。
         水笙聽得草中簌簌有聲,想起這惡僧對自己的侮辱,指著狄雲,對汪嘯風道:「快,快,殺了這惡僧。」這時汪嘯風的長劍已還入鞘中,一聽此言,刷的一聲拔出,劍勢如風,向狄雲疾刺而出。狄雲聽得水笙叫喚,早知不妙,沒等長劍遞到,急忙向外一個打滾,幸好處身所在正是斜坡,順勢便滾了下去。
         汪嘯風跟著又挺劍刺去,眼見便要刺中,突然噹的一聲響,虎口一震,眼前紅光閃動。
         他百忙中不及細想,順手使出來的便是九式連環的「孔雀開屏」,將長劍舞成一片光屏,擋在身前。但聽得叮叮噹噹,刀劍相交之聲密如聯珠,只一瞬之間,便已相撞了三十餘聲。汪嘯風劍法已頗得乃師水岱真傳,這套「孔雀開屏」翻來覆去共有九式,平時練得純熟,此刻性命在呼吸之間,敵人的刀招來得迅捷無比,哪裡還說得上見招拆招?只是自管自地照式急舞,使這一套「孔雀開屏」,便似是出於天性一般。血刀老祖連攻三十六刀,一刀快似一刀,居然盡數給他擋了開去。
         群豪只瞧得目為之眩。這時十七人中又已有三人為血刀老祖所殺,剩下來連水笙在內也只有九人。眾人瞧得都是手心中捏一把冷汗,均想:「鈴劍雙俠名不虛傳,只有他才擋得住血刀惡僧這般快如閃電的急攻。」
         其實血刀老祖只須刀招放慢,跟他拆上十餘招,汪嘯風非命喪血刀之下不可,幸好血刀老祖一時沒想到,對方這套專取守勢的劍招,只不過是練熟了的一路劍法而已,心道:「好小子,咱們鬥鬥,到底是你快還是我快?」一味地加快強攻。
         群豪都想併力上前,將血刀老祖亂刀分屍,只是兩人鬥得實在太快,哪裡插得下手去?
         水笙關心表哥安危,雖是手酸腳軟,也不敢再多等待,俯身從地下死屍手裡取過一柄長劍,上前夾攻。她和表哥平時聯手攻敵,配合純熟,汪嘯風擋住了血刀老祖的攻勢,水笙長劍便向敵人要害刺去。
         血刀老祖數十招拾奪不下汪嘯風,心下焦躁,猛地裡一聲大吼,右手仍是血刀揮舞,左手卻空手去抓他長劍。汪嘯風大吃一驚,加快揮劍,只盼將他手指削斷幾根,不料血刀老祖的左手竟似不怕劍鋒,或彈或壓,或挑或按,竟將他劍招化解了大半,這麼一來,汪嘯風和水笙立時險象環生。
         群豪中一個老者瞧出勢頭不對,知道今晚「鈴劍雙俠」若再喪命,餘下的沒一人能活著離開此處,大叫:「大夥兒併肩子上,跟惡僧拚命。」
         便在此時,忽聽得西北角上有人長聲叫道:「落──花流水!」跟著東北角上有人應道:「落花──流水。」「流水」兩字尚未叫完,西南方有人叫道:「落花流──水。」這三人分處三方,高呼之聲也是或豪放,或悠揚,音調不同,但均是中氣充沛,內力甚高。
         血刀老祖一驚:「卻從哪裡鑽出了來這三個高手來?從聲音中聽來,每一人的武功只怕都不在我之下,三個傢伙聯手來攻,那可不易對付。」他心中尋思應敵之策,手中刀招卻是毫不遲緩。
         猛聽得南邊又有一人高聲叫道:「落花流水──」這「落花流水」的第四個「水」拖得特長,滔滔不絕的傳到,有如長江大河一般。這聲音更比其餘三人近得多。
         水笙大喜,叫道:「爹爹,爹爹,快來!」
         群豪中有人喜道:「江南四老到啦,落花流水!哈……」他那哈哈大笑只笑出一個「哈」字,胸口鮮血激噴,已被血刀砍中。
         血刀老祖聽得又來一人,而此人竟是水笙之父,猛地想起一事:「曾聽我徒兒善勇說道,中原武林中武功最厲害的,除了丁典之外,有什麼南四奇、北四怪。北四怪叫什麼『風虎雲龍』,南四奇則是『落花流水』。當時我聽了說道滾他媽的,外號叫作『落花流水』,還能有什麼好腳色?可是聽這四個傢伙的應和之聲,可著實有點兒鬼門道。」
         他尋思未定,只聽得四人齊聲合呼,「落花流水」之聲,從四個不同方向傳來,只震得山谷鳴響。血刀老祖聽聲音知四人相距尚遠,最遠的還在五里之外,但等得將眼前敵人一一殺了,那四人一合上圍,可就不易脫身。他撮唇作嘯,長聲呼道:「落花流水,我打你們個落花流水!」手指彈處,錚的一聲,水笙手中長劍被他彈中,拿捏不定,長劍直飛起來。
         血刀老祖叫道:「狄雲,預備上馬,咱們可要少陪了。」
         狄雲答應不出,心中好生為難,要是和他同逃,難免陷溺愈來愈深,將來無可收拾。但如留在此處,立時便會被眾人斬成碎塊,說半句話來分辯的餘裕也無。只聽血刀老祖又叫:「徒孫兒,快牽了馬。」狄雲轉念已定:「眼前總是逃命要緊。我這一生給人冤枉,還算少了?人家心裡對我怎麼想法,哪管得了這許多?」等到血刀老祖第三次呼叫,便即答應,拾起地下一根花槍,左手支著當作枴杖,走到樹邊去牽了兩匹坐騎。
