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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7年1月1日 星期三

第三章 亡命天涯

         卻桓度一劍當先,銅龍化作一片金光寒芒,護在身前,以勢如破竹之威,殺進敵陣。想起家所流的血,登時殺氣騰騰,把僅餘的一點畏怯,拋之於九霄雲外。
         他家獨門劍法,最重「守心」,這是把一切精神,維持在一個一塵不染、毫無雜質的境界。也可以說是忘情,絲毫不起恐懼之心,所有喜怒哀樂,甚至父子親情、夫妻之愛,也棄於心外。
         家「武書」認為人心譬如一潭湖水,若有絲毫情動,湖水便混濁和動湯起來,不能映物:只有丟盡凡情,湖水才能歸原一池清水,照見眾生形相。劍法才可不滯於情,發揮盡致。
         卻桓度自九歲開始練劍,他平日雖愛和族中美女混,練劍時卻極端專注,守心的功夫尤勝乃父,欠缺的只是實戰經驗和飽飲敵人鮮血後生出的殺氣。
         就在這衝進敵陣的剎那,他自然而然地步入這守心的境界,呼吸變得緩慢悠長,全身毛孔放鬆,所有感官,全部發揮作用。不單只眼耳口鼻,連全身的皮膚,也處在高度的警覺狀態,身旁四周敵人的每一下動作,一舉劍、一揚戈、一揮盾,敵人的欲前欲退,即使在眼光不及之處,他卻是瞭然於胸,可迅速決定策略。
         卻桓度身內家戰士的血液奔騰流動,血管收窄,使鮮血迅速運轉,供給了最大的能量。十多年的苦修,倏地具體表現出來,他的劍如毒龍出海,在萬道金芒的掩映下,像水銀瀉地般,硬撞進敵方的盾牌和劍陣裡。
         敵方兵將,早先被他一劍斷樹的雄姿嚇破了膽,現下再見到他這般威勢,紛紛退避。卻桓度霍地殺入敵陣,銅龍到處,敵人即血倒下,竟遇不上三合之將。緊跟身後的二百家將,目睹少主武藝驚人,所向披靡,一時人心大振,積蓄著的那股逃命的窩囊氣、家破人亡的怨憤,像大山爆發般噴湧出來,上下一心,死命殺敵,霎時天慘地愁,血雨刀光,瞬眼間整隊人已深入敵陣。
         火勢愈來愈猛烈,加上山風呼呼,不時引起新的火頭,就在一片大海裡,展開慘烈的突圍血戰。
         白望庭在高處俯瞰戰局,山林處處火頭,冒起濃煙烈火,一方面照亮了整個戰場,另一方面又產生大量濃煙,加以雜樹叢生,使人視野不清,場面混亂,合圍之勢變成混戰局面,難以發揮以眾凌寡的戰術。這時白望庭才深感後悔,不應低估這個養尊處優的家公子,心想若不能早殺此人,異日終成大患。
         卻桓度剛劈飛了敵人的頭顱,忽感有異,他的「身體」告訴他,背後正有幾支利器,從極刁鑽的角度,向他急速刺來:幾乎在同一時間,他看到前方和左右兩側出現了十多名持戈戰士,同以極快的速度向自己推進,才醒悟自己已身陷重圍,遇上最棘手的局面。他的銅龍驀地反手迴旋,立刻響起一連串叮噹之聲,身後刺來的長戈紛紛被銅龍格飛,他心中反而大叫不好。因他從與背後敵戈接觸的剎那,試出敵人力量沈雄,且有餘力,兼且每一個敵人的功力都非常平均,顯然精於合擊之術。他方自心下懍然,面前又有三支長戈閃電般刺到。
         卻桓度大喝一聲,銅龍迅快出擊,幾乎在同一時間擋開眼前奪魄勾魂的三擊,他絕不停滯,身子同時向前衝去,劍柄在擦身而過時,回手撞在左側大漢的脅下,一陣骨裂聲音中,大漢側跌開去,把另一個從旁攻來的大漢,撞得倒飛而去。
         卻桓度身子前衝的同時,恰好避過背後刺來的四枝長戈。他此刻雖然傷了兩人,心內卻知不妙。他記起父親曾提過費無極除了精擅劍術外,對長戈也頗有心得,所以特別從手下中精選了一批天資過人的勇士,訓練戈術,將傑出的三十六人,稱之為長戈三十六騎。這三十六尤擅合圍之術,若果在平原之上,任他們乘馬持戈攻擊,據稱天下還沒有保得住性命的人。
         所以長戈三十六騎的威名,令人聞之色變。費無極又不斷訓練後補,遇有人陣亡,立即補上,所以這三十六騎,便像永不會短缺的鋼鐵陣容;幸好現在是荒山野嶺,兼且火頭處處,他們還未能盡展所長,否則縱多一個卻桓度,也只有引頸待戮的份兒,但眼前形勢仍是相當危險。
         在危急中卻桓度回頭一望,看見卓本長等被分隔在數丈外,浴血苦戰,敵人中赫然有中行在內,蓬的一聲!卻桓度胸中燃起熊熊烈火,仇恨直衝上腦際,就在這剎那,一股尖銳的勁風當空剌來。卻桓度心下一懍,迅速橫移,肩頭一陣劇痛,被長戈三十六騎的其中一戈所傷,他手中銅龍左右劃出,湯開刺來的另兩戈,又就地一滾,穿過一個火堆,這才避過另外兩戈。
         他心下警惕,知道自己受仇恨之心所擾,所以心起波瀾,才有此失著。連忙重守劍心。此時眼前寒芒點點,數柄長戈如影附形,緊跟而來,這三十六騎果真名不虛傳。
         向他衝來的持戈戰士共有十多人,但最先攻到的只有四人,這四人四枝長戈生出嗡嗡的震響,分攻他前額、持劍的右手、左腰和右腳,籠罩了他身體的每一個部分,而且刺來的時間拿捏奇準,縱使他當時避過,勢必引起敵人的連鎖反應,至死方休,卻桓度這時滾地一避,敵人立即把握利用,把他迫上死地。
         卻桓度此時心底出奇平靜,忽然他發覺敵人刺來的四戈中,露出了一線奇怪的空隙,在電光石火間,他恍然這是因為他滾過的小火堆,恰好在衝來的四人當中,其中兩人為了避免踏入火堆,稍為偏側了身子,四人一向習慣了以某一種陣形推進,目下這特別的情形,卻使他們不能百分百吻合平時操練了千百次的陣勢,所以露出一個破綻。當然若非卻桓度精於守心之術,亦難從這殺氣騰騰的場合,觀察到如斯細微的變化。
         卻桓度躬身前標,長劍閃電般劈在兩枝長戈上,長戈應劍向兩側,撞在另外兩枝長戈上,完全化解了敵人的攻勢。銅龍沒有一刻拖延,沿戈而上,兩顆斗大的頭顱,和著鮮血,直飛上半空。他得勢不饒人,又閃入敵人群內,長劍忽地展開細膩的手法,貼身與敵人展開血戰,持戈敵人頓時魂飛魄散,他們善於攻堅衝殺,近身搏鬥則非其所長,轉眼又有人中劍倒下,鮮血濺滿卻桓度的衣襟。
         卻桓度知道目下雖佔上風,但又豈敢久戰,一伸腳踢在一個火叢上,登時揚起漫天火屑,直向敵人罩去,跟著身子急退,憑記憶向卓本長等方向退去。
         卻桓度退向卓本長的方向時,卓本長亦正殺往他的方向,這時他身邊剩下一百人不到,其他的都給衝散了。
         兩人也不打話,二人一心,連忙向山野裡竄去。
         眾人一陣急逃,穿過大別山時,已是第二天的正午時分,他們逃命時一鼓作氣,至此無不筋疲力盡。
         卻桓度停下腳步,回頭環視眾人,發覺連卓本長在內,只剩下六十四人,且全部帶傷,甚為狼狽。
         卓本長臉上一道血痕,由左眼角斜劃止於嘴角,形狀恐怖。
         卓本長臉色不變道:「這是中行留下的。」
         卻桓度頷首道:「我誓必手刃此人。」
         卓本長眼中閃過熾熱的仇恨,話題一轉說:「我們雖然逃過大難,但形勢較前更凶險百倍,尤其當囊瓦知道少主你武藝驚人,一定不擇手段要置你於死地。」
