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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7年1月1日 星期三

第一章 鄉下人進城

         托!托托托!托!托托!
         兩柄木劍揮舞交鬥,相互撞擊,發出托托之聲。有時相隔良久而無聲息,有時撞擊之聲密如聯珠,連綿不絕。
         那是在湘西沅陵南郊的麻溪鄉下,三間小屋之前,曬穀場上,一對青年男女手持木劍,正在比試。
         屋前矮凳上坐著一個老頭兒,嘴裡咬著一根短短的旱煙管,手中正在打草鞋,偶而抬起頭來,向這對青年男女瞧上一眼,嘴角邊微微含笑,意示嘉許。淡淡陽光穿過他口中噴出來的一縷縷青煙,照在他滿頭白髮、滿臉皺紋之上,但他向吞吐伸縮的兩柄木劍瞥上一眼時,眼中神光炯然,凜凜有威,看來他的年紀其實也並不很老,似乎五十歲也還不到。
         那少女十七八歲年紀,圓圓的臉蛋,一雙大眼黑溜溜的,這時累得額頭見汗,左頰上一條汗水流了下來,直流到頸中。她伸左手衣袖擦了擦,臉上紅得像屋簷下掛著的一串串紅辣椒。那青年比她大著兩三歲,長臉黝黑,顴骨微高,粗手大腳,那是湘西鄉下常見的莊稼少年漢子,手中一柄木劍倒使得頗為靈動。
         突然間那青年手中木劍自左上方斜劈向下,跟著向後挺劍刺出,更不回頭。那少女低頭避過,木劍連刺,來勢勁急。那青年退了兩步,木劍大開大闔,一聲吆喝,橫削三劍。那少女抵擋不住,突然收劍站住,竟不招架,嬌嗔道:「算你厲害,成不成?把我砍死了罷!」
         那青年沒料到她竟會突然收劍不架,這第三劍眼見便要削上她腰間,一驚之下,急忙收招,只是去勢太強,撲的一聲,劍身竟打中了自己左手手背,「啊喲」一聲,叫了出來。那少女拍手叫好,笑道:「羞也不羞?你手中拿的若是真劍,這隻手還在嗎?」
         那青年一張黑臉黑裡泛紅,說道:「我怕削到你身上,這才不小心碰到自己。若是真的拚鬥,人家肯讓你麼?師父,你倒評評這個理看。」說到最後這句話時,面向老者。
         那老者提著半截草鞋,站起身來,說道:「你兩個先前五十幾招拆得還可以,後面這幾招,可簡直不成話了。」從少女手中接過木劍,揮劍作斜劈之勢,說道:「這一招『哥翁喊上來』,跟著一招『是橫不敢過』,那就應當橫削,不可直刺。阿芳,你這兩招是『忽聽噴驚風,連山若布逃』,劍勢該像一匹布那樣逃了開去。阿雲這兩招『落泥招大姐,馬命風小小』倒使得不錯。不過招法既然叫做『風小小』,你出力地使劍,那就不對了。咱們這一套劍法,是武林中大大有名的『躺屍劍法』,每一招出去,都要敵人躺下成為一具死屍。自己人比劃喂招雖不能這麼當真,但『躺屍』二字,總是要時時刻刻記在心裡的。」
         那少女道:「爹,咱們的劍法很好,可是這名字實在不大……不大好聽,躺屍劍法,聽著就叫人害怕。」
         那老者道:「聽著叫人害怕,那才威風哪。敵人還沒動手,先就心驚膽戰,便已輸了三分。」他手持木劍,將適才這六招重新演了一遍。只見他劍招凝重,輕重進退,俱是狠辣異常,那一雙青年男女瞧得心下佩服,拍起手來。那老者將木劍還給少女,說道:「你兩個再練一遍。阿芳別鬧著玩,剛才師哥若不是讓你,你小命兒還在麼?」
         那少女伸了伸舌頭,突然間一劍刺出,迅捷之極。那青年不及防備,急忙回劍招架,但被那少女佔了機先,連連搶攻,那青年一時之間竟沒法扳回。眼見敗局已成,忽然東北角上馬蹄聲響,一乘馬快奔而來。
         那青年回頭道:「是誰來啦?」那少女喝道:「打敗了,別賴皮!誰來了跟你有甚相干?」刷刷刷又是連攻三劍。那青年奮力抵擋,怒道:「你道我怕了你不成?」那少女笑道:「你嘴上不怕心裡怕。」左刺一劍,右刺一劍,兩招去勢極是靈動。
         其時馬上乘客已勒住了馬,大聲叫道:「『天花落不盡,處處鳥銜飛!』妙啊!」
         那少女「咦」的一聲,向後跳開,向那乘客打量,只見他約莫二十三四歲年紀,服飾考究,是城裡有錢人家子弟的打扮,不禁臉上一紅,輕聲道:「爹,他……怎麼知道?」
         那老者聽得馬上乘客說出女兒這兩招劍法的名稱,心下也感詫異,正待相詢。那乘客已滾鞍下馬,上前抱拳說道:「請問老丈,麻溪鋪有一位劍術名家,『鐵索橫江』戚長發戚老爺子,他住在哪裡?」那老者道:「我便是戚長發。什麼『劍術名家』,那可是萬萬不敢當了。大爺尋我作甚?」
         那青年壯士拜倒在地,說道:「晚輩卜垣,跟戚師叔磕頭。晚輩奉家師之命,特來叩見。」戚長發道:「不敢當,不敢當!」伸手扶起,雙臂微運內勁。卜垣只感半身酸麻,臉上一紅,道:「戚師叔考較晚輩起來啦,一見面便叫晚輩出醜。」
         戚長發笑道:「你內功還差著點兒。你是萬師哥的第幾弟子?」卜垣臉上又是一紅,道:「晚輩是師父第五個不成材的弟子。師父他老人家日常稱老戚師叔內功深厚,怎麼拿晚輩喂起招來啦!」戚長發哈哈大笑,道:「萬師哥好?我們老兄弟十幾年不見啦。」卜垣道:「托你老人家福,師父安好。這兩位師哥師姊,是你老人家高足吧?劍法真高!」
         戚長發招招手,道:「阿雲,阿芳,過來見過卜師哥。這是我的光桿兒徒弟狄雲,這是我的光桿兒女兒阿芳。嘿,鄉下姑娘,便這麼不大方,都是自己一家人,怕什麼丑了?」