         一個使桿棒的大胖子叫道:「不好,惡僧想逃,我去阻住他。」挺起桿棒,便向狄雲趕去。血刀老祖道:「嘿,你去阻他,我來阻你。」血刀揮處,那胖子連人帶棒,斷為四截。
         餘人見到他如此慘死,忍不住駭然而呼。血刀老祖原是要嚇退眾人的牽纏,回過長臂,攔腰抱起水笙,撒腿便向牽著坐騎的狄雲身前奔來。
         水笙急叫:「惡僧,放開我,放開我!」伸拳往他背上急擂。她劍法不弱,拳頭卻出手無力,血刀老祖皮粗肉厚,給她捶上幾下渾如不覺,長腿一邁便是半丈,連縱帶奔,幾個起落,便已到了狄雲身旁。
         汪嘯風將那套「孔雀開屏」使發了性,一時收不住招,仍是「東展錦羽」、「西剔翠翎」、「南迎艷陽」、「北回晨風」一式式地使動。他見水笙再次被擄,忙狂奔追來,手中長劍雖仍不住揮舞,卻已不成章法。
         血刀老祖將狄雲一提,放上黃馬,又將水笙放在他身前,低聲道:「那四個鬼叫的傢伙都是勁敵,非同小可。這女娃兒是人質,別讓她跑了。」說著跨上白馬,縱騎向東。
         只聽得「落花流水,落花流水」的呼聲漸近,有時是一人單呼,有時卻是兩人、三人、四人齊聲呼叫。
         水笙大叫:「表哥,表哥!爹爹,爹爹!快來救我。」可是眼見得表哥又一次遠遠地落在馬後。「鈴劍雙俠」的坐騎黃馬和白馬乃是千中挑、萬中選的大宛駿馬。平時他二人以此自傲,常說雙騎腳程之快,力氣之長,當世更無第三匹馬及得上,可是這時為敵所用,畜生無知,仍是這般疾馳快跑,馬越快,離得汪嘯風越加遠了。
         汪嘯風眼看追趕不上,只有不住呼叫:「表妹,表妹!」
         一個高呼「表哥」,一個大叫「表妹」,聲音哀淒,狄雲聽在耳中,極是不忍,只想將水笙推下馬來,但想到血刀老祖之言:「來的都是勁敵,非同小可,這女娃兒是人質,別讓她跑了。」放走水笙,血刀老祖定會大怒,此人殘忍無比,殺了自己如宰雞犬,又想如給水笙之父等四個高手追上了,自己定也不免冤枉送命。一時猶豫難決,聽得水笙高叫表哥之音已是聲嘶力竭,心中突然一酸:「他二人情深愛重,被人活生生的拆開。我跟師妹……嘿,我跟師妹,何嘗不是這樣?可是,可是她對待我,幾時能像水姑娘對她表哥那樣?」想到此處,不由傷心,心道:「你去吧!」伸手將她推下了馬背。
         血刀老祖雖然在前帶路,時時留神後面坐騎上的動靜,忽聽得水笙大叫之聲突停,跟著一聲「啊喲」,掉在地下,還道狄雲斷了一腿,制她不住,當即兜轉馬頭。
         水笙身子落地,輕輕一縱,已然站直,當即發足向汪嘯風奔去。兩人此時相距已有五十餘丈,一個自西向東,一個自東向西,越奔越近。一個叫:「表哥!」一個叫:「表妹!」
         都是說不出的歡喜。
         血刀老祖微笑勒馬,竟不理會,稍候片刻,眼見汪嘯風和水笙相距已不過二十餘丈,這才雙腿一夾,一聲呼嘯,向水笙追去。
         狄雲大驚,心中只叫:「快跑,快跑!」對面幾個倖存的漢子見血刀老祖口銜血刀,縱馬衝來,也是齊聲呼叫:「快跑,快跑!」
         水笙聽得背後馬蹄之聲越來越近,但兩人發力急奔之下,和汪嘯風之間的距離也是越來越近。她奔得胸口幾乎要炸裂了,膝彎發軟,隨時都會摔倒,終於還是勉強支撐。
         突然之間,覺得白馬的呼吸噴到了背心,聽得血刀老祖笑道:「逃得了麼?」水笙伸出雙手,汪嘯風還在兩丈以外,血刀老祖的左手卻已搭上了她的肩頭。
         她一聲驚呼,正要哭出聲來,只聽得一個熟悉而慈愛的聲音叫道:「笙兒別怕,爹來救你了!」
         水笙一聽,正是父親到了,心中一喜,精神陡長,腳下不知從哪裡生出來一股力氣,一縱之下,向前躍出丈餘,血刀老祖的手掌本已搭在她肩頭,竟爾被她擺脫。汪嘯風向前一湊,兩人左手已拉著左手。汪嘯風右手長劍舞出一個劍花,心下暗道:「天可憐見,師父及時趕到,便不怕那淫僧惡魔了。」
         血刀老祖嘿嘿冷笑聲中,血刀遞出。汪嘯風急揮長劍去格,突見那血刀紅影閃閃,迎頭彎轉,竟如一根軟帶一般,順著劍鋒曲了下來,刀頭削向他手指。汪嘯風若不放手撤劍,一隻手掌立時便廢了。他百忙中變招也真迅捷,掌心勁力一吐,長劍向敵人飛擲過去。
         血刀老祖左指彈處,將長劍向西首飛奔而至的一個老者彈出,右手中血刀更向前伸,直砍汪嘯風面門。汪嘯風仰身相避,不得不放開了水笙的手掌。血刀老祖左手回抄,已將水笙抱起,橫放在馬鞍之上,他卻不拉轉馬頭,仍是向前直馳,衝向前面中原群豪。
         攔在道中的幾條漢子見他馳馬衝來,齊聲發喊,散在兩旁。血刀老祖口發呵呵怪聲,砍翻一名漢子,縱馬兜了個圈子,向狄雲奔去。