         卻桓度一陣沈默,知道卓本長所言非虛。今日敵人不來則已,否則一定有搏殺自己的能力,思索間,卓本長的聲音又再響起道:「下一步少主以為應如何走?」卻桓度心中一動,泛起一種難言的感受;這是開始逃亡以來,卓本長第一次真心真意詢求自己的指令,顯出卻桓度以自己的生命和膽識,贏得了下屬的尊敬和欽佩。
         卻桓度微笑道:「如果我們一齊逃走,目標巨大,不出百里,定遭敵人擒殺,唯一方法,就是化整為零,分散潛逃,幸好離城之時,我身上帶有大量黃金玉石,足供各人的生活衣食無憂。待會你助我分與各人,要他們用此財貨,在楚地從事各行各業,異日我東山再起,必會召集他們,報這毀族血恨。」
         說完望向卓本長道:「我將孤身逃往國外,你則須留在楚國,負責聯絡眾人。」
         卓本長見他眼中射出堅走的神色,心中掠過熟悉的印象,忽想恍然,原來宛也是經常露出這種使人遵從的眼神,連忙答道:「謹遵主公吩咐。」話才出口,忽想起這是對宛的尊稱。
         卻桓度似乎毫不察覺卓本長對自己在稱謂和語氣上的改變,仰天長長呼出一口氣道:「這一著將大出敵人意料之外,囊瓦啊囊瓦!我們的生死鬥爭,就由這一刻開始了。」
         卓本長忽又壓低聲音說:「主公,昨夜那棵樹你是否早做了手腳?」卻桓度莞爾道:「我知道瞞不過你的,那樹被劈斷前,早給我用小刀剜空,不過仍遮上一塊樹皮吧了!」
         兩人一齊大笑起來。
         在山野間經過了接近七日的路程,卻桓度終於走到通往夏浦的官道夏浦位於長江之旁,是當時楚國接近郢都的一個大都會。過去這段日子,觸目都是森林山石,一旦走上這人來車往的官道,卻桓度生出重回人間的感覺。他不知道應逃往那裡,若以他身為宛之子的身份,真是無處可去。
         這時北方以晉國為首,與居於南方的楚國爭奪霸主之位,天下諸國,不從晉則從楚。自己既不容於楚,而父親宛又因事楚而長期與晉為敵,故晉也以殺已為快;新興的吳更視己父為死敵,所以天下雖大,真是難有容身之地。
         想到這裡,卻桓度意冷心灰,目下不要說滅楚復仇,就算要自保,也不是易事。
         況且當夜從楚軍重重圍困中逃出,可說是露了一手,必然更招囊瓦之忌。想他麾下高手如雲,一定會在自己逃出楚國之前,追殺自己,所以目下的處境仍是非常可慮。
         一邊思索,一邊在官道上急步走著。
         大路上的交通頗為繁忙,除了步行的商旅行人、趕集的農夫,還間中馳過載貨的騾車和馬隊。
         當時通商的風氣相當盛行。春秋末、戰國初,在中國歷史上是個大轉捩的時代,不獨春秋時代的國家,先後蛻去封建的組織而變成君主集權,並且好些已有蓬勃發展的趨勢,比如工商業發達、城市的擴大、戰爭的劇烈化、新階級的興起、思想的開放,此時都加倍明顯。
         例如稍後的白圭,便以經營谷米和絲綢為主,其他如制鹽起家的猗頓、冶鐵的郭縱,都是富埒王侯。於此可見當時經濟的高度發展。楚國為當時最強大的國家,工商的進展,又凌駕於他國之上。
         而又因軍事上的需要,諸國開闢了很多新的道路,連帶促進了都會的繁榮,所以卻桓度上這直通夏浦的官道,才會見到這種熱鬧的場面。卻桓度一方面被這繁榮的景象引得精神一振,另一方面卻是心下惴然,以囊瓦的實力和精明,一定不會放過握守這些交通重點,布下足夠的人手截殺他這漏網魚兒,前途可說艱險重重,他唯有見步行步了。
         每當有馬車經過,他都躲往一旁,避免撞上追兵,真有寸步難行的感覺,尤其是他在深山曠野多日,滿面于思,衣服破爛,儘管不是卻桓度的身份,怕也會被兵衛截查,惹上麻煩。
         卻桓度又走了一陣,離夏浦還有三里,心下正盤算著如何瞞過城門的關卡入城,一陣馬蹄聲在後方響起,卻桓度心中一動,留心一聽,這次馬隊最少有三十騎以上,又有車輪轆轆聲,連忙避入道旁的叢林。
         一隊兵馬,護著輛華麗的馬車,緩緩馳至,兵衛甲鮮明,鞍上和馬車上都刻有一對張牙舞爪的雄獅。
         卻桓度全身一震,認得這正是聲名僅次乃父,並列楚國四大劍手的襄老的獨家徽號。
         這人據說劍術出神入化,尤在費無極和鄢將師二人之上,性格凶殘,以殺人為樂,是囊瓦轄下主管偵察情報的頭兒。尤其可怕的是這人手下網羅了各式各樣的人才,平時多留駐楚國的都城郢都,這次遠途來此,不問可知,自然是要狩獵他卻桓度。今日他處境的凶險,比他想像中還要糟,落在這著名凶人手上,那就生不如死了。
         另一方面,他又頗感自豪,囊瓦出動了這張頭牌,證明很看得起他卻桓度,不禁精神一振,決意周旋到底。
         車隊緩緩馳去,卻桓度腦中靈光忽現,醒悟到車內乘載的,必是老人或女眷,否則車行的速度,不致如目下的緩慢,嘴角不由露出笑意,身形展開,全力向馬隊追去。
         刻有襄老徽號的車隊,緩緩馳向夏浦,前面的騎士忽然向後面的車隊打手勢示意停下。
         這隊騎士都是襄老的親兵衛隊,帶頭的騎士隊長更是一臉精明、身經百戰的神氣,一待車隊停下,他反而回騎馳往馬車旁,一面揮手示意手下裡兩名帶頭的騎士上前視察,又吩咐後面的手下,阻止後來的行旅前進,似乎車內有極端寶貴的事物。
         他的手下散開隊形,團團護著馬車。
         那騎士隊長低下頭,在垂布簾車窗前,輕聲道:「姬夫人莫要受驚,前面路中心不知為何倒下了棵大樹,待我們檢查過大樹是否有人蓄意砍斷,便可清理移開,繼續行程了。」
         車內有女聲輕嗯一聲,溫柔悅耳。
         另一個女聲響起問道:「戚隊長,姬夫人想知道何時可進夏浦。」出聲的女子,該是婢女的身份。
         戚隊長道:「大約在黃昏時分進城,入城後半個時辰該可到達主公在夏浦的臨時別宅了。」
         他款款細談,在道旁叢林內的卻桓度,卻幾乎罵遍他們的十八代祖宗。
         他一方面慶幸自己手腳高明,在斷樹攔路上用了點心思,若非細心觀察,很難知道是他蓄意折斷;而且他挑選的這棵樹,早已枯槁,所以任何人也會當是碰巧自然倒下,不會懷疑其他。
         另一方面,這戚隊長精明厲害,反應敏捷,一見有樹擋路,立即回馬護衛,使他想躲入車底的企圖難以實現,心下喑急。
         這時前面檢查斷樹的兩人,揮手通知戚隊長,表示沒有問題,戚隊長連忙下令,登時另有兩騎馳出,準備幫助兩騎清理道路。他們中有人取出粗繩,準備以座騎把大樹拖開。
         卻桓度忽地一震,醒悟到自己心情急躁,「守心」的功夫蕩然無存,耳目的靈敏大打折扣。剛才下騎前馳時,眾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前方,如果他能把握那一絲空隙,早可仗著絕世身法閃進車底,就是因為心中受著成敗的影響,竟錯過良機,大感可惜,連忙收攝心神,靜待第二次機會。