         戚芳躲在狄雲背後,也不見禮,只點頭笑了笑。狄雲道:「卜師兄,你練的劍法跟我們的都是一路,是嗎?不然怎麼一見便認出了師妹劍招。」
         戚長發「呸」的一聲,在地下吐了口痰,說道:「你師父跟他師父同門學藝,學的自然是一路劍法了,那還用問?」
         卜垣打開馬鞍旁的布囊,取出一個包袱,雙手奉上,說道:「戚師叔,師父說一點兒薄禮,請師叔賞面收下。」戚長發謝了,便叫女兒收了。
         戚芳拿到房中,打開包袱,見是一件錦緞面羊皮袍子,一隻漢玉腕鐲,一頂氈帽,一件黑呢馬褂。戚芳捧了出來,笑嘻嘻地叫道:「爹,爹,你從來沒穿過這麼漂亮的衣衫,穿了起來,哪還像個莊稼人?這可不是發了財、做了官麼?」
         戚長發一看,也不禁怔住了,隔了好一會,才忸忸怩怩地道:「萬師哥……這個……嘿嘿,真是的……」
         狄雲到前村去打了三斤白酒。戚芳殺了一隻肥雞,摘了園中的大白菜和空心菜,滿滿煮了一大盤,另有一大碗紅辣椒浸在鹽水之中。四人團團一桌,坐著吃飯。
         席上戚長發問起來意。卜垣說道:「師父說跟師叔十多年不見,好生記掛,早就想到湖南來探訪,只是師父他老人家每日裡要練『連城劍法』,沒法走動……」戚長發正端起酒碗放在唇邊,將剛喝進嘴的一口酒吐回碗裡,忙問:「什麼?你師父在練『連城劍法』?」卜垣神情很是得意,道:「上個月初五,師父已把『連城劍法』練成了。」
         戚長發更是一驚,將酒碗重重往桌上一放,小半碗酒都潑了出來,濺得桌上和胸前衣襟上都是酒水。他呆了一陣,突然哈哈大笑,伸手在卜垣的肩頭重重一拍,說道:「他媽的,好小子,你師父從小就愛吹牛。這『連城劍法』連你師祖都沒練成,你師父的玩藝兒又不見得如何高明,別來騙你師叔啦,喝酒,喝酒……」說著仰脖子把半碗白酒都喝乾了,左手抓了一隻紅辣椒,大嚼起來。
         卜垣臉上卻沒絲毫笑意,說道:「師父知道師叔定是不信,下月十六,是師父他老人家五十歲壽辰,請師叔帶同師弟師妹,同去荊州喝杯水酒。師父命晚輩專誠前來相邀,無論如何要請師叔光臨。師父說道,他的『連城劍法』只怕還有練得不到之處,要跟師叔一起來琢磨琢磨,師父常說師叔劍法了得,我們師兄弟如得師叔指點幾招,大夥兒一定大有進益。」
         戚長發道:「你那二師叔言達平,已去請過了麼?」卜垣道:「言二師叔行蹤無定,師父曾派二師哥、三師哥、四師哥三位,分別到河南、江南、雲貴三處尋訪,都說找不到。戚師叔可曾聽到言二師叔的訊息麼?」
         戚長發歎了口氣,說道:「我們師兄弟三人之中,二師哥武功最強,若說他練成了『連城劍法』,我倒還有三分相信。你師父嘛,嘿嘿,我不信,我不信!」
         他左手抓住酒壺,滿滿倒了一碗酒,右手拿著酒碗,卻不便喝,忽然大聲道:「好!下月十六,我准到荊州,給你師父拜壽,倒要瞧瞧他的『連城劍法』是怎麼練成的。」
         他將酒碗重重在桌上一頓,又是半碗酒潑了出來,濺得桌上、衣襟上都是酒水。
         「爹爹,你把大黃拿去賣了,來年咱們耕田怎麼算啊?」
         「來年到來年再說,哪管得這許多?」
         「爹爹,咱們在這兒不是好好的麼?到荊州去幹什麼?什麼萬師伯做生日,賣了大黃做盤纏,我說犯不著。」
         「爹爹答應了卜垣的,一定得去。大丈夫一言既出,怎能反悔?帶了你和阿雲到大地方見見世面,別一輩子做鄉下人。」
         「做鄉下人有什麼不好?我不要見什麼世面。大黃是我從小養大的。我帶著它去吃草,帶著它回家。爹爹,你瞧瞧大黃在流眼淚,它不肯去。」
         「傻姑娘!牛是畜生,知道什麼?快放開手。」
         「我不放手。人家買了大黃去,要宰來吃了,我不捨得。」
         「不會宰的,人家買了去耕田。」
         「昨天王屠戶來跟你說什麼?一定是買大黃去殺了。你騙我,你騙我。你瞧,大黃在流眼淚。大黃,大黃,我不放你去。雲哥,雲哥!快來,爹爹要賣了大黃……」
         「阿芳!爹爹也捨不得大黃。可是咱們空手上人家去拜壽,那成麼?咱們三個滿身破破爛爛的,總得縫三套新衣,免得讓人看輕了。」
         「萬師伯不是送了你新衣新帽麼?穿起來挺神氣的。」
         「唉,天氣這麼熱,老羊皮袍子怎麼背得上身?再說,你師伯誇口說練成了『連城劍法』,我就是不信,非得親眼去瞧瞧不可。乖孩子,放開了手。」
         「大黃,人家要宰你,你就用角撞他,自己逃回來,不!人家會追來的,你逃得遠遠的,逃到山裡……」
         半個月後,戚長發帶同徒兒狄雲、女兒戚芳,來到了荊州。三人都穿了新衣,初來大城,土頭土腦,都有點兒心虛膽怯,手足無措。打聽「五雲手」萬震山的住處。途人說道:「萬老英雄的家還用問?那邊最大的屋子便是了。」
         狄雲和戚芳一走到萬家大宅之前,瞧見那高牆朱門、掛燈結綵的氣派,心中都是暗自嘀咕。戚芳緊緊拉住了父親的衣袖。戚長發正待向門公詢問,忽見卜垣從門裡出來,心中一喜,叫道:「卜賢侄,我來啦。」
         卜垣忙迎將出來,喜道:「戚師叔到了。狄師弟好,師妹好。師父正牽記著師叔呢。這幾天老是說:『戚師弟怎麼還不到?』請吧!」