         突見左首灰影一閃,長劍上反射的月光耀眼生花,一條冷森森的劍光點向他胸口,血刀老祖回刀掠出,噹的一聲,刀劍相交,只震得虎口隱隱作麻,心道:「好強的內力。」便在此時,右首又有一柄長劍遞到,這劍勢道甚奇,劍尖劃成大大小小的一個個圈子,竟看不清他劍招指向何處。血刀老祖又是一驚:「太極劍名家到了。」
         他勁透右臂,血刀也揮成一個圓圈,刀圈和劍圈一碰,噹噹噹數聲,火花迸濺。對方喝道:「好刀法!」向旁飄開,卻是個身穿杏黃道袍的道人。血刀老祖叫道:「你劍法也好!」左首那人喝道:「放下我女兒!」劍中夾掌,掌中夾劍,兩股勁力一齊襲到。
         狄雲遠遠望見血刀老祖又將水笙擄到,跟著卻受二人左右夾擊。左首那老者白鬚如銀,相貌俊雅,口口聲聲呼喝「放下我女兒」,自是水笙的父親。但見血刀老祖每接一劍,身子便晃了一晃,似是內力有所不如,卻見西邊山道上又有兩人奔來,身形快捷如風,顯然也是極強的高手。狄雲心想:「待得那二人趕到,四人合圍,血刀老祖定然不敵,非死即傷。我還是及早逃命罷!」轉念又想:「若不是他出手相救,我早給那汪嘯風一劍殺了。忘恩負義,只顧自身,太也卑鄙無恥。」當下勒馬相候。
         忽聽得血刀老祖大叫:「你女兒還了你罷!」揚手將水笙凌空拋起,越過水岱頭頂,向狄雲擲了過來。
         這一下誰都大出意料之外,水笙身在半空,固然尖聲驚呼,旁人也是不約而同地大叫起來。
         狄雲見水笙向自己飛來,勢道勁急,若不接住,勢須落地受傷,忙張臂抱住。這一擲力道本重,幸好狄雲身在馬上,大半力道由馬匹承受了去。血刀老祖將水笙擲出之時,已先點了她穴道,是以她只有聽任擺佈,無力反抗,大叫:「小和尚,放開我!」
         血刀老祖向水岱疾砍兩刀,又向那老道猛砍兩刀,都是只攻不守,極其凌厲的招數,叫道:「狄雲乖兒,快逃,快逃,不用等我。」
         狄雲迷迷惘惘地手足無措,但見汪嘯風和另外數人各挺兵刃,大呼「殺了小淫僧」,快步趕來,而血刀老祖又在連聲催促:「快逃,快逃!」當即一提韁繩,縱馬衝了出去。本來他和血刀老祖縱馬向東,這時慌慌張張,反而向西馳去。
         血刀老祖一口血刀越使越快,一團團紅影籠罩了全身,笑道:「我要陪你的美貌女兒去,不陪你這糟老頭兒了。」雙腿一挾,胯下坐騎騰空而起,向前躍出。
         水岱救女情急,不願多跟他糾纏,施展「登萍渡水」輕功,身子便如在水上飄行一般,向狄雲疾追。可是狄雲胯下所乘,正是水岱當年花了五百兩銀子購來的大宛良馬,腳程之快,除了血刀老祖所乘的那匹白馬,當世罕有其倫。黃馬背上雖乘著兩人,水岱卻兀自追趕不上。水岱大叫:「停步,停步!」那馬識得他聲音,但背上狄雲正自提韁力推,竟不能停步。水岱叫道:「小惡僧,你再不勒馬,老子把你斬成十七八塊!」水笙叫道:「爹爹,爹爹!」水岱心痛如割,叫道:「孩兒別慌!」
         頃刻之間,一馬一人追出里許,水岱雖輕功了得,但時刻一久,畢竟年紀老了,長力不濟,和黃馬相距越來越遠,忽聽得呼的一響,背後金刃劈風。他反手回劍,架開了血刀老祖砍來的一刀,一陣風從身旁掠過,血刀老祖哈哈大笑,騎了白馬追著狄雲去了。
         血刀老祖和狄雲快奔了一陣,將追敵遠遠拋在後面,眼見再也追趕不上,血刀老祖生怕跑傷了坐騎,這才招呼狄雲按轡徐行。血刀老祖沒口子稱讚狄雲有良心,雖見情勢危急之極,仍是不肯先逃。
         狄雲只有苦笑,斜眼看水笙時,見她臉上神色恐懼中混著鄙夷,知她痛恨自己已極,這事反正無從解釋,心道:「你愛怎麼想便怎麼想,要罵我淫僧惡賊,儘管大罵便是。」
         血刀老祖道:「喂,小妞兒,你爹爹的武功很不壞啊,嘿嘿,可是你祖師爺比爹爹又勝了一籌,他使盡了吃奶的力氣,仍是攔不住我。」水笙恨恨地瞪了他一眼,並不作聲。血刀老祖道:「那使劍的老道是誰?是『落花流水』中的哪一個?」
         水笙打定了主意,不管他問什麼,總是給他個不理不睬。
         血刀老祖笑道:「徒孫兒,女人家最寶貴的是什麼東西?」狄雲嚇了一跳,心道:「啊喲,不好!這老和尚要玷污水姑娘的清白?我怎地相救才好?」口中只得道:「我不知道。」血刀老祖道:「女人家最寶貴的,是她的臉蛋。這小妞兒不回答我的說話,我用刀在她臉上橫劃七刀,豎砍八刀,這一招有個名堂,叫做『橫七豎八』,你說美是不美?」說著刷地一聲,將本已盤在腰間的血刀拿在手中。
         水笙早就拚著一死,不再打僥倖生還的主意,但想到自己白玉無瑕的臉蛋要被這惡僧劃得橫七豎八,忍不住打個寒噤,轉念又想,他若毀了自己容貌,說不定倒可保得身子清白而死,反而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血刀老祖將一把彎刀在她臉邊晃來晃去,威嚇道:「我問你那老道是誰?你再不答話,我一刀便劃將下來了。你答不答話?」水笙怒道:「呸!你快殺了本姑娘!」血刀老祖右手一落,紅影閃處,在她臉上割了一刀。