         繩索一頭套在樹身上,一頭纏在馬鞍,騎士大喝一聲,兩腳一夾,健馬放開四蹄,大樹隆隆移開,枝葉和路上的黃土磨擦,一陣沙塵揚上半天,恰好一陣強風吹來,漫天黃塵,直向屯隊吹去,眾騎上俯首掩目,以免塵埃入眼。
         卻桓度暗叫一聲天助我也。身形輕盈如狸貓,略一縱跳,閃入車底,神不知鬼不覺。
         戚隊長一聲令下,車隊徐徐前進,速度加快了少許。顯然時間受了點延誤,所以要增加速度,趕在日落前,進入夏浦城。
         卻桓度平貼在車底,手腳如蝙蝠般抓緊車底的木架,心情出奇的輕鬆,此次竟由敵人護送入城,世事的確是無奇不有。又想起先後兩次都是以斷樹為救星,亦是異數。
         蹄聲,馬車沿路前行,車上除了傳來柔和的呼吸聲外,不聞其他聲音。卻桓度好奇心大起,揣惻著車內那夫人的身份,不知她為何要來此與襄老相會。
         途中那戚隊長又數次回馬向車內夫人報告行程,那夫人一聲不出,只有那婢女間中回應,這時連卻桓度也知道這戚隊長是藉故引那姬夫人說話。
         忽然一隊騎士以高速從背後趕來,在車隊身旁擦身而過時,騎士們放慢速度,其中一人沈聲道:「屬下展成向姬夫人問好。」中氣充沛含勁,顯是高手。

第二章 初試身手

         這支從破城逃出的敗兵,負著氏族被人連根拔起的血恨,朝連綿萬里的大別山逃去。只要穿越過這廣闊的山區,將可切進楚國著名的雲夢澤,那處盡屬低窪沼澤,又多叢林湖泊,對於躲避敵人大規模搜捕,非常有利。
         走在他身旁的是卓本長,這人原是卻桓度的少年玩伴,精明厲害,長於計謀,是卻宛親自指定這次護送卻桓度的主力。兩人長大後,因卓本長跟隨宛征戰南北,故很少見面,反而在這非常時期,又再走在一起,大家都有種非常親切的感覺。
         二百多人急奔兩個時辰後,深入了佈滿荊棘的山區二十多里,均力盡筋疲。卓本長雖是武功高強,但力戰在前,這時也頗為吃不消,反觀身旁這位小公子,仍是氣脈悠長,似乎毫無倦意,不由對這從未挨過沙場征戰之苦的富家子弟,另眼相看。
         眾人來到一個較為平坦的小山上,一直在前開路的中行轉回後隊,來到兩人面前道:
         「公子,這番急行,已離敵人二十里有多,且快將日落西山,隨從先前血戰整日,加上這陣奔波,實在再難支持下去了。」說罷以詢問的眼光望向卻桓度,又望向卓本長。
         卓本長有一種很奇怪的感覺,似乎中行在很細心地觀察卻桓度,並帶著一點奇怪的敵意和肆無忌憚,他不知道是否是自己的偏見,因為一直以來,他對這個屬於長輩的中行,都不大喜歡,總覺得他沈默寡言,城府過深。
         卻桓度心內悲痛,毫不在意。剛想徵詢卓本長的意見,忽地想起自己已成為了他們當然的領袖,自然要發表點意見,但腦內一片空白,不知應該點頭還是搖頭。
         中行眼中閃過一絲譏嘲,又回復尊敬神態。
         卓本長心中一懍,但此時不容多想,解圍道:「公子,除非敵人知曉我們的逃走路線,又能於城破立即知悉有人逃遁,否則絕難追及我們。」說完忽地陷入沈默,若有所思。
         中行不待卻桓度發出命令,即時傳下令去,命各人就地休息。
         卓本長不知如何心下喑感不安。卻桓度對於這類行軍發令,一無所知,中行叫大家休息,想想也是道理,於是坐下歇息。卓本長和中行兩人自去佈置。
         這二百家將,都是征戰經驗豐富的軍人,一接命令,未待吩咐,紛紛佔取有利方位,依度形勢,展開偵察巡邏等等措施,隱隱把卻桓度圍在正中。宛一向甚得軍心,此時他們知道遇上勁敵,心中均存下以死來保護這家僅餘血脈的意念。
         卻桓度看在眼內,心下羞慚,自己枉為他們的統率者,其實比之他們任何一人,在軍事上的常識,他都是大大不如。另一方面,眼前這軍旅生活,卻使他這一生居於內院,平日只需應付母姊美婢的公子哥兒,有種新鮮的感覺,那是種豪雄粗獷的吸引力。想想也是諷刺,氏一系名將輩出,獨有他一人從未隨軍征戰。
         卻桓度不由輕撫配在腰際的銅龍,心下稍感安定,似乎父親宛的信心,從它隱隱流進他手裡,鑽入他心中。
         卻桓度緩緩抽出長劍。劍長四尺,比當時制的三尺劍刃長出一尺,在斜陽下閃閃生輝。劍身鑄有一條張牙舞爪的蒼龍,沿著劍身盤繞舒捲,若隱若現,巧奪天工。長劍入手沈重,家著名的劍法,可以把這名劍的特質發揮到極致。這銅劍是當時這類刀劍的極品。據說南方的越國和楚國的大敵吳國,已開始鑄造鐵劍,比之銅劍又勝出一籌。
         卻桓度輕撫劍身上鑄造的銅龍,觸手溫潤,他在軍事上不行,對劍法卻是天資卓越;雖未必及得上宛,亦是出色當行。手持這等寶刀,一時豪情大發,一沈腕,銅龍在空中迅速顯出萬道光芒,有節奏地畫出幾條弧線,顯出一個美麗的劍光圖案。
         一人走到他的身邊沈聲道:「公子!」
         卻桓度霍地側望,看到卓本長嚴肅的面容,登時記起少年時他每逢要責怪自己,都是這副表情,心下知道不妙,又不知何處出錯。
         卓本長道:「公子在太陽餘暉下舞劍,劍身反射落日的光芒,可見於十里之外,我們現下正在逃命求生,這樣做等於自殺。」
         卻桓度慚愧之至,心想自己真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急忙收起銅龍,環首掃視,附近的家將都把目光集中在他身上,像是憐惜他的無知。
         卓本長覺得自己說話重了,但另一力面也體會到自己對這自幼一同長大的小主上,其實是下太尊重的。
         卓本長話題一轉道:「公子,中行有點違反常態,我們應該小心一點。」
         卻桓度素不言歡別人搬弄是非,因家內院大多是婦孺,「是非」乃她們日常生活的大部分,卻桓度一向厭聽;所以卓本長這幾句話他絕對聽不入耳,含糊應了一聲,閉目養神起來。
         卓本長頗感沒趣,他對中行的懷疑,完全是基於此人在態度和性格上的微妙轉變,那便像當一個人在長期壓抑自己原來的性格後,因環境的改變,突然鬆弛下來,故不自覺地透露出真正的本性。這種變化難以言傳,實在沒有任何真憑實據。
         自敵方攻城之始,內奸這問題一直困擾著每一個人,卓本長並不例外,所以中行在神態上的些微改變,立即引起他的警覺。但見到卻桓度的消極反應,只好作罷。他為人堅毅,決意提高警覺,以應付當前危難。
         待卓本長走遠後,卻桓度緩緩張開雙目,遠方紅日西沈,一片艷紅,令他記起濺在城牆上氏子弟的鮮血。歸根究底,罪魁禍首是楚昭王這大昏君,他寵信襄瓦,任其弄權禍國,排斥異己。父親宛身居左尹高位,國之重臣,曾大敗楚在東南方的大敵吳國,並觸發政變,使吳王僚喪命於專諸的魚腸劍下,為楚國建下不世功業。豈知竟招來襄瓦之忌,此次密遣手下大將費無極和鄢將師兩人,軍士倍於己方的兵力,潛來偷襲,在猝不及防之下,使自己目下落得家破人亡的局面,實在令人切齒痛恨!