         戚長發等三人走進大門,鼓樂手吹起迎賓的樂曲。嗩吶突響,狄雲吃了一驚。
         大廳上一個身形魁梧的老者正在和眾賓客周旋。戚長發叫道:「大師哥,我來啦!」那老者一怔,似乎認不出他,呆了一呆,這才滿臉笑容的搶將出來,呵呵笑道:「老三,你可老得很了,我幾乎不認得你啦!」
         師兄弟正要拉手敘舊,忽然鼻中聞到一股奇臭,接著聽得一個破鑼似的聲音喝道:「萬震山,你十年前欠了我一文錢,今日該還了罷?」戚長發一轉頭,只見廳口一人提起一隻木桶,雙手一揚,滿桶糞水,疾向他和萬震山二人潑將過來。
         戚長發眼見女兒和徒弟站在身後,自己若是側身閃避,這一桶糞水勢必兜頭潑在女兒身上,他應變奇速,雙手抓住長袍,運勁一崩,拍拍拍拍一陣迅速輕響,扣子崩斷,左手抓住衣襟向外一崩,長袍已然離身,內勁貫處,一件長袍便如船帆鼓風,將潑來的糞水盡行兜在其中。他順手一送,兜滿糞水的長袍向來人疾飛過去。
         那人擲出糞桶,便即躍在一旁,砰彭,拍啦,糞桶和長袍先後著地,滿廳臭氣瀰漫。
         只見那人滿腮虯髯,身形魁梧,威風凜凜地站在當地,哈哈大笑,說道:「萬震山,兄弟千里迢迢的來給你拜壽,少了禮物,送上黃金萬兩,恭喜你金玉滿堂啊!」
         萬震山的八名弟子見此人如此前來搗亂,將一座燈燭輝煌的壽堂弄得污穢不堪,無不大怒。八個人一擁而上,要揪住他打個半死。
         萬震山喝道:「都給我站住了。」八名弟子當即停步。二弟子周圻向那大漢破口大罵:「操你奶奶個雄,你是什麼東西?今天是萬老爺的好日子,卻來攪局,不揍你個好的,你王八羔子,也不知道五雲手萬家的厲害。」
         萬震山已認出這虯髯漢子的來歷,說道:「我道是誰,原來是太行山呂大寨主到了。呂大寨主這幾年發了大財哪,家裡堆滿了黃金萬兩使不完,隨身還帶著這許多。」
         眾賓客聽到「太行山呂大寨主」這七個字,許多人紛紛交頭接耳地議論「原來是太行山的呂通,不知他如何跟萬老爺子結下了樑子。」「這呂通是北五省中黑道上極厲害的人物,一手六合刀六合拳,黃河南北可是大大的有名。」「善者不來,來者不善!今日有一番熱鬧瞧的了。」
         呂通冷笑一聲,說道:「十年之前,我兄弟在太原府做案,暗中有人通風報訊,壞了我們的買賣。那也不打緊,卻累得我兄弟呂威壞在鷹爪子手裡,死於非命。直到三年之前,才查到原來是你萬震山這狗賊幹的好事。這件事你說怎麼了結?」
         萬震山道:「不錯,那是我姓萬的通風報訊。在江湖上吃飯,做沒本錢買賣,那也沒什麼,可是你兄弟呂威強姦人家黃花閨女,連壞四條人命。這等傷天害理之事,我姓萬的遇上了可不能不管。」
         眾人一聽,都大聲叫嚷起來:「這種惡事也幹,不知羞恥!」「賊強盜,綁了他起來送官。」「採花大盜,竟敢到江陵來撒野!」
         呂通突然一個箭步,從庭院中竄到廳前,橫過手臂,便向楹柱上擊了過去。連擊數下,只聽得喀喇喇一響,一條碗口粗細的楹柱登時斷為兩截,屋瓦紛紛墮下,院中廳前,一片煙塵瀰漫。許多人逃出了廳外。眾人見他露了這手鐵臂功,無不凜然,均想:「若是身上給他手臂這麼橫掃一記,哪裡還有命在?」
         呂通反身躍回庭院,大聲叫道:「萬震山,你當真是俠義道,就該明刀明槍的出來打抱不平,我倒服你是條好漢。為什麼偷偷的去向官府通風?又為什麼吞沒了我兄弟已經到手了的六千兩銀子?他媽的,你卑鄙無恥!有種的就來拚個死活!」
         萬震山冷笑道:「呂大寨主,十年不見,你功夫果然大大長進了。只可惜似你這等人物,武功越強,害人越多。姓萬的年紀雖老,只得來領教領教。」說著緩步而出。
         忽然間人叢中竄出一個粗眉大眼的少年,悄沒聲地欺近身去,雙臂一翻,已勾住了呂通的兩條手臂,大聲叫道:「你弄髒了我師父的新衣服,快快賠來!」正是戚長發的弟子狄雲。
         呂通雙臂一振,要將這少年震開,不料手臂給狄雲死命勾住了,無法掙脫。呂通這鐵臂功須得橫掃直擊,方能發揮威力,冷不防被他勾住了,臂上勁力使不出來。他大怒之下,右膝一舉,撞在狄雲的小腹之上,喝道:「快放手!」狄雲吃痛,臂力一鬆。呂通一招「風雲乍起」,掙脫了他雙臂,呼的一拳擊出,正是「六合拳」中的一招「烏龍探海」。
         狄雲急竄讓開,叫道:「我不跟你打架。我師父這件新袍子,花了三兩銀子縫的,咱們賣了大牯牛大黃,才縫了三套衣服,今兒第一次上身……」呂通怒道:「愣小子,胡說八道什麼?」狄雲衝上三步,叫道:「你快賠來!」他是農家子弟,最愛惜物力,眼見師父賣去心愛的大牯牛縫了三套新衣,第一次穿出來便讓人給糟踏了,教他如何不深感痛惜?他也不理呂通跟萬震山之間有什麼江湖過節,師父這件袍子總之是非賠不可。
         萬震山道:「狄賢侄退下,你師父的袍子由我來賠便是。」狄雲道:「要他賠,他要是走了,你又不認賬,那便糟了。」說著又去扭呂通的衣襟。呂通一閃,砰的一拳,擊在狄雲胸口,只打得他身子連晃,險些摔倒。萬震山喝道:「狄賢侄退下!」語氣已頗嚴峻。
         狄雲紅了雙眼,喝道:「你不賠衣服還打人,不講理麼!」呂通笑道:「我打你這渾小子便怎樣?」狄雲道:「我也打你!」身形一挫,左掌斜劈,右掌已從左掌底穿出。呂通使招「打虎式」,左腿虛坐,右拳揮擊出去。