         狄云「啊」的一聲輕呼,轉過了頭,不忍觀看。水笙已自暈了過去。血刀老祖哈哈大笑,催馬前行。狄雲忍不住轉頭瞧水笙時,只見她粉臉無恙,連一條痕印也無,不由得心中一喜,才知血刀老祖刀法之精,實已到了從心所欲、不差毫釐的地步。適才這一刀,刀鋒從水笙頰邊一掠而過,只割下她鬢邊幾縷秀髮,肌膚卻絕無損傷。
         水笙悠悠醒轉,眼淚奪眶而出,眼見到狄雲笑容,更是氣惱,罵道:「你……你……你這幸災樂禍的壞……壞……壞人。」她本想用一句最厲害的話來罵他,但她平素從來不說粗俗的言語,一時竟想不出什麼凶狠惡毒的句子來。
         血刀老祖彎刀一舉,喝道:「你不回答,第二刀又割將下來了。」水笙心想反正一刀已然割了,再割幾刀也是一樣,叫道:「你快殺了我,快殺了我!」血刀老祖獰笑道:「哪有這麼容易?」嗤的一聲輕響,刀鋒又從她臉頰邊掠過。
         這一次水笙沒失去知覺,但覺頰上微微一涼,卻不感疼痛,又無鮮血流下,才知道這老僧只是嚇人,原來自己臉頰無損,心頭一喜,忍不住吁了口長氣。
         血刀老祖向狄雲道:「乖徒孫,爺爺這兩刀砍得怎麼樣?」狄雲道:「刀法高極啦,當真了得!」這兩句話確是由衷之言。血刀老祖道:「你要不要學?」狄雲心念一動:「我正想不出法子來保全水姑娘的清白,若是我纏住老和尚學武藝,只要他肯用心教我,沒功夫別起邪念,我就好想法救人。可是那非討得他歡喜不可。」便道:「你這刀上功夫,徒孫兒羨慕得了不得。你教得我幾招,日後遇上她表哥之流的小輩,便不會再受他欺侮,也免得折了你師祖爺爺的威風。」他生平極難得說謊,這時為了救人,這句「師祖爺爺」一出口,自己也覺肉麻,不由得滿臉通紅。
         水笙「呸」了一聲,罵道:「不要臉,不害羞!」
         血刀老祖大是開心,笑道:「我這血刀功夫,非一朝一夕所能學會,好罷,我先傳你一招『批紙削腐』的功夫。你習練之時,先用一百張薄紙,疊成一疊,放在桌上,一刀橫削過去,將一疊紙上的第一張批了下來,可不許帶動第二張。然後第二刀批第二張,第三刀批第三張,直到第一百張紙批完。」
         水笙是少年人的心性,忍不住插口道:「吹牛!」
         血刀老祖笑道:「你說吹牛,咱們就試上一試。」伸手到她頭上拔下一根頭髮。水笙微微吃痛,叫道:「你幹什麼?」血刀老祖不去理她,將那根頭發放在她鼻尖上,縱馬快奔。
         其時水笙蜷曲著身子,橫臥在狄雲身前的馬上,見血刀老祖將頭發放在自己鼻尖,微感麻癢,不知他搗什麼鬼,正要張嘴呼氣將頭髮吹開,只聽血刀老祖叫道:「別動,瞧清楚了!」他勒轉馬頭,回奔過來,雙馬相交,一擦而過。
         水笙只覺眼前紅光閃動,鼻尖上微微一涼,隨即覺到放在鼻上的那根頭髮已不在了。只聽狄雲大叫:「妙極,妙極!」血刀老祖伸過血刀,但見刀刃上平平放著那根頭髮。血刀老祖和狄雲都是光頭,這根柔軟的長髮自是水笙之物,再也假冒不來。
         水笙又驚又佩,心想:「這老和尚武功真高,剛才他這一刀若是高得半分,這根頭髮便批不到刀上,若是低得半分,我這鼻尖便給他削去了。他馳馬揮刀,那比之批薄紙什麼的更是難上百倍。」
         狄雲要討血刀老祖喜歡,諛詞滾滾而出,只不過他口齒笨拙,翻來覆去也不過是幾句「刀法真好!我可從來沒見過」之類。水笙親身領略了這血刀神術,再聽到狄雲的恭維,也已不覺過份,只是覺得這人為了討好師祖,馬屁拍到了這等地步,人格太過卑鄙。
         血刀老祖勒轉馬頭,又和狄雲並騎而行,說道:「至於那『削腐』呢,是用一塊豆腐放在木板之上,一刀了削薄它,要將兩寸厚的一塊豆腐削成二十塊,每一片都完整不破,這一招功夫便算初步小成了。」狄雲道:「那還只初步小成?」血刀老祖道:「當然了!你想,穩穩的站著削豆腐難呢,還是馳馬急衝、在妞兒鼻尖上削髮難?哈哈,哈哈!」狄雲又恭維道:「師祖爺天生的大本事,不是常人所能及的,徒孫兒只要練到師祖爺十分之一,也就心滿意足了!」血刀老祖哈哈大笑。水笙則罵:「肉麻,卑鄙!」
         要狄雲這老實人說這些油腔滑調的言語,原是頗不容易,但自來拍馬屁的話第一句最難出口,說得多了,居然也順溜起來。好在血刀老祖確有人所難能的武功,狄雲這些讚譽倒也不是違心之論,只不過依他本性,決不肯如此宣之於口而已。
         血刀老祖道:「你資質不錯,只要肯下苦功,這功夫是學得會的。好,你來試試!」說著伸手又拔下水笙一根頭髮,放在她鼻尖上。水笙大驚,一口氣便將頭髮吹開,叫道:「這小和尚不會的,怎能讓他胡試?」