         卻桓度霍地站起身來,對著只露出一闕的紅日,向天誓言道:「卻桓度回楚之日,就是楚亡之時。」握著銅龍的右手,指尖因過於用力而發白。
         太陽躲進西山,大地漸漸昏沈。
         黑暗終於來臨。
         漆黑的山林裡,卻桓度驀地驚醒過來,一額都是冷汗,原來剛才他正好夢到和自己曾經風流相好的族中美女,一一倒在血泊中,他感到絕大痛苦,怨恨自己不能帶她們脫離危難;跟著又夢見自己和這二百家將,陷入重重圍困中,伸手拔劍,銅龍卻是不翼而飛,不由大驚而醒。
         就在這時,一人從漆黑裡無聲無息地冒出來,走到近前。
         卻桓度一看來者的身形體態,知道是卓本長,把已提起的心放下。
         卓本長貼近至卻桓度身前,低聲道:「少主:敵人把我們重重圍起來了。」
         卻桓度全身一震,惡夢竟成了現實。
         卓本長的語聲繼續傳入他耳內,事實上卓本長已把聲音壓低至細若蚊蚋,但對卻桓度來說,卻像驚雷巨響,震得他耳膜發麻,只聽卓本長說:「敵人現下偃旗息鼓,全無動靜,但我從宿鳥驚飛、山獸竄動的形跡看來,敵人應當是突如其來,一齊在四周出現。」頓了一頓,語音忽然加快道:「這表示敵人早就掌握了我們的行蹤,所以才能一上來立即布下合圍之勢,使我們插翼難逃。看來我們之中定有內鬼,一路留下暗號,指示我方逃走的路線。」
         卻桓度頓感茫然,自己對軍旅之事,的確一竅不通,不知應該如何應變。
         卓本長續道:「刻下敵方按兵不動,自然是希望我等懵然不知,靜待天明,那時逃走困難,可輕易將我們一網打盡。」他停了一停,知道絕難從這公子哥兒得出任何指示,索性說:「目下唯一力法,是不讓敵人的如意算盤得逞,趁著黑夜,乘亂衝出,少主以為如何?」當時尊卑的分界極嚴,所以卓本長加上最後一句,其實在他心中只是虛應形式。
         卻桓度覺得自己有如在怒海中飄湯的一葉扁舟,需要一個穩妥的崖岸,以供停泊,急忙間:「中行在什麼地方?」
         卓本長稍一遲疑,答道:「敵蹤初現,我便四處尋他,卻毫無蹤影,我看內奸八成是他。」
         卻桓度腦海轟然一震,羞恨交集,自己若能早一步聽信卓本長之言,何至陷入現下困境。
         卓本長知他心裡難過,不再在這方面做文章。
         此際星月無光,山野間一片烏黑,一叢叢的樹木,化作大小不同的黑影,活像張牙舞爪的猛獸,隨時要把人吞噬。
         卻桓度雖然在各方面都經驗淺薄,卻在劍術練氣上下過十多年苦功,內功精湛,雖在旁人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裡,他目力尚可遠及十丈開外。他看到己方的人馬,都在高度警戒下,紛紛握守戰略位置,不禁佩服卓本長的調度;自己反是最後一個知曉敵人靠近的人。心下稍安,腦筋開始運作起來。
         卻桓度問道:「本長,假設趁黑逃遁,以你估計,成功的機會有多大?」
         黑夜裡卓本長眉頭一皺道:「敵人若要在這等黑夜荒山,攔截我們,必須要有一倍於我的兵力,幸而敵人一到,便被我發現,否則容得敵方布下障礙陷阱,逃走的機會要等於零了。」接著苦笑一下道:「如果他們打開始便從內奸處得知我方逃走的路線和兵力,無須分散搜索,那他們的實力,可能遠超過十倍我們的數目呢。」臉上不由露出無能為力的表情。
         卻桓度雖在黑夜裡,可是他目力遠勝常人,對於卓本長面上每一個表情,都清楚看見。他估計卓本長功力不及自巳,所以不能和他一樣有夜視的能力,誤以為卻桓度像他一樣看不到對方神情變化,因而絲毫不在臉上掩飾內心的感受。換句話說,卓本長雖提出趁黑夜和敵人布下陷阱前逃走,但他卻是沒有半分把握的。
         卻桓度心內震駭,但另一方面,又激起他求生的慾望,他活了二十五年,這一刻才真真正正為自己的將來掙扎和奮鬥。
         他內心飛快地分析目前的形勢,這批氏家將,畢生在宛帶領之下,戰無不勝,都視宛如父如神,這次城破人亡,在他們心靈上造成難以彌補的打擊,各人壯志消沈,失去爭雄之心;加上一向以來,自己這位四公子,終日耽在婦人美婢之間,於群芳中風流快活,他們怎知自己亦有刻苦練劍的時刻,自然是對自己毫無信心,假設不能扭轉這種心態,今夜他們休想有一人能活命,當然除了作內奸的人是例外。
         卓本長忽然沈聲道:「少主,假設我倆現下趁敵人陣腳未穩,私下潛逃,成功的機會,可達五五之數。」
         卻桓度心中一懍,知道他意思是若棄下此地的二百子弟兵,兩人逃走目標明顯性自然大減,也出乎敵人意料之外,果然是可行之法。但這二百人必然陷於被出賣的絕地。
         卻桓度經過一番內心掙扎,斷然搖頭道:「本長,我這樣做,父親在天之靈也不會放過我,這事休得再提。」
         卓本長眼中掠過讚賞之色,反而立下決死維護之心道:「敵人若能於我們稍有動靜時,立即放火燒林,我們的凶險,將會倍增。」
         他見卻桓度沈吟不語,又說:「當然,鹿死誰手,還是要拚過方知,氏豈是易與之輩。」
         語氣中透出一種死戰的決心。
         卻桓度卻大感不妙,卓本長決意死戰,擺明了他沒有把握衝出圍困。況且敵人佔有如此優勢,己方怎能力敵,到這時他對卓本長的倚賴才真正死了心,以後,必須看他卻桓度了。
         假設中行真是敵方的人,必然深悉己方的虛實和戰術,形成先機盡失,著著受制,這樣的仗,如何能打?