         兩人這一搭上手,霎時之間拆了十餘招。狄雲自幼跟著戚長發練武,與師妹戚芳過招比劍,從沒一天間斷。呂通雖是晉中大盜,黑道中的成名人物,一時之間卻也打他不倒,幾次要使鐵臂功,都被他乖巧避開,在他肩頭打中了兩拳,狄雲肉厚骨壯,也沒受傷。
         再拆數招,呂通焦躁起來,突然間拳法一變,自「六合拳」變為「赤尻連拳」。這套拳法亦是「六合拳」中一路,只是雜以猴拳,講究摟、這打、騰、封、踢、潭、掃、掛,又加上「貓竄、狗閃、兔滾、鷹翻、松子靈、細胸巧、鷂子翻身、跺子腳」八式,式中套式,變幻多端。狄雲沒見過這路拳法,心中一慌,左腿上接連給他踹了兩腳。
         萬震山瞧出他不是敵手,喝道:「狄賢侄退下,你打他不過。」
         狄雲叫道:「打不過也要打。」砰的一響,胸口又被呂通打了一拳。
         戚芳在旁瞧著,一直為師哥擔心,這時忍不住也叫:「師哥,不用打了,讓萬師伯打發他。」但狄雲雙臂直上直下,不顧性命的前衝,不住吆喝:「我不怕你,我不怕你。」砰的一聲,鼻子又中一拳,登時鮮血淋漓。
         萬震山皺起了眉頭,向戚長發道:「師弟,他不聽我話,你叫他下來吧。」戚長發哼了一聲,道:「讓他吃點兒苦頭,待會讓我去鬥鬥這採花大盜。」
         便在此時,大門外走進一個蓬頭垢面的老乞丐,左手拿只破碗,右手拄著一根竹棒,嘶啞著嗓子叫道:「老爺今日做喜事,施捨老化子一碗冷飯。」
         眾人都正全神貫注地瞧著呂通與狄雲打鬥,誰也沒去理會。那乞丐呻吟叫喚:「啊喲,餓死了,餓死了。」突然左足踏在地上的糞便之中,腳下一滑,俯身摔將下來,大叫一聲:「啊喲,跌死了!」手中的破碗和竹棒同時摔出。說也真巧,那破碗正好擲在呂通後背「志堂穴」上,竹棒一端卻在呂通膝彎的「曲泉穴」中一碰。
         呂通膝間一軟,左足跪倒,同時全身酸麻,似乎突然虛脫。狄雲雙拳齊出,砰砰兩聲,將呂通龐大的身子打得飛了起來,拍的一響,臭水四濺,正摔在他攜來的糞便之中。
         這一下變故人人大出意料之外,只見呂通狼狽萬狀地爬起身來,抱頭鼠竄而出。眾賀客哈哈大笑,齊聲呼喝:「拿住他,拿住他!」「別讓這賊子跑了。」
         狄雲兀自大叫:「賠我師父的袍子。」待要趕出,突覺左臂被人握住,動彈不得,側頭一看,正是師父。戚長發道:「你僥倖得勝,還追什麼?」戚芳抽出手帕,給狄雲擦去臉上鮮血。狄雲一低頭,只見自己新衫的衣襟上點點滴滴的都是鮮血,不禁大急,道:「糟糕,糟糕!我……這件新衣也弄髒了。」
         只見那老乞丐蹣跚著走出大門,喃喃自語:「飯沒討著,反賠了一隻飯碗。」狄雲知道適才取勝,全靠這乞丐碰巧一跌,從懷裡掏出二十枚大錢,那是師父給他來城裡零花的,追出去塞在他的手裡。那老乞丐連聲道:「多謝,多謝!」
         當晚萬震山大張筵席,款待前來賀壽的賀客。他是荊州的大紳士,壽堂中懸了荊州府凌知府、江陵縣尚知縣送的壽幛,金字閃閃,好不風光。
         席上自是人人談論日間這一件趣事來,大家都說狄雲福氣好,眼見不敵,剛好這老乞丐進來摔了一交,擾亂了呂通的心神。大家也不免贊狄雲小小年紀,居然有這等膽識,和這黑道上的成名人物纏鬥到數十招,那也已極不容易。自然也有人說這是壽星公洪福齊天,否則哪有這麼巧,老乞丐摔個仰八叉,竟然就此退了強敵,若是萬震山自己出手,當然兩三下便打發了這惡客,不過要勞動壽星公的大駕,便不這麼有趣了。
         眾賓這一稱讚狄雲,萬震山手下的八名弟子均感臉上黯然無光。這呂通本是衝著萬震山而來,萬門弟子不出手,卻教師叔一個呆頭呆腦的鄉下弟子強行出頭,打退了敵人,八名弟子個個心中氣憤,可又不便發作。
         萬震山親自敬過酒後,大弟子魯坤、二弟子周圻、三弟子萬圭、四弟子孫均、五弟子卜垣、六弟子吳坎、七弟子馮坦、八弟子沈城一席席過來敬酒。萬門八弟子都以「土」字傍為名,其中第三弟子萬圭是萬震山的獨子,他長身玉立,臉型微見瘦削,俊美瀟灑,倒像是個富家公子,不似大師兄魯坤、二師兄周圻那麼赳赳昂昂。
         八人向來賓中有功名的舉人、秀才、武林尊長敬過了酒,敬了師叔戚長發一杯,便向狄雲敬酒。萬圭說道:「今日狄師兄給家父掙了好大的面子,我們師兄弟八人,每個都非敬狄師兄一杯不可。」狄雲素來不會喝酒,雙手亂搖,說道:「我不會喝,我不會喝。」
         萬圭道:「日間家父連叫三次,要狄師兄退下,狄師兄置之不理,把家父的話當作耳邊風一般。我們此刻敬酒,狄師兄又是不喝,那把我們萬家門可忒也小看了。」狄雲愕然道:「我……我沒有啊。」
         戚長發聽得萬圭的語氣不對,說道:「雲兒,你喝了酒。」狄雲道:「我……我……我不會喝酒的啊。」戚長發沉聲道:「喝了!」狄雲無奈,只得一人一杯,接連喝了八杯,登時滿臉通紅,耳中嗡嗡作響,腦子裡糊里糊塗地一團。
         這一晚狄雲睡上了床,心頭兀自迷糊,只感胸間、肩頭、腿上,被呂通拳打腳踢過之處都是熱辣辣地疼痛。睡到半夜,睡夢中聽得窗上有人伸指彈擊,有人不住叫喚:「狄師兄,狄雲,狄雲!」狄雲一驚而醒,問道:「是誰?」
         窗外那人說道:「小弟萬圭,有事相商,請狄師兄出來。」狄雲一呆,下得床來,披衣穿鞋,推開窗子。只見窗外八個人一字排開,每人手中都持一柄長劍,便是那萬門八弟子。