         血刀老祖道:「功夫不練就不會,一次不成,再來一次,兩次不成,便練他個十次八次!」說著又拔了她一根頭髮,放上她的鼻尖,將血刀交給狄雲,笑道:「你試試看!」
         狄雲接過血刀,向橫臥在身前的水笙瞧了一眼,見她滿臉都是憤恨惱怒之色,但眼光之中,終於流露出了恐懼的神色。
         她知狄雲從未練過這門刀法,如果照著血刀老祖的模樣,將這利刃從自己鼻尖掠過,別說鼻子定然被他一刀削去,多半連腦袋也劈成兩半。她心下自慰:「這樣也好,死在這小惡僧的刀下,勝於受他二人的侮辱。」話雖如此,想到真的要死,卻也不免害怕。          狄雲自然不敢貿然便劈,問道:「師祖爺爺,這一刀劈出去,手勁須得怎樣?」血刀老祖道:「腰勁運肩,肩通於臂,臂須無勁,腕須無力。」接著便解釋怎麼樣才是「腰勁運肩」,要怎樣方能「肩通於臂」,跟著取過血刀,說明什麼是「無勁勝有勁」,「無力即有力」。水笙聽他解說這些高深的武學道理,不由得暗自點頭。
         狄雲聽得連連點頭,黯然道:「只可惜徒孫受人陷害,穿了琵琶骨,割斷手筋,再也使不出力來。」血刀老祖問道:「怎樣穿了琵琶骨?割斷手筋?」狄雲道:「徒孫兒給人拿在獄中,吃了不少苦頭。」
         血刀老祖呵呵大笑,和他並騎而行,叫他解開衣衫,露出肩頭,果見他肩骨下陷,兩邊琵琶骨上有鐵鏈穿過的大孔,傷口尚未癒合,而右手手指被截,臂筋被割,就武功而言,可說是成了個廢人。至於他被「鈴劍雙俠」縱馬踩斷腿骨,還不算在內。血刀老祖只瞧得直笑。狄雲心想:「我傷得如此慘法,虧你還笑得出來。」
         血刀老祖笑道:「你傷了人家多少閨女?嘿嘿,小伙子一味好色貪花,不顧身子,這才失手,是不是?」狄雲道:「不是。」血刀老祖笑道:「老實招來!你給人拿住,送入牢獄,是不是受了女子之累?」狄雲一怔,心想:「我被萬震山小妾陷害,說我偷錢拐逃,那果然是受了女子之累。」不由得咬著牙齒,恨恨地道:「不錯,這賤人害得我好苦,終有一日,我要報此大仇。」
         水笙忍不住插口罵道:「你自己做了許多壞事,還說人家累你。這世上的無恥之尤,以你小……小……小和尚為首。」
         血刀老祖笑道:「你想罵他『小淫僧』,這個『淫』字卻有點不便出口,是不是?小妞兒好大的膽子,孩兒,你將她全身衣衫除了,剝得赤條條地,咱們這便『淫』給她看看,瞧她還敢不敢罵人?」狄雲只得含含糊糊地答應一聲。
         水笙怒罵:「小賊,你敢?」此刻她絲毫動彈不得,狄雲若是輕薄之徒,依著血刀老祖之言而行,她又有什麼法子?這「你敢」兩字,自也不過是無可奈何之中虛聲恫嚇而已。
         狄雲見血刀老祖斜眼淫笑,眼光不住在水笙身上轉來轉去,顯是不懷好意,心下盤算:「怎麼方能移轉他的心思,別盡打這姑娘的主意?」問道:「師祖爺爺,徒孫這塊廢料,還能練功麼?」血刀老祖道:「哪有什麼不能?便是兩雙手兩隻腳一齊斬斷了,也能練我血刀門的功夫。」狄雲叫道:「那可好極了!」這一聲呼叫卻是真誠的喜悅。
         兩人說著話,按韁徐行,不久轉上了一條大路。忽聽得鑼聲當當,跟著絲竹齊奏,迎面來了一隊迎親的人眾,共是四五十人,簇擁著一頂花轎。轎後一人披紅帶花,服色光鮮,騎了一匹白馬,便是新郎了。
         狄雲一撥馬頭,讓在一旁,心中惴惴,生怕給這一干人瞧破了行藏。血刀老祖卻縱馬直衝過去。眾人大聲吆喝:「喂,喂!讓開,幹什麼的?」「臭和尚,人家做喜事,你還不避開,也不圖個吉利?」
         血刀老祖衝到迎親隊之前兩丈之處,勒馬停住,雙手叉腰,笑道:「喂,新娘子長得怎樣,俊不俊啊?」
         迎親隊中一條大漢從花轎中抽出一根轎槓,搶出隊來,聲勢洶洶地喝道:「狗賊禿,你活得不耐煩了?」那根轎槓比手臂還粗,有一丈來長,他雙手橫持,倒也威風凜凜。
         血刀老祖向狄雲笑道:「你瞧清楚了,這又是一路功夫。」身子向前一探,血刀顫動,刀刃便如一條赤練蛇一般,迅速無倫地在轎槓上爬行而過,隨即收刀入鞘,哈哈大笑。
         迎親隊中有人喝罵:「老賊禿,你瞎了眼麼?想化緣也不揀時辰!」罵聲未絕,那手持轎槓的大漢「啊喲」一聲,叫出聲來。只聽得拍、拍、拍、拍一連串輕響,一塊塊兩寸來長的木塊掉在地下,他雙手所握,也只是兩塊數寸的木塊。原來適才這頃刻之間,一根丈許長的轎槓,已被血刀批成了數十截。
         血刀老祖哈哈大笑,血刀出鞘,直一下,橫一下,登時將那漢切成四截,喝道:「我要瞧瞧新娘子,是給你們面子,有什麼大驚小怪的。」
         眾人見他青天白日之下在大道之上如此行兇,無不嚇得魂飛魄散。膽子大些的,發一聲喊,四散走了。一大半人卻是腳都軟了,有的人連尿屎也嚇了出來,哪敢動彈。
