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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7年1月1日 星期三

第一章 城破家亡

         刀光劍影,喊殺連天。
         城內城外,冒起數十股濃煙,隱見烈焰騰奔而起,方圓數十里內的高空,覆蓋著濃厚的烏煙。時雖當午,秋陽掛天,但在黑煙遮蔽下,大地卻是昏暗無光。
         城南外牆被撞破多處,敵人的擂木仍如毒龍般猛攻,卻氏家兵,組成血肉的長城,拚死頑抗,阻擋從缺口潮水般湧入的凶殘敵人,以他們的鮮血來換取每一寸的土地。
         卻宛身披楚國大將慣用的絳紅革,兩邊腰間各配一把銅劍,這就是名震天下的「銅龍」和「銅鳳」。他以之縱橫天下,在此等生死存亡之際,仍緊緊伴在他身側。
         這楚國的第一勇將,挺立在內城城牆上,一改往日臨敵從容的態度,面色凝重。
         城外廣闊的平原上,敵人旌旗似海,一層一層的兵馬,殺氣連天,靜待著最後一戰的來臨。
         卻宛仰天誓言:「囊瓦!囊瓦!我卻宛死必化作厲鬼,索爾之魂!」
         他手下八千家將,只剩下五千多人。城外十個望樓,於三個時辰前,已經逐一失守,目下退守城內。全軍覆沒的厄運,迫在眉睫。
         卻宛眼光迅速掠過左右十多名親將,雙目血芒閃動,大喝道:「好!我卻氏之旅,自先祖卻芒創業至今,歷經十二代,只有戰死之士,從沒有投降之輩。」
         眾將轟然應諾,決意死戰。
         「轟隆!轟隆!」一連串震天動地的巨響,城南依城而的高樓,在漫天沙塵碎石中,像一個重傷的戰士般,徐徐倒下,城南再不能保存。
         枕兵城外,兵力達四萬的敵人,一齊喝采,使人震耳欲聾,掩沒了龐大高樓倒下的聲音。在嘈吵聲的極限裡,一時反而聽不到任何聲息,周圍似乎正在上演無聲的默劇。在混亂至極點的嘈吵聲中,產生一種有規律和節奏的異音,一下接一下,直敲進卻宛和他每一個親將的心裡去。敵人敲響了戰鼓。
         城外敵人大軍的前排部隊,開始潮水般移動,向著曾是無敵象徵的卻氏家城推進。
         一名身穿將軍戰胄的大漢,後面跟著十多名親兵,迅速來到卻宛面前,躬身施禮道:
         「大哥!卻正不力,城南失守,敵人將在半個時辰內攻打內城。」
         卻宛憐惜地看著這個從小至大都忠心跟隨自己的小弟,他和身後十多個親衛,無不負傷浴血;枉自己自負不世將才,竟連這個骨肉相連的親弟亦不能保護,也說不清楚自己是無奈還是憤慨。
         卻正道:「今日敵人一開始便猛攻城西的望樓主力,以致我方實力迅速被削弱,又揀城南最脆弱處強攻,使我等措手不及,若說沒有深悉我方虛實的內奸幫助,實令人難以置信。」
         卻宛沈吟不語,其實他早想到內奸的問題,敵人此次突然而來,事前竟無半點先兆,當然是掌握了己方的偵察佈置,故能避過耳日。只是這點便可確定的是內奸所為。自己一向厚待手下,肝膽相照,想不到居然仍有出賣整個龐大家族的人!