         狄雲奇道:「叫我幹什麼?」萬圭道:「咱們要領教領教狄師兄的劍招。」狄雲搖頭道:「師父吩咐過的,不可跟萬師伯門下的師兄們比試武藝。」萬圭冷笑道:「原來戚師叔倒有自知之明。」狄雲怒道:「什麼自知之明?」突然間嗤嗤嗤三聲,萬圭隔窗向他連刺三劍,劍刃都在他臉頰邊掠過,相差不過寸許。狄雲只感臉頰邊涼颼颼地,大吃一驚,急忙倒退,左腳在凳上一絆,一個踉蹌,十分狼狽。萬門八弟子都大聲笑了起來。
         狄雲大怒,返身抽出枕頭底下的長劍,跳出窗去,見萬門八弟子人人臉色不善,不禁心下暗自嘀咕,雖是有氣,但念及師父曾一再叮囑,千萬不可和師伯門人失和,說道:「你們要怎樣?」
         萬圭長劍虛擊,在空中嗡嗡作響,說道:「狄師兄,你今日逞強出頭,只道我荊州萬家門中人人都死光了,是不是?還是說我萬家門中,沒一個及得上你狄大哥的身手?」
         狄雲搖頭道:「那人弄髒了我師父衣服,我自然要他賠,這關你什麼事?」
         萬圭冷冷地道:「你在眾賓客之前成名立萬,露了好大的臉,卻教我師兄弟八人全鬧得灰頭土臉。別說再到江湖上混,便是這荊州城中,我們師兄弟也無立足之地了。你今日的所作所為,不也太過份了嗎?」狄雲愕然道:「我……我不知道啊。」
         萬門大弟子魯坤道:「三師弟,這小子裝蒜,跟他多說什麼?伸量伸量他。」
         萬圭長劍遞出,指向狄雲左肩。狄雲識得這一劍是虛招,身形不動,亦不伸劍擋架。萬圭斜劍收回,被他識破劍招,更是著惱,說道:「好哇,你是不屑跟我動手!」狄雲道:「師父吩咐過的,千萬不可和師伯的門人比試。」
         突然間嗤的一聲,萬圭長劍刺出,把他右手衣袖上刺破了一條長縫。
         狄雲對這件新衣甚是鍾愛,平白無端地給他刺破,再也忍耐不住,喝道:「你刺破我衣服,要你賠。」萬圭冷冷一笑,挺劍又刺向他的左袖。狄雲回劍斜削,噹的一聲,格開來劍,乘勢還擊。兩人這一交上手,便即越鬥越快。兩人所學劍法一脈相承,鬥到十餘招後,狄雲興發,一劍劍竟往萬圭要害處刺去。
         周圻叫道:「嘿!這小子當真要人性命麼?三師弟,手下別容情了。」
         狄雲一驚,暗想:「我若是一個失手,真的刺傷了他,那可不好。」手上攻勢登緩。萬圭還道他劍法不及自己,劍招綿綿不絕,來勢甚是凌厲。狄雲連連倒退,喝道:「我又不跟你真打。你這是幹什麼了?」萬圭道:「幹什麼?要刺你幾個透明窟窿!」嗤的一劍,踏中宮直刺。狄雲斜身閃在左側,眼見他右肩處露出破綻,長劍倒翻上去,這一劍若是直削,萬圭肩頭非受重傷不可,狄雲手腕略翻,劍刃平轉,拍的一聲,在他肩上拍了一下。
         他只道這一來勝負已分,萬圭該當知難而退,他平日和師妹比劍,一到這處地步便即罷手,不料萬圭俊臉一紅,反而挺劍直刺。狄雲猝不及防,左腿上一陣劇痛,已然中劍。
         魯坤、周圻等拍手歡呼,說道:「小子,躺下罷!」「認輸便饒了你!」「戚師叔調教出來的鄉巴佬門徒,原不過是這幾下三腳貓把式!」
         狄雲腳上中劍後本已大怒,聽這些人出言辱及師父,更是怒發如狂,一咬牙,長劍如疾風驟雨般攻了過去。萬圭見對方勢如瘋虎,不禁心有怯意,他自幼嬌生慣養,劍法雖練得不錯,這般拚命的惡鬥究竟從未經歷過,心中一怕,劍招便見散亂。
         卜垣見三師兄要敗,拾起一塊磚頭,用力投向狄雲後心。
         狄雲全神貫注地正和萬圭鬥劍,突然間背心上一痛,被磚頭重重擲中,他回頭罵道:「不要臉,兩個打一個麼?」卜垣叫道:「什麼,你說什麼?」
         狄雲心道:「今日你們便是八人齊上,我也不能丟了師父的臉面。」不顧腿上和背心的疼痛,一劍劍向萬圭刺去。這時他劍招已不成章法,破綻百出,但漏洞雖多,氣勢卻盛,萬圭狼狽閃架,已不敢進攻。
         卜垣向六師弟吳坎使個眼色,說道:「三師兄劍法高明,這小子招架不住,倘若傷了他性命,戚師叔臉上必不好看,咱倆上前掠掠陣罷。」吳坎會意,點頭道:「不錯。咱哥兒倆留點兒神,別讓三師兄劍下傷人。」兩人一左一右,颼颼兩劍,齊往狄雲脅下刺去。
         狄雲的劍法本來也沒比萬圭高明多少,全仗一鼓作氣的猛攻,這才佔得了上風。卜垣和吳坎上前一夾攻,他以一敵三,登時手忙足亂,刷的一聲,左腿上又已中劍。這一劍傷得不輕,他再也站立不定,一交坐倒,手上長劍卻並不摔脫,仍是不住擋格三人刺來的劍招。魯坤冷哼一聲,搶上來右足飛出,踢中他的手腕,狄雲拿捏不住,長劍脫手飛出,跌入樹叢之中。萬圭長劍直出,劍尖抵住了他咽喉。卜垣和吳坎哈哈一笑,躍後退開。
         萬圭得意洋洋,笑道:「鄉下佬,服了麼?」狄雲喝道:「服你個屁!你們四個打我一個,算什麼好漢子?」萬圭劍尖微微向前一送,陷入他咽喉的軟肉數分,喝道:「你還敢嘴硬!我再使一點力,立時割斷了你喉管。」狄雲罵道:「你使力啊,你有種便割斷我喉管。
         不使力的是烏龜王八蛋。」萬圭目露凶光,左足疾出,在他肚子上重重踢了一腳,罵道:「臭賊,你嘴巴還硬不硬?」
         這一腳只踢得狄雲五臟六腑猶如倒轉了一般,險些呻吟出聲,但咬牙強自忍住,罵道:「臭雜種,王八蛋!」萬圭又是一腳,這一次踢在他的面門。狄雲但覺眼前金星亂冒,幾欲暈去,欲待張口再罵,卻罵不出聲了。
         萬圭冷笑道:「今日便饒了你。你快向師父師妹哭訴去,說我們人多勢眾,打了你啦!