         血刀老祖血刀一晃,已割去了花轎的帷幕,左手抓住新娘胸口,拉了出來。那新娘尖聲嘶叫,沒命的掙扎。血刀老祖舉刀一挑,將新娘遮在臉前的霞披削去,露出她驚惶失色的臉來。但見這新娘不過十六七歲年紀,還是個孩童模樣,相貌也頗醜陋。血刀僧呸的一聲,一口痰往她身上吐去,說道:「這樣醜的女子,做什麼新娘!」
         狄雲一路上敷衍血刀僧,一來心中害怕,二來他救了自己性命,於己有恩,總不免有感激之意,此刻見他對毫不相識的人,竟然下此毒手,不由得氣憤填膺,大聲叫道:「你……
         你怎可如此濫殺無辜。這此人礙著你什麼事了?」血刀老祖一怔,笑道:「我平生就愛濫殺無辜。要是有罪的才殺,世上哪有這許多有罪之人?」說到這裡,血刀一揚,又砍去迎親隊中一人的腦袋。狄雲大怒,拍馬上前,叫道:「你……你不能再殺人了。」血刀老祖笑道:「小娃兒,見到流血就怕,是不是?那你有什麼屁用?」
         便在此時,只聽得馬蹄聲響,有數十人自遠處追來。有人長聲叫道:「血刀僧,你放下我女兒,咱們兩下罷休,否則你便逃到天邊,我也追你到天邊。」聽來馬蹄之聲尚遠,但水岱這聲呼叫,卻是字清晰。水笙喜道:「爹爹來了!」
         又聽得四個人的聲音齊聲叫道:「落花流水兮──水流花落!落花流水兮──水流花落。」四人嗓音各自不同,或蒼老,或雄壯,或悠長,或高亢,但內力之厚,各擅勝場。
         血刀僧皺起眉頭,罵道:「中原的狗賊,偏有這許多臭張致!」
         只聽水岱又道:「你武功再強,決計難敵我『南四奇』落花流水聯手相攻,你將我女兒放下,大丈夫言出如山,不再追你就是。」
         血刀僧心下尋思:「適才已見識過水岱和那老道的功夫。一對一相鬥,我決計不懼。他二人聯手,我便輸多贏少,非逃不可。他三人聯手,我是一敗塗地,只怕逃也逃不走了。四人聯手攻我,血刀老祖死無葬身之地,嘿嘿,這些中原江湖中人,說話有什麼狗屁信用?擄著這妞兒為質,尚有騰挪餘地,一將她放走,便是他們佔盡上風的局面了!」當下一聲吆喝,揮鞭往狄雲所乘的馬臀上抽去,一提韁,縱馬向西奔馳,提起內力,回過頭來,長聲叫道:「水老爺子,血刀門的兩個和尚都已做了你的女婿。第四代掌門是你女婿,第六代弟子也是你女婿。丈人追女婿,口水點點滴,妙極,妙極!」
         水岱一聽之下,氣得心胸幾乎炸破。他早知血刀門的惡僧姦淫燒殺,無惡不作,師徒二人一同污辱自己女兒,在他血刀門事屬尋常,別說真有其事,單是這幾句話,已勢必讓人在背後說上無窮無盡的污言穢語。一個稱霸中原數十年的老英雄,今日竟受如此折辱,若不將血刀師徒碎屍萬段,日後如何做人?當下催馬力追。
         這時隨著水岱一齊追趕的,除了和水岱齊名、並稱「南四奇」的陸、花、劉三老之外,尚有中原三十餘名好手,或為捕頭鑣客,或為著名拳師,或為武林隱逸,或為幫會首腦。血刀門的眾惡僧最近在湖廣一帶鬧得天翻地覆,不分青紅皂白的做案,將中原白道黑道的人物都得罪了。武林群豪動了公憤,得知訊息後,大夥兒都追了下來,均覺這不只是助水岱奪還女兒而已,若不將血刀門這老少二惡僧殺了,所有中原武林人士均是臉上無光。
         眾豪一路追來,每到一處州縣市集,便掉換坐騎,眾人換馬不換人,在馬背上嚼吃乾糧,喝些清水,便又急追。
         血刀老祖雖然意示閒暇,仗著坐騎神駿,遇到茶鋪飯店,往往還打尖休息,但住宿過夜卻終究不敢。便因中原群豪追得甚緊,水笙這數日中終於保得清白。
         如此數日過去,已從湖北追進了四川境內。兩湖群豪與巴蜀江湖上人物向來聲氣相通。
         川東武人一得到訊息,紛紛加入追趕。待到渝州一帶,川中豪傑不甘後人,又都參與其事,他們與此事並非切身相關,但反正有勝無敗,正好湊湊熱鬧,結交朋友,也顯得自己義氣為重。待過得渝州,追趕的人眾已逾二三百人。四川武人有錢者多,大批騾馬跟其後,運送衣被糧食。只是這干人得到訊息之時,血刀老祖與狄雲、水笙已然西去,只能隨後追趕,卻不及迎頭攔截。
         那些西蜀武人慰問一番之後,都道:「唉,早知如此,我們攔在當道,說什麼也不放那老少兩個淫僧過去,總要救得水小姐脫險。」水岱口中道謝,心下卻甚忿怒:「說這些廢話有屁用?憑你們這幾塊料,能攔得住那老少二僧?」
         這一前一後的追逐,轉眼間將近二十日,血刀老祖幾次轉入岔道,想將追趕者撇下。但群豪中有一人是來自關東的馬賊,善於追蹤之術,不論血刀老祖如何繞道轉彎,他總是能跟蹤追到。只是這麼一來,一行人越走越荒僻,已深入川西的崇山峻嶺。眾豪均知血刀僧是想逃回西藏老家,一到了他老巢,血刀門本門僧眾已然不少,再加上奸黨淫朋,勢力雄厚,那時再和中原群豪一戰,有道是強龍不鬥地頭蛇,勝敗之數就難說了。