         但有利亦有弊,敵人若知道己方形勢,必然對自己存有輕視之心,每一項設計都針對卓本長而設,假如由自己這個對軍事一無所知的新手指揮進退,可能反收奇兵之效。當然,問題是他有什麼可以起死回生的計劃。
         卻桓度不禁問道:「假設你要定計逃走,該當如何?」
         卓本長略一沈吟,道:「每一種戰術,都是要達到某一個軍事目標或是要完成臻至一個目標的某一階段。此次顯而易見我們是護送公子逃出重圍。為此我將利用敵人防守線長這個弱點,以幾隊集中力量的死上,同不同方向流竄,藉以擾亂敵人耳目。
         幸好早在初抵此地時,我曾觀察過附近的地勢環境,若能依據定下的逃走路線,在混亂中分頭衝出,或有成功的希望。」說完眉目間有種無可奈何的神情。
         卻桓度知道卓本長同樣想到:中行必也作過同樣對環境的觀察,所以似乎是最安全的戰術,反而最為凶險。況且這處在中行提議露宿的地方,必然有他的陰謀,所以卓本長審度過敵我形勢,才會一籌莫展。
         卻桓度記起昔日在城後鄉間,觀看農人鬥犬聚賭,當時眾人都把賭注放在一隻高大兇猛的黃犬上,而不看好另一隻瘦弱矮小的小犬,就是他卻桓度也和其他人一般想法。拚鬥開始,大犬凌空下撲,要以老鷹攫兔之法,搏殺對手。豈知小犬避重就輕,貼地從下竄上,一下咬住大犬最柔弱的咽喉,贏得此仗。這件事在他的記憶裡極為鮮明。他的劍術,便是依從這法則來設計,避重就輕,以弱勝強。
         就在這一刻,他省悟到唯一可以依恃的,就是他在劍術上的修養和策略,正如他父親宛所說:希望他能以擊劍之術,助他逃過大難。所以他必須把劍術運用在兵法之上,想到這裡,眼前似乎多了條平坦的道路,雖然他還未能有任何具體的計劃,但比之先前的有若盲人騎瞎馬,當然不可同日而語。
         山林秋蟲唧唧,敵我雙方都不作一聲,此刻離卯時天明還有兩個時辰,逃走是急不容緩的了。
         卻桓度沈聲道:「本長,你即刻調集所有人手,集中此地,其他險要防禦據點,全部放棄,行動務要隱快速。」他終於首次向家將發出一生以來第一道命令,心下有種出奇的權力感和快意。登時瞭解到宛那率領群雄、威風八面的心情。
         卓本長大感錯愕,想不到這對軍事一無所知的人作得出主張。可是卻桓度語調沈穩有力,帶有強烈的自信,甚至威嚴。況且他自問即使遵照自己的方法而行,亦是死路一條。所以心中雖還在猶豫掙扎,雙腳卻不由自主地隨指示行動。
         卓本長不愧是經驗豐富的將才,很快二百人已在不動聲色下,集中在一處有高石環護的空地裡,眾人都匍匐在地,不聞半點聲息。
         卻桓度直立在一棵大樹之旁,不知是否敏感,卓本長覺得卻桓度雖然面容嚴峻,卻掩不住眉額間的一點得意之色,心下奇怪。
         卻桓度發出第二道命令,要各人準備易燃物品縛在箭頭,隨時準備發射。眾人都摸不著頭腦,唯有照指令行事。
         夜色深沈,黑暗似乎永不會過去。
         卻桓度略一定神,忽地揚聲大喝道:「費無極,可有膽量和某對話?」聲量宏大,一時宿鳥驚飛,山野間各類鳴聲大作,敵我雙方的人頓呈不安,一時響起衣服和樹葉草石磨擦的聲音,擾攘一番,甚至兵器跌在地上的聲音,也間有傳來。卻桓度突如其來的大喝,在寂靜的對峙裡,收到先聲奪人的效果。
         他的聲音在空曠的山野中,激起重重回音,再慢慢消去。
         他身後的卓本長和一眾家將,全部愕然以對,刻下他們正是敗軍之將,落荒之犬,務求在神不知鬼不覺下,靜靜竄去。豈知這位四公子不分輕重,如此大呼大嚷,豈能不把他們已惶恐萬分的膽驚破了。
         卻桓度的聲調隱含一股震懾人心的力量,又令他們生出倚賴之心,這感覺甚為矛盾,使人難以適從。
         過了一陣子,一個聲音才在東面二十丈外響起道:「氏之人若能獻上卻桓度人頭,本人費帥座下先鋒將白望庭,可保他一生衣食無憂,並奉上黃金千兩。」這人一出言便分化離間,言行卑鄙。
         卻桓度不怒反喜,他這一舉動旨在試探虛實,這白望庭一出言,他便得到很多資料,正如一個劍手,大家未動手前,憑觀察已能測知對方虛實一樣。
         首先,這白望庭在自己出言後,良久才有回應,顯然因為自己這一行動,出人意表,致方寸大亂;由是推之,他當非長於應變的人材,若能針對這點出奇制勝,當然勝望大增。其次,由於對自己的輕視,費、鄢兩人並沒有親來督師,自己比這兩個可怕的劍手或有不如,但餘子則全不為他所懼。
         其實卻桓度武功的深淺,除了宛等最親近的幾個人,外間無人知曉。眼前這可成了他的密武器。所以儘管以中行對家的熟悉,也在對卻桓度的估計上犯下錯誤。
         卻桓度心下大定,信心倍增。到此他完全領悟劍法和兵法,兩者實在二而為一,遂仰天長笑道:「白望庭你不過是別人手下的奴才,何能作主,看我取你狗命。」
         跟著向後一揮手,蓬、蓬聲中,二百家將一齊點燃手上火箭,火光立時照亮整個山頭,只見敵方人影幢幢,把己方圍在正中。
         卻桓度目光迅快掠過敵人,他眼光利如鷹隼,但可惜卻找不到目標。原來他想找到叛徒中行,給他來一個利箭穿心,他對這人切齒痛恨,立下不惜任何代價也要手刃此獠的決心。
         再一聲令下,二百枝火箭齊齊射上半空,像朵朵火花般向四周竄散,落在滿佈敵人的四面八方。跟著另二百支火箭又再燃起,照樣施為。秋林爽燥,轉眼間四周陷入大小不等的火陣內。
         敵方在火光中人影閃動,一片混亂。直到這一刻,主動仍是操在卻桓度手中,正合了劍法上最好的防守就是進攻這個法則。
         卻桓度豈有讓敵人喘息之理,突然仰天長嘯,他內功深湛,這一運氣真是令到全場震動,兩方之人無不把目光集中到他身上。
         他把銅龍高舉半空,這宛無敵寶劍,令敵人喪膽,己方卻信心大增。
         卻桓度高呼道:「凡擋我者,有如此樹。」
         在半空中的銅龍回閃而下,寒芒一動,他身旁比人身粗的柏樹,齊腰而斷,隆隆聲中,從半空中直倒下來,仿似世界末日的來臨。
         在漫山遍野的火光照耀下,敵我雙方都目睹這一劍之威,眾人何曾見過這等劍術和神力,儘管以利斧劈削,也要費一個力士好一陣工夫,才能達到這樣的成果,何況是一把銅劍。所以一是卻桓度武功蓋世,遠勝乃父,二是銅龍是絕世寶刃,威力大至如斯。無論是那一個可能,霎時間氏二百家將,士氣大振,重新燃起對族之希望,反之敵人則心膽俱寒,其志被奪。
         只有自小熟悉卻桓度的卓本長心裡有數,他是何等樣人,連忙配合度走出來的氣勢,一聲大喝,隨即向陷入火海的敵陣殺去,如猛虎出柙。

第一章 城破家亡

         刀光劍影,喊殺連天。
         城內城外,冒起數十股濃煙,隱見烈焰騰奔而起,方圓數十里內的高空,覆蓋著濃厚的烏煙。時雖當午,秋陽掛天,但在黑煙遮蔽下,大地卻是昏暗無光。
         城南外牆被撞破多處,敵人的擂木仍如毒龍般猛攻,卻氏家兵,組成血肉的長城,拚死頑抗,阻擋從缺口潮水般湧入的凶殘敵人,以他們的鮮血來換取每一寸的土地。
         卻宛身披楚國大將慣用的絳紅革,兩邊腰間各配一把銅劍,這就是名震天下的「銅龍」和「銅鳳」。他以之縱橫天下,在此等生死存亡之際,仍緊緊伴在他身側。
         這楚國的第一勇將,挺立在內城城牆上,一改往日臨敵從容的態度,面色凝重。
         城外廣闊的平原上,敵人旌旗似海,一層一層的兵馬,殺氣連天,靜待著最後一戰的來臨。
         卻宛仰天誓言:「囊瓦!囊瓦!我卻宛死必化作厲鬼,索爾之魂!」
         他手下八千家將,只剩下五千多人。城外十個望樓,於三個時辰前,已經逐一失守,目下退守城內。全軍覆沒的厄運,迫在眉睫。
         卻宛眼光迅速掠過左右十多名親將,雙目血芒閃動,大喝道:「好!我卻氏之旅,自先祖卻芒創業至今,歷經十二代,只有戰死之士,從沒有投降之輩。」
         眾將轟然應諾,決意死戰。
         「轟隆!轟隆!」一連串震天動地的巨響,城南依城而的高樓,在漫天沙塵碎石中,像一個重傷的戰士般,徐徐倒下,城南再不能保存。
         枕兵城外,兵力達四萬的敵人,一齊喝采,使人震耳欲聾,掩沒了龐大高樓倒下的聲音。在嘈吵聲的極限裡,一時反而聽不到任何聲息,周圍似乎正在上演無聲的默劇。在混亂至極點的嘈吵聲中,產生一種有規律和節奏的異音,一下接一下,直敲進卻宛和他每一個親將的心裡去。敵人敲響了戰鼓。
         城外敵人大軍的前排部隊,開始潮水般移動,向著曾是無敵象徵的卻氏家城推進。
         一名身穿將軍戰胄的大漢,後面跟著十多名親兵,迅速來到卻宛面前,躬身施禮道:
         「大哥!卻正不力,城南失守,敵人將在半個時辰內攻打內城。」
         卻宛憐惜地看著這個從小至大都忠心跟隨自己的小弟,他和身後十多個親衛,無不負傷浴血;枉自己自負不世將才,竟連這個骨肉相連的親弟亦不能保護,也說不清楚自己是無奈還是憤慨。
         卻正道:「今日敵人一開始便猛攻城西的望樓主力,以致我方實力迅速被削弱,又揀城南最脆弱處強攻,使我等措手不及,若說沒有深悉我方虛實的內奸幫助,實令人難以置信。」
         卻宛沈吟不語,其實他早想到內奸的問題,敵人此次突然而來,事前竟無半點先兆,當然是掌握了己方的偵察佈置,故能避過耳日。只是這點便可確定的是內奸所為。自己一向厚待手下,肝膽相照,想不到居然仍有出賣整個龐大家族的人!