         料你這膿包定要去哭哭啼啼。」狄雲怒道:「哭訴什麼?大丈夫報仇,只自己一個兒動手。」萬圭正要他說這句話,更激他道:「給你臉上留些記認,好教你師父開口來問。」說著在他左眼右臉重重地各踢一腳。狄雲登時半邊臉腫了起來,左眼淚水模糊。
         卜垣拍手笑道:「嘿嘿,大丈夫哭啦!英雄變成狗熊啦!」
         狄雲氣得肚子真要炸了開來,心想你到我師父家裡來,我好好地招待於你,買酒殺雞,哪一點對你不起,此刻卻如此損我。
         萬圭道:「你打不過我,不妨去向我爹爹哭訴,要我爹爹責罰我,代你出了這口鳥氣。
         『嗚嗚嗚,萬師伯,你的八個弟子,打得我爬在地上痛哭求饒。嗚嗚嗚,萬師伯,你不主持公道嗎?』」狄雲道:「你這沒骨頭的胚子,才向大人哭訴!」
         萬圭和魯坤、卜垣相視一笑,心想今日的悶氣已出,當即回劍入鞘,說道:「好小子!你有種的明天再來打過,少爺可要失陪了!」八個人嘻嘻哈哈地揚長而去。
         狄雲瞧著這八個人的背影,心中又是氣惱,又是不解,自忖:「我既沒得罪他們,更沒得罪他們師父,為什麼平白無端的來打我一頓?難道城裡人都這般蠻不講理麼?」勉強支撐著站起身來,頭腦一暈,又坐倒在地。
         忽聽得身後一人唉聲歎氣地說道:「唉,打不過人家,就該磕頭求饒啊,這麼白白地挨了一頓揍,這不冤麼?」狄雲怒道:「寧可給人家打死,也不磕頭!」回過頭來,只見一人弓身曲背,拖著鞋皮,慢吞吞地走來,但見他蓬頭垢面,便是日間所見的那個乞丐。
         那老丐說:「唉,人老了,背上風濕痛得厲害。小伙子,你給我背上捶捶。」狄雲正一肚子火,哼了一聲,沒去理他。那老丐歎道:「誰教我絕子絕孫,人到老來,沒一個親人照顧,哎唷,哎唷……」撐著竹棒,一步步地走遠。
         狄雲見那老丐背影顫抖得厲害,自己剛給人狠狠打了一頓,不由得起了同病相憐之心,叫道:「喂,我這裡還有幾十文錢,你拿去買饅頭吃吧!」
         那老丐一步步地挨了回來,接過銅錢,說道:「我背上風濕痛得厲害,你給我捶捶!」
         狄雲道:「好!我包了腿上的傷口再說。」那老丐道:「你就只顧自己,不顧人家,算什麼英雄好漢!」狄雲給他一激,便道:「好!我給你捶!」坐倒在地,伸掌給他捶背。
         捶得兩拳,那老丐道:「好舒服,好舒服,再用力些!」狄雲加了些力道。那老丐道:「可惜力道太輕。」狄雲又加重了些。老丐道:「唉,不中用的小伙子啊,挨了一頓揍,便死樣活氣,連給老人家捶捶背的力道也沒有了。你這種人活在世上有什麼用?」
         狄雲怒道:「我一使力,只怕打斷了你的老骨頭。」老丐笑道:「你要是打得斷我的老骨頭,就不會躺在地下又給人家踢、又給人家揍了。」狄雲大怒,手上加力。那老丐道:「嗯,這樣才有些意思,不過還是太輕。」狄雲砰的一拳,使勁擊出。老丐笑道:「太輕,太輕,不管用。」
         狄雲道:「老頭兒,你別開玩笑,我可不想打傷你。」那老丐冷笑道:「憑你也打得傷我?你使足全力,打我一拳試試。」
         狄雲右臂運勁,待要揮拳往他背上擊去,月光下見到他老態龍鍾的模樣,心中一軟,說道:「誰來跟你一般見識!」輕輕在他背上捶了一下。
         突然之間,只覺腰間給人一托一摔,身子便如騰雲駕霧般飛了起來,砰的一聲,摔入草叢之中,只跌得頭暈眼花,老半天才爬起身。他慢慢掙扎著站起,並不發怒,只是說不出的驚奇,怔怔地瞧著老丐,道:「是你……是你摔我的麼?」
         那老丐道:「這裡還有別人沒有?不是我還有誰?」狄雲道:「你用什麼法子摔我的?」那老丐道:「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狄雲奇道:「這是師父教我的劍法啊,你……你怎麼知道?」那老丐道:「拳招劍法,都是一樣。再說,你師父與沒教對。」
         狄雲怒道:「我師父教得怎麼不對了?憑你這老叫化也敢說我師父的不是?」那老丐道:「要是你師父教得對了,為什麼你打不過人家?」狄雲道:「他們三四個打我一個,我自然打不過,若是一個對一個,你瞧我輸不輸?」老丐笑道:「哈哈,打架嘛,講什麼一個打一個?你要單打獨鬥,人家不幹,那怎麼辦?要不是跪下磕頭,就得認命挨打。一個人打得贏十個八個,那才是好漢子。」狄雲心想這話倒也不錯,說道:「他們是我師伯的弟子,劍法跟我差不多,我一個怎鬥得過他們八個?」
         那老丐道:「我教你幾手功夫,讓你一個打贏他們八個,你學不學?」
         狄雲大喜,道:「我學,我學!」但轉念一想,世上未必有這種本領,而這年紀老邁的乞丐更加不似身有上乘武功之人,正自躊躇不定,突然背心給人一抓,身子又飛了起來,這次在空中身不由主地連翻了兩個觔斗,飛得高,落下來時跌得更重,手臂在地下一撐,關節險些折斷,爬起身來時,痛得話也說不出來,心中卻是歡喜無比,叫道:「老……老伯伯,我……跟你學。」