         過得兩天,忽然下起大雪來。其時已到了西川邊陲,更向西行便是藏邊。當地已屬大雪山山脈,地勢高峻,遍地冰雪,馬路滑溜,寒風徹骨那是不必說了,最難受的是人人心跳氣喘,除了內功特高的數人之外,餘人均感週身疲乏,恨不得躺下來休息幾個時辰。
         但參與追逐之人個個頗有名望來頭,誰都不肯示弱,以至壞了一世的聲名。這幾日中,極大多數人已萌退志,若有人倡議罷手不追,有一大半人便要歸去。尤其是川東、川中的豪傑之中,頗有一些養尊處優的富家子弟,武功雖然不差,卻吃不起這等苦頭。有的眼見週遭地勢險惡,心生怯意,藉故落後;更有的乘人不備,悄悄走上了回頭路。
         這一日中午時分,群豪追上了一條陡峭的山道,忽見一匹黃馬倒斃在道旁雪堆之中,正是汪嘯風的坐騎。水岱和汪嘯風大喜,齊聲大叫:「惡賊倒了一匹坐騎,咱們快追,淫僧逃不掉啦!」群豪精神一振,都大聲歡呼起來。
         叫喊聲中,忽見山道西側高峰上一大片白雪緩緩滾將下來。
         一名川西的老者叫道:「不好,要雪崩,大夥兒退後!」話聲未畢,但聽得雷聲隱隱,山頭上滾下來的積雪漸多漸速。群豪一時不明所以,七嘴八舌地叫道:「那是什麼?」「雪崩有什麼要緊?大夥兒快追!」「快,快!搶過這條山嶺再說。」
         只隔得片刻,隱隱的雷聲已變作轟轟隆隆、震耳欲聾的大響。眾人這時才感害怕。那雪崩初起時相距甚遠,但從高峰上一路滾將下來,沿途挾帶大量積雪,更有不少岩石隨而俱下,聲勢越來越大,到得半山,當真如群山齊裂、怒潮驟至一般,說不出的可怖可畏。
         群豪中早有數人撥轉馬頭奔逃,餘人聽著那山崩地裂的巨響,似覺頭頂的天也塌了,一齊壓將下來,只嚇得心膽俱裂,也都紛紛回馬快奔。有幾匹馬嚇得呆了,竟然不會舉足,馬上乘客見勢不對,只得躍下馬背,展開輕功急馳。
         但雪崩比之馬馳人奔更加迅捷,頃刻間便已滾到了山下,逃得較慢之人立時被壓在如山如海的白雪之中,連叫聲都立時被雪淹沒,任他武功再高,那也是半點施展不出了。
         群豪直逃過一條山坡,眼見崩沖而下的積雪被山坡擋住,不再湧來,各人又各奔出數十丈,這才先後停步。但見山上白雪兀如山洪暴發,河堤陡決,滾滾不絕地衝將下來,瞬息之間便將山道谷口封住了,高聳數十丈,平地陡生雪峰。
         眾人呆了良久,才紛紛議論,都說血刀僧師徒二人惡貫滿盈,葬身於寒冰積雪之下,自是人心大快,不過死得太過容易,倒是便宜他們了,更累得如花如玉的水笙和他們同死。也有人惋惜相識的朋友死於非命,但各人大難不死,誰都慶幸逃過了災劫,為自己歡喜之情,遠勝於痛惜朋友之死。
         各人驚魂稍定,檢點人數,一共少了一十二人,其中有「鈴劍雙俠」之一的汪嘯風,以及南四奇「落花流水」四人。水岱關心愛女,汪嘯風牽掛愛侶,自是奮不顧身地追在最前,其餘三奇因與水岱的交情與眾不同,也是不肯落後。想不到這一役中,名震當世、武功絕倫的「南四奇」竟然一齊喪身在川藏之交的大雪山中。
         各人歎息了一番,便即覓路下山。大家都說,不到明年夏天,嶺上的百丈積雪決不消融,死者的家屬便要前來收屍,也得等上大半年才行。
         有些人心中,暗暗還存在一個念頭,只是不便公然說出口來:「南四奇和鈴劍雙俠這些年來得了好大的名頭,耀武揚威,不可一世。死得好,死得妙!」
         血刀老祖帶著狄雲和水笙一路西逃,敵人雖愈來愈眾,但他離西藏老巢卻也越來越近。
         只是連日趕路,再加上漫天風雪,山道崎嶇,所乘的兩匹良駒腳力再強,也已支持不住。這一日黃馬終於倒斃道旁,白馬也是一跛一拐,眼看便要步黃馬的後塵。
         血刀老祖眉頭深皺,心想:「我一人要脫身而走,那是容易之極,只是徒孫兒的腿跛了,行走不得,再讓這美貌的女娃兒給人奪了回去,實是不甘心。」他想到此處,突然凶性大發,回過身來,一把摟住水笙,便去扯她衣衫。
         水笙嚇得大叫:「你……,你幹什麼?」血刀僧喝道:「老子不帶你走了,你還不明白?」狄雲叫道:「師祖,敵人便追上來啦!」血刀僧怒道:「你囉嗦什麼?」便在這危急的當口,忽聽得頭頂悉悉瑟瑟,發出異聲,抬頭一看,山峰上的積雪正滾滾而下。
         血刀僧久在藏邊,見過不少次雪崩大災,他便再狂悍凶淫十倍,也不敢和這天象奇變作對,連叫:「快走,快走!」遊目一瞥之間,只有南邊的山谷隔著一個山峰,或許能不受波及,當下情勢危急,無暇細思,一拉白馬,發足便向南邊山谷中奔去。饒是他無法無天,這時臉色也自變了。這山谷之旁的山峰也有積雪。積雪最受不起聲音震盪,往往一處雪崩,帶動四周群峰上積雪盡皆滾落。