         卻氏為楚國大族,在春秋戰國交替的年代,血濃於水,親族的觀念遠比國家觀念為強。
         卻宛回首遠眺城外,正南處一枝帥旗高舉,上書一個「費」字,偏西處另一枝繡上「鄢」字的大旗,亦正隨風飄揚。這兩支大旗高出其他戰旗半丈有多,在三丈外的高空張牙舞爪,耀武揚威。
         不論敵友都曉得,這兩個字代表了楚國兩位著名的猛將,是權傾楚地的令尹囊瓦倚之為左右臂助的勇士。
         「費」代表費無極,「鄢」就是鄢將師,這二人與卻宛和另一大族之首襄老並列楚國四大劍手,均是楚國的名將。
         卻宛心內暗自測度,這兩人的大旗這時仍停在原地不動,但當它們推進時,將是一決雌雄的時刻了。
         戰鼓的震響愈來愈密,叩動著整個戰場上每一個人的心弦,不啻是催命的魔咒。
         卻宛沈聲道:「卻正!」
         卻正全身一震,似乎意識到他大哥將要發出的命令,眼中射出堅決的光芒道:「左尹,小將今日決定城在人存,城破人亡,其他一切,均不用說。」跟著霍然轉身,拔出長劍,向城缺處而去;他十多個手下,紛紛抽出長劍,緊隨去了。
         卻宛心內一聲長歎,也不挽留。畢竟兄弟心意相通,卻止已先知自己心意,稱他為「左尹」而不叫大哥,正顯示他不要自己因他是至愛兄弟,故而命他逃走,想不到這一生對自己唯命是從的兄弟,唯一抗命的一次是在這等時刻。
         卻宛忽地沈吟,似乎要下一個重大決定,好一會後,才斷言道:「凌石!」
         身後眾親將中,一名大漢大步踏出。
         這凌石臉容古拙,木無表情,給人一種堅毅倔強的感覺。
         卻宛手腕一震,不見如何動作,掛在左腰的「銅鳳」寶劍,給他掣在左手中,金劍高指長空,劍身閃閃生光,穩定如石,就像是可以永遠保留這個姿態,直到宇宙的盡頭。
         卻宛望著這個與自己出生入死的手下,雖然在這兵敗城破的時刻,仍然不顯露絲毫內心的感情,大感滿意道:「你即拿我手中銅鳳,到內院傳我卻宛之命,凡我卻氏之人,包括夫人小姐,立即殉身,以免城破受辱。」語調堅決有力,沒有分毫轉圜餘地。
         凌石一言不發,接劍便去。
         望著凌石的背影消失在落城的梯階下,眾將神色不變。勝敗本就是現實殘酷,那時戰敗的俘虜,大多被充為奴僕,那就生不如死。他們昔日在卻宛帶領下,戰無不克,今日末路窮途,寧可戰死,也不能忍辱偷生。
         只有站立一旁,身材健碩的男子,卻是面色大變道:「爹!」一對虎目,滿是淚水。
         卻宛一聲斷喝,阻止他出言道:「桓度,我以卻家之主向你發出旨命,這是你最後一次流淚,此後你只可流血,不可流淚。卻氏男兒,絕無軟弱流涕之輩。」跟著又喟然一歎道: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卻桓度垂首道:「孩兒不孝,終日沈迷劍術,不習兵法,以致今日不能分擔破敵之責。」神情懊悔不已。
         卻宛仰天一陣長笑,悲憤萬狀,背後眾將何曾見過他這種神態,不禁激起拚死之情。他們對卻宛的心情都非常瞭解,卻氏與囊瓦,同屬楚臣,目下變生肘腋,同室操戈,囊瓦這等惡毒,豈能不令人憤恨。
         卻宛笑聲忽止,道:「桓度不必自責,昔日你三位兄長,均為深悉兵法的良將,但善泳者溺,一一戰死沙場。凡事有利必有弊,所以你不留兵法,我從不勉強,一方面既因為爾母先後失去三子,故留你在她身邊,另一方面亦想你能繼承家傳劍法,發揚光大。今日希望你能借助擊劍之術,令你得脫此劫。」
         四周眾將一齊恍然,他們一向不大看得起這位小主公,因為從未見他披甲上戰場,終日留在內院婦女群中;加上不知他劍術造詣如何,這時才明白箇中原因。
         卻宛又道:「中行,你立即助公子挑選二百死士,護送他逃往國外,東堡左側,有一道,公子盡悉開啟之法,由他帶路便可。」說完哈哈一笑道:「囊瓦,任你其奸似鬼,也不知我卻氏還有此最後一著。」
         大將中行道:「主公,不如由你和少主一同離去,我們在此牽制敵人。」
         噗!噗!一連串的聲響,眾將跪滿一地,紛紛勸駕。
         卻宛連鞘解下「銅龍」,遞給卻桓度,心內暗歎一聲,若是二十年前,他一定毫不遲疑逃離此地;那時年紀還輕,有的是本錢,那怕不能東山再起,但今日年華老去,況且一生縱橫,所向無敵,要他做那落荒之犬,不如光榮戰死!無論希望怎樣渺茫,唯有把復仇之想,托與親兒。
         卻宛向卻桓度道:「他日你必須以銅龍寶劍,飽飲囊瓦的鮮血。」頓了頓續道:「我雖為楚國四大劍手之首,但對囊瓦此獠仍無絲毫制勝把握。爾須好自為之。」極目城外,費、鄢兩人軍旗,開始緩緩移動,敵人的戰車漫山遍野迫來。
         卻宛向跪在身前的眾將道:「爾等不須如此,我心意已決,雖然毫無勝望,但誓教敵人付出慘痛代價!」
         卻宛轉身向外,高聲大喝道:「費無極,你有否與木人單打獨鬥的膽量?」聲音遠遠傳去,震湯於整個戰場之上。他為楚國有數高手,這一運氣揚聲,遠近皆聞,很多原已受傷倒下的卻氏子弟,一聽主公之聲,人心大振,傷病皆起,戰場上頓時激戰加劇,一片慘烈。
         費無極的語聲遠遠傳來道:「敗軍之將,何足言勇。卻宛你休想作困獸之鬥。你若自縛雙手,跪地投降,留你全。」聲音渾厚,餘音不歇,顯示出精湛之功力。這人武功僅次於號稱楚域第一高手的囊瓦和被譽為楚國四大劍手的卻宛及襄老之下,乃非常高明的劍手。
         卻宛不怒反笑,掩不住英雄末路的悲涼!