         卻氏為楚國大族,在春秋戰國交替的年代,血濃於水,親族的觀念遠比國家觀念為強。
         卻宛回首遠眺城外,正南處一枝帥旗高舉,上書一個「費」字,偏西處另一枝繡上「鄢」字的大旗,亦正隨風飄揚。這兩支大旗高出其他戰旗半丈有多,在三丈外的高空張牙舞爪,耀武揚威。
         不論敵友都曉得,這兩個字代表了楚國兩位著名的猛將,是權傾楚地的令尹囊瓦倚之為左右臂助的勇士。
         「費」代表費無極,「鄢」就是鄢將師,這二人與卻宛和另一大族之首襄老並列楚國四大劍手,均是楚國的名將。
         卻宛心內暗自測度,這兩人的大旗這時仍停在原地不動,但當它們推進時,將是一決雌雄的時刻了。
         戰鼓的震響愈來愈密,叩動著整個戰場上每一個人的心弦,不啻是催命的魔咒。
         卻宛沈聲道:「卻正!」
         卻正全身一震,似乎意識到他大哥將要發出的命令,眼中射出堅決的光芒道:「左尹,小將今日決定城在人存,城破人亡,其他一切,均不用說。」跟著霍然轉身,拔出長劍,向城缺處而去;他十多個手下,紛紛抽出長劍,緊隨去了。
         卻宛心內一聲長歎,也不挽留。畢竟兄弟心意相通,卻止已先知自己心意,稱他為「左尹」而不叫大哥,正顯示他不要自己因他是至愛兄弟,故而命他逃走,想不到這一生對自己唯命是從的兄弟,唯一抗命的一次是在這等時刻。
         卻宛忽地沈吟,似乎要下一個重大決定,好一會後,才斷言道:「凌石!」
         身後眾親將中,一名大漢大步踏出。
         這凌石臉容古拙,木無表情,給人一種堅毅倔強的感覺。
         卻宛手腕一震,不見如何動作,掛在左腰的「銅鳳」寶劍,給他掣在左手中,金劍高指長空,劍身閃閃生光,穩定如石,就像是可以永遠保留這個姿態,直到宇宙的盡頭。
         卻宛望著這個與自己出生入死的手下,雖然在這兵敗城破的時刻,仍然不顯露絲毫內心的感情,大感滿意道:「你即拿我手中銅鳳,到內院傳我卻宛之命,凡我卻氏之人,包括夫人小姐,立即殉身,以免城破受辱。」語調堅決有力,沒有分毫轉圜餘地。
         凌石一言不發,接劍便去。
         望著凌石的背影消失在落城的梯階下,眾將神色不變。勝敗本就是現實殘酷,那時戰敗的俘虜,大多被充為奴僕,那就生不如死。他們昔日在卻宛帶領下,戰無不克,今日末路窮途,寧可戰死,也不能忍辱偷生。
         只有站立一旁,身材健碩的男子,卻是面色大變道:「爹!」一對虎目,滿是淚水。
         卻宛一聲斷喝,阻止他出言道:「桓度,我以卻家之主向你發出旨命,這是你最後一次流淚,此後你只可流血,不可流淚。卻氏男兒,絕無軟弱流涕之輩。」跟著又喟然一歎道: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卻桓度垂首道:「孩兒不孝,終日沈迷劍術,不習兵法,以致今日不能分擔破敵之責。」神情懊悔不已。
         卻宛仰天一陣長笑,悲憤萬狀,背後眾將何曾見過他這種神態,不禁激起拚死之情。他們對卻宛的心情都非常瞭解,卻氏與囊瓦,同屬楚臣,目下變生肘腋,同室操戈,囊瓦這等惡毒,豈能不令人憤恨。
         卻宛笑聲忽止,道:「桓度不必自責,昔日你三位兄長,均為深悉兵法的良將,但善泳者溺,一一戰死沙場。凡事有利必有弊,所以你不留兵法,我從不勉強,一方面既因為爾母先後失去三子,故留你在她身邊,另一方面亦想你能繼承家傳劍法,發揚光大。今日希望你能借助擊劍之術,令你得脫此劫。」
         四周眾將一齊恍然,他們一向不大看得起這位小主公,因為從未見他披甲上戰場,終日留在內院婦女群中;加上不知他劍術造詣如何,這時才明白箇中原因。