         血刀老祖展開輕功疾行。白馬馱著狄雲和水笙二人,一跛一拐地奔進了山谷。這時雪崩之聲大作,血刀老祖望著身側的山峰,憂形於色,這當兒真所謂聽天由命,自己作不起半點主,只要身側山峰上的積雪也崩將下來,那便萬事皆休了。
         雪崩從起始到全部止息,也只一盞茶工夫,但這短短的時刻之中,血刀僧、狄雲、水笙三人全是臉色慘白,你望望我,我望望你,眼光中都流露出恐懼之極的神色。水笙忘了自己在片刻之前,還只盼立時死了,免遭這淫僧師徒的污辱,但這時天地急變之際,不期而然地對血刀僧和狄雲生出依靠之心,總盼這兩個男兒漢有什麼法子能助己脫此災難。
         突然之間,山峰上一塊小石子滑溜溜地滾將下來。水笙嚇了一跳,尖聲呼叫。血刀僧伸左掌按住了她嘴巴,右手拍拍兩下,打了她兩記巴掌。水笙兩邊臉頰登時紅腫起來。
         幸好這山峰向南,多受陽光,積雪不厚,峰上滾下來一塊小石之後,再無別物滾下。過得片刻,雪崩的轟轟聲漸漸止歇。血刀僧放脫了按在水笙嘴上的手掌,和狄雲二人同時舒了一口長氣。水笙雙手掩面,也不知是寬心,是惱怒,還是害怕。
         血刀僧走到谷口,巡視了一遍回來,滿臉都是鬱怒之色,坐在一塊山石之上,不聲不響。狄雲問道:「師祖爺爺,外面怎樣?」血刀僧怒道:「怎麼樣?都是你這小子累人!」
         狄雲不敢再問,知道情勢甚是不妙,過了一會,終於忍不住又道:「是敵人把守住谷口嗎?師祖爺爺,你不用管我,你自己一個兒走吧。」
         血刀僧一生都和兇惡奸險之徒為伍,不但所結交的朋友從無真心相待,連親傳弟子如寶象、善勇、勝諦之輩,面子上對師父十分敬畏,心中卻無一不是爾虞我詐,只求損人利己,這時聽狄雲叫他獨自逃走,不由得甚是欣慰,臉上露出一絲笑容,讚道:「乖孩子,你良心倒好!不是敵人把守谷口,是積雪封谷。數十丈高、數千丈寬的大雪,不到春天雪融,咱們再也走不出去了。這荒谷之中,有什麼吃的?咱們怎能挨到明年春天?」
         狄雲一聽,也覺局勢凶險,但眼前最緊迫的危機已過,總是心中一寬,說道:「你放心,船到橋洞自會直,就算餓死,也勝於在那些人手中受盡折磨而死。」血刀僧裂嘴一笑,道:「乖孫兒說得不錯!」從腰間抽出血刀,站起身來,走向白馬。
         水笙大驚,叫道:「喂,你要幹什麼?」血刀僧笑道:「你倒猜猜看。」其實水笙早就知道,他是要殺了白馬來吃。這白馬和她一起長大,一向就如是最好的朋友一般,忙叫:「不!不!這是我的馬,你不能殺。」血刀僧道:「吃完了白馬,便要吃你了。老子人肉也吃,為什麼不能吃馬!」水笙求道:「求求你,別害我馬兒。」無可奈何中,轉頭向狄雲道:「請你求求他,別殺我的馬兒。」
         狄雲見了她這副情急可憐的模樣,心下不忍,但想情勢至此,哪有不宰馬來吃之理,吃完了馬肉,只怕連馬鞍子也要煮熟了來吃。他不願見水笙的傷心神情,只得轉過了頭。
         水笙又叫道:「求求你,別殺我的馬兒。」血刀僧笑道:「好,我不殺你的馬兒!」水笙大喜,道:「謝謝你!謝謝你!」忽聽得嗤地一聲輕響,血刀僧狂笑聲中,馬頭已落,鮮血急噴。水笙連日疲乏,這時驚痛之下,竟又暈了過去。
         待得悠悠醒轉,便聞到一股肉香,她肚餓已久,聞到肉香,不自禁的歡喜,但神智略醒,立即知道是她愛馬在慘遭烤炙。一睜眼,只見血刀僧和狄雲坐在石上,手中各捧了一大塊烤得焦黃的燒肉,正自張口大嚼,石旁生著一堆柴火,一根粗柴上吊著一隻馬腿,兀自在火上燒烤。水笙悲從中來,失聲而哭。
         血刀僧笑道:「你吃不吃?」水笙哭道:「你這兩個惡人,害了我的馬兒,我……我定要報仇!」
         狄雲好生過意不去,歉然道:「水姑娘,這雪谷裡沒別的可吃,咱們總不能眼睜睜的餓死。要好馬嘛,只要日後咱們能出得此谷,總有法子找到。」水笙哭道:「你這小惡僧假裝好人,比老惡僧還要壞。我恨死你,我恨死你。」狄雲無言可答,要想不吃馬肉吧,實在是餓得難受,心想:「你便恨死我,我也不得不吃。」張口又往馬肉上咬去。
         血刀僧口中咀嚼馬肉,斜目瞧著水笙,含含糊糊地道:「味道不壞,當真不壞。嗯,過幾天烤這小妞兒來吃,未必有這馬肉香。」又想:「吃完了那小妞兒,只好烤我這個乖徒孫來吃了。這人很好,吃了可惜。嗯,留著他最後吃,總算對得他住。」
         兩人吃飽了馬肉,在火堆中又加些枯枝,便倚在大石上睡了。
         狄雲朦朧中只聽到水笙抽抽噎噎地哭個不住,心中突然自傷:「她死了一匹馬,便這麼哭個不住。我活在世上,卻沒一人牽掛我。當我死時,看來連這頭牲口也還不如,不會有誰為我流一滴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