         敵軍戰鼓沈而有力地低鳴,一下一下直敲在卻宛心頭,費無極和鄢將師兩人的大軍,緩緩移動,決定勝負的時刻,在敵我雙方的「久等」下,終於降臨。
         卻宛從手下取過一支重型銅矛,大步落城,心中升起一個奇怪的念頭:自己從擁有一切,包括權力、富貴、美女,到現在將快一無所有,只感全無牽掛,有一種痛苦的快感。想起人赤裸裸而來,赤裸裸而去,追求的只是短暫的目標。除了成功頂峰的剎那興奮,其他都是在苦苦經營中度過,而他目前至少還有一個明確的目,就是要放手殺敵,直至被殺。心中不由奮起萬丈豪情,一聲大喝,已有兩個敵人被長矛挑飛。
         卻家武學心法最重忘情,儘管在千軍萬馬中,心境也如洪爐上的一點冰雪,冷然視物。
         這時卻宛一旦拋開成敗,心靈進至無波無浪的境界,長矛如毒蛇般吞吐,直殺進蜂擁而來的敵人群中。手下見他威武動人,士氣大振,隨著他衝越城牆的缺口,反殺出城外,一時殺聲震天,展開人仰馬翻的大混戰。
         卻宛如猛虎出柙,在敵人的刀戈劍海內來回衝殺,這時他身邊的將士,已從最初的二千多人,減至五百餘人。忽然前面一陣騷動,一隊渾身浴血的卻氏子弟,護著一名大將,向他們方向退來,卻宛心中一動,連忙指示下屬分兩翼殺去,把這隊人馬收歸人己陣內。卻宛眼利,一看那大將正是自己親弟卻正,他胸前一灘鮮血,面色煞白,已無生機。卻宛搶前,卻正見是大哥,眼角流下淚水,嘴顫動,卻宛連忙俯身把耳貼近他邊,聽到卻正微不可聞的聲音道:「囊瓦!小心。」語聲中斷,原來已經死去。
         卻宛悲慟欲絕,厲嘯一聲,重新殺入敵陣,長矛揮挑刺劈間,敵人紛紛倒斃,鮮血直噴飛上半空。
         在浴血苦戰中,忽地所有敵人潮水般退開,露出一大片空地,剩下卻宛一人,卓立其中,他的所有手下都給隔開了,遠處雖仍傳來零星的戰鬥,敵人顯已控制了大局。
         費無極高大的身形排眾而出,挺立在卻宛身前兩丈處,手中提著長劍,輕視地道:「你不是要和我單打獨鬥嗎?」卻宛心下狂喜,他現在雖然體力透支嚴重,但如能和這大敵單獨決戰,以他卻宛驚人的軔力和意志,搏個同歸於盡,便非常理想。
         卻宛長矛斜指向費無極,也不打話,大步迫去。
         費無極見卻宛龍行虎步,劇戰之後,依然不露分毫疲態和破綻,兼且知道他一上來必定採取攻勢,如何肯讓他蓄滿氣勢,手中長劍化出一個個光環,倏地擴大,同走來的卻宛迫去。
         卻宛手腕一振,長矛化出萬道寒芒,同時刺中費無極長劍化出的光環,登時產生一連串兵器相撞的交鳴聲。
         環影化去,長矛驀地破空而至,閃電般標向費無極的咽喉。這一矛勝在的是其速度。費無極也真了得,不退反進,長劍側劈在矛身上,感覺長矛虛而無力,應劍向左方飛去。費無極大叫不妙,眼角人影一閃,卻宛棄矛而上,一手抓著費無極的長劍,費無極運腕圈劍,削去了卻宛四隻手指,但長劍已緩了些許,欺身而上的卻宛,一肘擊在他脅下,登時撞斷他幾條肋骨。跟著卻宛的手斜標而上,插向他的雙目,費無極大叫我命休矣。不知為何卻宛忽地滯了一滯,費無極連忙退後,左眼一陣劇痛,雖然保得了右眼,左眼還是給插中了。
         卻宛忍著四指齊斷的痛楚,正要把費無極雙目插盲,一股雄渾的大力從後方攻來,令他慢了一步,只廢了費無極的左目。那股大力同時擊在他後背,他一口鮮血狂噴,反手向後攻去,背後的人使了一下巧妙的手法,化去他數拳,跟著雙手閃電般拍在他背上:卻宛聽到自己骨頭碎裂的聲音不斷傳出,鮮血亦不斷從眼耳口鼻標出來,當那雙人手離開時,他巳不成人形。
         卻宛模糊中看到眼前出現的一個高大陰沈、身穿紅袍的人,腦中轟然一震,登時明白到卻正臨死要他小心囊瓦的意思。眼前的人正是囊瓦,自己和最親愛的小弟,都是喪命在這奸人手裡,他竟然親自來督師。這個仇,只有留待桓度去報了。
         宛宛蓬的一聲倒下,一代名將,含恨而歿!
         囊瓦仰天大笑,看著兩手的鮮血,狀極歡欣。
         道的出口在卻氏家山城後一個密樹滿佈的斜坡下,形勢巧妙,匠心獨運,極易為人忽略。是卻氏先祖被分封此地之初,特聘此中高手匠人建造,以之逃生保命,想不到歷經十數代的風平浪靜,到了卻桓度才派上用埸。
         道的機關本早應腐朽不能用,幸而卻宛一向居安思危,常密派親信清理維修,所以大致上仍然完好。
         這條道是卻氏的絕大密,除了一小部分最親近的兄弟子侄外,其他人全不知嘵。負責挑選二百死士,護法卻桓度逃走的大將中行,也是第一次知道這一條道的存在。
         卻桓度、中行和二百壯丁,全無聲色地穿過樹林,沿著後山溪澗,涉水逃進毗連山城的大別山脈。
         每一個人都知道這是生死關頭,每一個動作都加倍小心,不敢弄出絲毫聲響,以致拖累全軍。
         他們身後的卻氏城堡,陷進熊熊大火裡,黑煙衝上半天,夾著千萬人的殺和慘號,顯已失守。
         卻桓度強忍內心的悲痛。他今年二十五歲,十多年來一直捨兵法而精研劍術,自負不凡。但這樣千軍萬馬,對壘沙場,他卻只可充其量擔當一員勇將,何能督師取勝,心底一時悔恨交集。可是想起以乃父的將才兵法,在這等形勢下亦只能束手長歎,自己遠不及他,報仇的前景一片灰暗。而目下他卻桓度卻是唯一可報這滅家毀族之恨的人。卻宛的音容,不由升現在他腦海裡。
         只可流血,不可流淚。
         他立誓永記心頭。

《荊楚爭雄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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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易簡介

出生: 1952 年 3 月 15 日,香港
逝世: 2017 年 4 月 05 日,香港
         當曾經風靡華人世界的大眾文學——武俠小說,已經自顛峰時期的百花齊放,淡褪到逐漸地黯然無光;當各種強勢傳媒和流行文化佔據市場,失去光環的武俠小說已淪為閱讀領域的弱勢族群。但仍有無數讀者沈緬於武俠魅力獨特的世界,並企盼它的盛世再度降臨;更有許多作者燃燒其文采與熱情,不斷為武俠小說注入新血。黃易正是一個不斷為武俠開拓新版圖、創造無限可能性的武俠創作。
         黃易,本名黃祖強,香港中文大學藝術系畢業,求學期間專攻傳統中國繪畫,曾獲「翁靈宇藝術獎」後出任香港藝術館助理館長,負責推動當地藝術與東西文化交流。一九八九年辭去高職厚薪,隱居離島深山、藏風聚水之地,專心從事創作。至九零年代,旋即以獨樹一幟的武俠作品,席捲港、台兩地。
         從探討武學與天道的第一部作品《破碎虛空》,黃易便沈醉於武俠創作的天地中。其後以明初的紛亂江湖為背景的《覆雨翻雲》,不但是奠定其重要地位之長篇鉅著,更構織出一個動人獨特的武俠世界,風靡了無數武俠讀者。隨即他更以不斷創新的手法,亟思為傳統武俠注入新的元素,創作出結合歷史、科幻、戰爭、謀略的《尋秦記》,再度成為武俠迷爭睹的傑作。而至今仍在連載,已達二十餘冊的《大唐雙龍傳》,藉由隋末亂世來探索天道無常、武道極致與生命真貌,不斷地為武俠和他自身的創作版圖開疆擴土!成為九零年代港、台武俠小說的旗手!