         卻宛又道:「中行,你立即助公子挑選二百死士,護送他逃往國外,東堡左側,有一道,公子盡悉開啟之法,由他帶路便可。」說完哈哈一笑道:「囊瓦,任你其奸似鬼,也不知我卻氏還有此最後一著。」
         大將中行道:「主公,不如由你和少主一同離去,我們在此牽制敵人。」
         噗!噗!一連串的聲響,眾將跪滿一地,紛紛勸駕。
         卻宛連鞘解下「銅龍」,遞給卻桓度,心內暗歎一聲,若是二十年前,他一定毫不遲疑逃離此地;那時年紀還輕,有的是本錢,那怕不能東山再起,但今日年華老去,況且一生縱橫,所向無敵,要他做那落荒之犬,不如光榮戰死!無論希望怎樣渺茫,唯有把復仇之想,托與親兒。
         卻宛向卻桓度道:「他日你必須以銅龍寶劍,飽飲囊瓦的鮮血。」頓了頓續道:「我雖為楚國四大劍手之首,但對囊瓦此獠仍無絲毫制勝把握。爾須好自為之。」極目城外,費、鄢兩人軍旗,開始緩緩移動,敵人的戰車漫山遍野迫來。
         卻宛向跪在身前的眾將道:「爾等不須如此,我心意已決,雖然毫無勝望,但誓教敵人付出慘痛代價!」
         卻宛轉身向外,高聲大喝道:「費無極,你有否與木人單打獨鬥的膽量?」聲音遠遠傳去,震湯於整個戰場之上。他為楚國有數高手,這一運氣揚聲,遠近皆聞,很多原已受傷倒下的卻氏子弟,一聽主公之聲,人心大振,傷病皆起,戰場上頓時激戰加劇,一片慘烈。
         費無極的語聲遠遠傳來道:「敗軍之將,何足言勇。卻宛你休想作困獸之鬥。你若自縛雙手,跪地投降,留你全。」聲音渾厚,餘音不歇,顯示出精湛之功力。這人武功僅次於號稱楚域第一高手的囊瓦和被譽為楚國四大劍手的卻宛及襄老之下,乃非常高明的劍手。
         卻宛不怒反笑,掩不住英雄末路的悲涼!
         敵軍戰鼓沈而有力地低鳴,一下一下直敲在卻宛心頭,費無極和鄢將師兩人的大軍,緩緩移動,決定勝負的時刻,在敵我雙方的「久等」下,終於降臨。
         卻宛從手下取過一支重型銅矛,大步落城,心中升起一個奇怪的念頭:自己從擁有一切,包括權力、富貴、美女,到現在將快一無所有,只感全無牽掛,有一種痛苦的快感。想起人赤裸裸而來,赤裸裸而去,追求的只是短暫的目標。除了成功頂峰的剎那興奮,其他都是在苦苦經營中度過,而他目前至少還有一個明確的目,就是要放手殺敵,直至被殺。心中不由奮起萬丈豪情,一聲大喝,已有兩個敵人被長矛挑飛。
         卻家武學心法最重忘情,儘管在千軍萬馬中,心境也如洪爐上的一點冰雪,冷然視物。
         這時卻宛一旦拋開成敗,心靈進至無波無浪的境界,長矛如毒蛇般吞吐,直殺進蜂擁而來的敵人群中。手下見他威武動人,士氣大振,隨著他衝越城牆的缺口,反殺出城外,一時殺聲震天,展開人仰馬翻的大混戰。
         卻宛如猛虎出柙,在敵人的刀戈劍海內來回衝殺,這時他身邊的將士,已從最初的二千多人,減至五百餘人。忽然前面一陣騷動,一隊渾身浴血的卻氏子弟,護著一名大將,向他們方向退來,卻宛心中一動,連忙指示下屬分兩翼殺去,把這隊人馬收歸人己陣內。卻宛眼利,一看那大將正是自己親弟卻正,他胸前一灘鮮血,面色煞白,已無生機。卻宛搶前,卻正見是大哥,眼角流下淚水,嘴顫動,卻宛連忙俯身把耳貼近他邊,聽到卻正微不可聞的聲音道:「囊瓦!小心。」語聲中斷,原來已經死去。
         卻宛悲慟欲絕,厲嘯一聲,重新殺入敵陣,長矛揮挑刺劈間,敵人紛紛倒斃,鮮血直噴飛上半空。
         在浴血苦戰中,忽地所有敵人潮水般退開,露出一大片空地,剩下卻宛一人,卓立其中,他的所有手下都給隔開了,遠處雖仍傳來零星的戰鬥,敵人顯已控制了大局。