         那老丐道:「我今天教你幾招,明兒晚上,你再跟他們到這裡來打過,你敢不敢?」
         狄雲心想:「你武功雖高,我在一天之內又如何學得會?」但想到要跟萬圭、魯坤這干人再打,不由得豪氣勃發,說道:「我敢!最多再挨一頓揍,有什麼大不了!」
         那老丐左手倏出,抓住他後頸,將他重往地下一擲,罵道:「臭小子,我既教了你武功,你怎麼還會挨他們的揍?你信不過我麼?」狄雲雖然摔得甚痛,心中只有更加歡喜,忙道:「對,對!是我說錯了,請你老人家快教吧。」
         那老丐道:「你把學過的劍法使給我瞧,一面使,一面念劍招的名稱!」
         狄雲應道:「是!」見腿上傷處不斷流血,便草草裹好傷口,到草叢中找到自己的長劍,依著師父所授,一招招的使動,口中念著劍招名稱,到後來越使越順,嘴裡也越念越快。
         他正練到酣處,忽聽那老丐哈哈大笑,不禁愕然收劍,問道:「我練得不對麼?」那老丐不答,兀自捧住肚子,笑彎了腰,站不住身子。狄雲微有怒意,道:「就算我練得不對,也沒什麼好笑。」
         那老丐突然止笑,歎道:「戚長發啊戚長發,你這一番狠勁,當真了得。」搖了搖頭,道:「把劍給我。」狄雲倒轉劍柄,遞了過去。那老丐接過長劍,輕輕念道:「孤鴻海上來,池潢不敢顧。」將長劍舞了開來。他一劍在手,霎時之間便如換了一個人一般,身形沉穩,劍勢飄逸,哪裡還是適才這般龍鍾委瑣?
         狄雲看了幾招,忽有所悟,說道:「老伯,日裡我跟那呂通相鬥,是你故意擲那飯碗幫我的麼?」那老丐怒道:「那還用說?六合手呂通的武功比你傻小子強得太多,憑你這點兒道行,真能打發他了?」
         他一面說,一面繼續使劍。狄雲聽他所念口訣和師父所授並無分別,隻字音偶有差異,但劍招卻大不相同,越看越感奇怪。
         那老丐左手捏個劍訣,右手長劍陡然遞出,猛地裡劍交左手,右手反過來拍的一聲,重重打了他一個耳光。狄雲嚇了一跳,撫著面頰怒道:「你……你為什麼打人?」老丐笑道:「我教你劍招,你卻在胡思亂想,這不該打麼?」
         狄雲心想原是自己的不是,當即心平氣和,說道:「不錯,是我不好。我瞧你說的招數和我師父一樣,劍法可全然不同,覺得很是奇怪。」
         那老丐問道:「是你師父教的好,還是我使得好?」狄雲搖搖頭道:「我不知道。」老丐將長劍拋還給他,道:「咱們比劃比劃。」狄雲道:「我本事跟你老人家差得太遠,比你不過。」老丐冷笑道:「嘿,傻小子還沒傻到家。這樣罷,咱們只比招式,不比功力。」手中竹棒一抖,以棒作劍,向狄雲刺來,狄雲橫劍擋路,見老丐竹棒停滯不前,當即振劍反刺。那知他劍尖只一抖間,老丐的竹棒如毒蛇暴起,向前一探,已點中了他肩頭。
         狄雲心悅誠服,大叫:「妙極,妙極。」橫劍前削。那老丐翻過竹棒,平靠他劍身,狄雲運勁反推,那老丐的竹棒連轉幾個圈子,將他勁力全引到了相反的方向。狄雲拿捏不住,長劍脫手飛出。他呆了一呆,說道:「老伯,你的劍招真高。」
         那老丐竹棒一伸,搭住空中落下的長劍,棒端如有膠水,竟將長劍黏了回來,說道:「你師父一身好武功,就只教了你這些嗎?嘿嘿,希奇古怪。」搖搖頭又道:「你門中這套『唐詩劍法』,每一招都是從一句唐詩中化出來的……」
         狄雲道:「什麼『唐詩劍法』?師父說是『躺屍劍法』,幾劍出去,敵人便躺下變成了屍首。」
         那老丐嘿嘿笑了幾聲,說道:「是『唐詩』,不是『躺屍』!你師父跟你說是『躺屍』嗎?可笑,可笑!這兩招『孤鴻海上來,池潢不敢顧』,是說一隻孤孤單單的鴻鳥,從海上飛來,見到陸地上的小小池沼,並不棲息。這兩句詩是唐朝的宰相張九齡做的,他比擬自己身份清高,不喜跟人爭權奪利。將之化成劍法,顧盼之際要有一股飄逸自豪的氣息。他所謂『不敢顧』,是『不屑瞧它一眼』的意思。你師父卻教你讀作什麼『哥翁喊上來,是橫不敢過』,結果前一句變成大聲疾呼,後一句成為畏首畏尾。劍法的原意是蕩然無存了。你師父當真了不起,『鐵鎖橫江』,教徒弟這樣教法,嘿嘿,厲害,厲害!」說著連連冷笑。
         狄雲怔怔地聽著,聽得他話中咬文嚼字,雖然不大懂,卻也知他說得很對,狄雲向來敬愛師父,聽他將師父說得一無是處,到後來更肆意譏嘲,心下難過,忽地轉身,說道:「我要去睡了!不學了。」
         那老丐奇道:「為什麼?我說得不對麼?」狄雲道:「你或許說得很對。但你說我師父的不是,我寧可不學。我師父是莊稼人,不識字,不懂你說的那一套也是有的……」那老丐笑道:「你師父不識字?哈哈,這可奇了。」狄雲氣憤憤地道:「莊稼人不識字,有什麼好笑?」那老丐哈哈一笑,伸手撫他頭頂,道:「很好,很好!你這小子心地厚道,我就是喜歡你這種人。我向你認錯,從此不再說你師父半句不是,行不行?」狄雲轉怒為喜,笑道:「你只要不說我師父,我向你磕頭也成。」說著跪倒在地,咚咚咚地磕了幾個響頭。