         在武俠小說低迷已久、武俠市場已大部分為電影、電視、漫畫等聲光及圖像傳媒所瓜分的趨勢下,黃易的武俠小說為何能夠博取讀者青睞,在台、港創下數百萬冊的銷售天量天更在現代年輕讀者日趨薄弱的文字耐性下,連續寫下三部超越兩百萬字的長篇鉅構,而始終擁有龐大的讀者群?
         正如黃易形容他最愛的兩位武俠名家—金庸及司馬翎的作品:「他們兩人的文筆均臻達圓熟無暇的境界,魅力十足。金庸對人物的描寫栩栩如生,活現紙上;司馬翎則對人性的刻畫入木三分、大膽直接、卓見哲理、俯拾即是……他們都各自創造出一個能夠自圓其說、有血有肉的武俠天地!」而黃亦對自己作品的要求與呈現,亦正符合、證明了這一點。
         自「新派」武俠沒落至今,有許多作者仍不斷地努力著,希望能吸收外來技巧、創新格局,或是能更具現代感、更能成為世俗接受等方式,試圖為武俠開荊辟路、再注新血。然而一則大勢所趨,更刺激眩目的流行產物漸佔上風;一則努力的成果不彰,成功者鮮矣。有者太強調文字技巧的創新,而與大眾閱讀習慣脫節;有者過於世俗化,或大量夾雜現代語,風味盡失,或過趨於俗,淪為插科打諢,低劣不堪。如何在創新、通俗,並保持原味、顯現屬於中國武俠獨有的風格之間取得平衡,一直是當今武俠創作者面臨的課題。
         而黃易的作品給讀者的感受,是頗具現代感的。鮮明的文字與明快的節奏,將情節烘托得有若一幕幕動感的畫面,浮現於讀者的腦海中,使人如同身歷其境。但是賦予這些小說靈魂的,卻是最中國的哲學與傳統文化。他的見聞極為廣博,對藝術、天文、歷史、玄學星象、五行術數皆有相當深入的研究究更精研周易、佛理、各家思想等,使他能在經營創新的題材和文字時,依然能不悖中國武俠之傳統精神。
         對於書中包羅萬象的內容,謙稱自己只是勤於翻書的黃易,透過訪問,我們可以認識他對武俠的創新理念,以及武俠小說在他心中無可取代的地位:「或者可以說,武俠是中國的科幻小說。她像西方的科幻小說般,不受任何拘束限制,無遠弗屆,馳想生命的奧秘,與中國各類古科學結合後,創造出一個能自圓其說的動人天地。在那處,我們可以馳騁於中國優美深博的文化裡,縱橫於術數丹學、仙道之說、經脈理論、詩詞歌賦、琴棋書畫、宗教哲理,任由想像力作天馬行空的構想和深思,與歷史和人情結合後,營造出武俠小說那種獨有的疑幻似真的小說現實,追求難以由任何其他文學體材得到的境界。」這正是顯現他對武俠創作所持的態度。
         縱觀黃易的作品,可以發現他不斷地在挖掘武俠文學埋藏的可能性。對於武俠的基本元素--武藝的追求上,他將其提升至「道」的地位,大大拓展了武學的可能性。而這種力量的取得,則必須經由武道追求的過程,不但要對抗敵人,更要擊敗自己、不斷地試煉自己的最大極限,進而以武道進窺至道!黃易認為:「任何技藝事物都可昇華至道的境界,包括『解牛』的庖丁在內,正是技進乎道。所謂「物物一太極」,任何事物均有更深一層的易易等待挖掘。」武道對他來說,是「人類超越自己幻想中的一種可能性,具有永恆動人之美,若止於技藝,只屬於下層而已」。
         在小說中,對於武道原理的探索與突破,尤勝於華麗玄奇的招式和技巧。他更將「無招勝有招」的概念,以另一種形式具現;超越利器、功法的氣勢與精神力,可以穿透空間直探敵人心靈,亂其心神,摧其意志,更凌駕於所有血肉交鋒之上。黃易賦予無形的精神氣勢具體的力量,相對於重物質輕精神的當今之世,無疑是深刻的針砭與反諷。
         生命的采熾與真貌,也是他小說中最常探究、並且著力最深的主題。黃易在人物刻畫上,可謂極具火侯,不論一出場便是大俠,或是從小癟三努力往上爬;不管是主角、配角、正派、反派,都有其存在的價值與姿采,也都面臨著同一張由命運編織而成的巨網,每個人都亟思衝破束縛,活出屬於自己的生命。
         究竟在人世的波濤和命運的擺弄下,生命的最大可能性是什麼?這想必是任誰都無法有明確解答的難題。但是黃易認為透過武俠小說,能夠讓生命熾烈發亮,讓生命的面貌由已知的紛擾牽絆和未知的宿命中淨化出來。「在高手對壘裡,生死勝敗只是一線之別,精神和潛力均被提升至極限,生命臻至最濃烈的境界。那是只有通過中國的武俠小說才能表達出來的獨特意境。」「只有當劍鋒相對的時刻,生命才會顯露她的真面目。」而透過黃易的文字,你也許可以發現-原來生命也有這種可能性!
         「歷史」常是使許多武俠小說更生動精彩的背景要素,在黃易的作品中,讀者往往驚歎於他對歷史文化及社會背景的深刻認識與嫻熟運用用他能夠像是重現歷史場景般詳細生動,同時又令人物靈活地穿梭於僵硬固定的既定史實之中。對他而言:「歷史是武俠小說『真實化』的無上法門,如若一個棋盤,作者所要做的是如何把棋子擺上去,再下盤精彩的棋局。不過,這當然是非常個人的看法,動人的武俠小說是可以以任何形式出現的。但對我來說,抽離歷史的武俠小說,特別是長篇,便失去與那時代文化藝術結合的天賜良緣。」這樣的觀點,也充分表現在他的《尋秦記》、《大唐雙龍傳》這兩部極具歷史美感與張力的作品。當然對許多武俠迷最偏愛的格鬥過招,黃易獨特的格鬥美學更可謂卓然出眾,備受好評。他極擅於處理對戰雙方的互動關係,配合他的精神、氣勢力量,所構成的「氣機牽引」及敵我消長,將交鋒的微妙處具現無遺。而交手後更是動魄驚心、淋漓盡致。此外,黃易對「群戰」的描寫更堪稱一絕,在其他武俠作品中描寫之群戰場面,多有分割不連貫及各自為戰之弊。然而他卻能巧妙架構出首尾兼顧、氣勢貫穿的氛圍,以及牽一髮動全身的緊密互動關係,在其作品《破碎虛空》中的「驚雁宮之戰」、《覆雨翻雲》中的「血戰花街」等,均是氣勢磅礡、淒烈動人的精彩群戰,令人大呼過癮!
         也許有人認為武俠的盛世已過,風光難再!但也有人不斷地為武俠辛勤耕耘、開疆闢地!無論如何,要再創武俠小說的另一次高峰並非一朝一夕或少數人的努力所能達成。除了創作者需要更飛馳的想像力、更廣博的觀點和更突破的藝術表現,重要的還需要讀者們的支持,使武俠有生存的市場及延續的機會。
         對於好的武俠小說的條件和未來前景的看法如何?黃易如此回答著:「我想我還不夠資格去訂下好的武俠小說應具備什麼條件。凡是能令我廢寢忘食地讀下去的武俠小說,便是我認為好的武俠小說。而引人入勝的方法,更是數之難盡,只待有心人去挖掘。從這個角度去看,武俠小說該是有無限前景的。」
         黃易正是努力提供武俠小說無限可能性與生機的作者,而他的讀者同樣也佔了一半的功勞。正如黃易筆下的大俠浪翻雲-「唯能極於情,故能極於劍」,也唯有對武俠用情至深者,才能寫出好的作品、才有永不缺席的武俠人。願以這句名言,作為黃易和他讀者的註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