         費無極高大的身形排眾而出,挺立在卻宛身前兩丈處,手中提著長劍,輕視地道:「你不是要和我單打獨鬥嗎?」卻宛心下狂喜,他現在雖然體力透支嚴重,但如能和這大敵單獨決戰,以他卻宛驚人的軔力和意志,搏個同歸於盡,便非常理想。
         卻宛長矛斜指向費無極,也不打話,大步迫去。
         費無極見卻宛龍行虎步,劇戰之後,依然不露分毫疲態和破綻,兼且知道他一上來必定採取攻勢,如何肯讓他蓄滿氣勢,手中長劍化出一個個光環,倏地擴大,同走來的卻宛迫去。
         卻宛手腕一振,長矛化出萬道寒芒,同時刺中費無極長劍化出的光環,登時產生一連串兵器相撞的交鳴聲。
         環影化去,長矛驀地破空而至,閃電般標向費無極的咽喉。這一矛勝在的是其速度。費無極也真了得,不退反進,長劍側劈在矛身上,感覺長矛虛而無力,應劍向左方飛去。費無極大叫不妙,眼角人影一閃,卻宛棄矛而上,一手抓著費無極的長劍,費無極運腕圈劍,削去了卻宛四隻手指,但長劍已緩了些許,欺身而上的卻宛,一肘擊在他脅下,登時撞斷他幾條肋骨。跟著卻宛的手斜標而上,插向他的雙目,費無極大叫我命休矣。不知為何卻宛忽地滯了一滯,費無極連忙退後,左眼一陣劇痛,雖然保得了右眼,左眼還是給插中了。
         卻宛忍著四指齊斷的痛楚,正要把費無極雙目插盲,一股雄渾的大力從後方攻來,令他慢了一步,只廢了費無極的左目。那股大力同時擊在他後背,他一口鮮血狂噴,反手向後攻去,背後的人使了一下巧妙的手法,化去他數拳,跟著雙手閃電般拍在他背上:卻宛聽到自己骨頭碎裂的聲音不斷傳出,鮮血亦不斷從眼耳口鼻標出來,當那雙人手離開時,他巳不成人形。
         卻宛模糊中看到眼前出現的一個高大陰沈、身穿紅袍的人,腦中轟然一震,登時明白到卻正臨死要他小心囊瓦的意思。眼前的人正是囊瓦,自己和最親愛的小弟,都是喪命在這奸人手裡,他竟然親自來督師。這個仇,只有留待桓度去報了。
         宛宛蓬的一聲倒下,一代名將,含恨而歿!
         囊瓦仰天大笑,看著兩手的鮮血,狀極歡欣。
         道的出口在卻氏家山城後一個密樹滿佈的斜坡下,形勢巧妙,匠心獨運,極易為人忽略。是卻氏先祖被分封此地之初,特聘此中高手匠人建造,以之逃生保命,想不到歷經十數代的風平浪靜,到了卻桓度才派上用埸。
         道的機關本早應腐朽不能用,幸而卻宛一向居安思危,常密派親信清理維修,所以大致上仍然完好。
         這條道是卻氏的絕大密,除了一小部分最親近的兄弟子侄外,其他人全不知嘵。負責挑選二百死士,護法卻桓度逃走的大將中行,也是第一次知道這一條道的存在。
         卻桓度、中行和二百壯丁,全無聲色地穿過樹林,沿著後山溪澗,涉水逃進毗連山城的大別山脈。
         每一個人都知道這是生死關頭,每一個動作都加倍小心,不敢弄出絲毫聲響,以致拖累全軍。
         他們身後的卻氏城堡,陷進熊熊大火裡,黑煙衝上半天,夾著千萬人的殺和慘號,顯已失守。
         卻桓度強忍內心的悲痛。他今年二十五歲,十多年來一直捨兵法而精研劍術,自負不凡。但這樣千軍萬馬,對壘沙場,他卻只可充其量擔當一員勇將,何能督師取勝,心底一時悔恨交集。可是想起以乃父的將才兵法,在這等形勢下亦只能束手長歎,自己遠不及他,報仇的前景一片灰暗。而目下他卻桓度卻是唯一可報這滅家毀族之恨的人。卻宛的音容,不由升現在他腦海裡。
         只可流血,不可流淚。
         他立誓永記心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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