         那老丐笑吟吟地受了他這幾拜,隨即解釋劍招,如何「忽聽噴驚風,連山石布逃」,其實是「俯聽聞驚風,連山若波濤」;如何「落泥招大姐,馬命風小小」,乃是「落日照大旗,馬鳴風蕭蕭」。在湘西土音中,這「泥」字和「日」字卻也差不多。即老丐言語中,當真再也不提戚長發半句,單是糾正狄雲劍法中的錯失。
         那老丐道:「你劍法中莫名其妙的東西太多,一時也說不完。我教你三招功夫,明兒你再跟這八個不成器的小子打過,用心記住了。」
         狄雲精神一振,用心瞧那老丐使竹棒比劃。第一招是「刺肩式」,敵人若是一味防守,那是永遠刺他不著,但只要一出劍相攻,立時便可後發先至,刺中他的肩頭。第二招:「耳光式」,便是那老丐適才劍交左手、右手反打他耳光的這一招。這一招古怪無比,就算敵人明知自己要劍交左手,反手打他耳光,但閃左打左,閃右打右,越是閃避,越打得重。第三招是「去劍式」,適才老丐用竹棒令他長劍脫手,便是這一招。
         這三記招式,那老丐都曾在狄雲身上用過,本來各有一個典雅的唐詩名稱,但那老丐知道他西瓜大的字識不上幾擔,教他詩句,徒亂心神,於是改用了三個一聽便懂的名稱。
         狄雲並不如何聰明,性子卻極堅毅。這三招足足學了一個多時辰,方始純熟。
         那老丐笑道:「好啦!你得答應我一件事,今晚我教你劍法之事,不得跟誰說起,連你師父和師妹也不能說,否則……」狄雲敬師如父,對這位嬌憨美貌的師妹又是私戀已久,說有什麼事要瞞住師父、師妹;那可比什麼都難,一時躊躇不答。
         那老丐歎道:「此中緣由,一時不便細說,你若洩露了今晚之事,我性命難保,定要死在五雲手萬震山的劍底。」狄雲吃了一驚,奇道:「老伯伯,你武功這麼高強,怎會怕我師伯?」那老丐不答,揚長便去,說道:「你是否有心害我,那全瞧你自己了。」
         狄雲忙追了上去,說道:「我多謝老伯伯還來不及,怎會害你性命?我要是洩漏一字半句,教我天誅地滅。」那老丐歎了口氣,足不停步地走了。
         狄雲呆了一陣,忽然想起沒問那老丐的姓名,叫道:「老伯伯,老伯伯!」但那老丐沒入樹叢之中,已然影蹤不見了。
         次日清晨,戚長發見狄雲目青鼻腫,好生奇怪,問道:「跟誰打架了,怎麼傷成這個樣子?」狄雲不善說謊,支吾難答。戚芳笑道:「還不是昨天給那個什麼大盜呂通打的麼?」
         戚長發決計想不到昨晚之事,也不再問。
         戚芳拉了拉狄雲的衣襟,兩人從邊門出去,來到一口井邊,見四下無人,便在井欄圈上坐了下來。戚芳問他道:「師哥,你昨晚跟誰打架了?」狄雲囁嚅未答。戚芳道:「你不用瞞我,昨天你跟呂通相鬥,他一拳一腳打在你身上什麼地方,我全瞧得清清楚楚,他可沒打中你的眼睛。」狄雲料知瞞她不過,心想:「我只要不說那老伯的事,就不要緊。」於是將萬門八弟子如何半夜裡前來尋釁、如何比劍、如何落敗受辱的事一一都說了。
         戚芳越聽越怒,一張俏臉漲得通紅,氣憤憤地道:「他們八個人打你一個,算什麼好漢?」狄雲道:「倒不是八個人一齊出手,是三四個打我一個。」戚芳怒道:「哼,他們三四個聯手打你,已經贏了,其餘的就不必動手,倘若三四個打你不過,還不是五六個、七八個一起下場。」狄雲點頭道:「那多半會這樣。」
         戚芳霍地站起,道:「咱們跟爹爹說去,教萬震山評評這個理看。」她盛怒之下,連「萬師伯」也不稱了,竟是直呼其名。
         狄雲忙道:「不,我打架打輸了,向師父訴苦,那不是教人瞧不起嗎?」
         戚芳哼了一聲,見他衣衫破損甚多,心下痛惜,從懷中取出針線包,就在他身上縫補。
         她頭髮擦著狄雲下巴,狄雲只覺得癢癢的,鼻中聞到她少女的淡淡肌膚之香,不由得心神蕩漾,低聲道:「師妹!」戚芳道:「空心菜,別說話!別讓人冤枉你作賊。」
         江南三湘一帶民間迷信,穿著衣衫讓人縫補或綴鈕扣之時,若是說了話,就會給人冤賴偷東西。「空心菜」卻是戚芳給狄雲取的綽號,笑他直肚直腸,沒半點機心。
         這日晚間,萬震山在廳上設了筵席宴請師弟,八個萬門弟子在下首相陪,十二人團團坐了一張圓桌。
         酒過三巡,萬震山見狄雲嘴唇高高腫起,飲食不便,說道:「狄賢侄,昨兒辛苦了你,來來來,多吃一點。」挾了一隻雞腿,放在他碟中。周圻鼻中突然哼了一聲。
         戚芳早已滿肚是火,這時再也忍耐不住,大聲道:「萬師伯,我師哥這些傷,不是呂通打的,是你八個高徒聯手打的。」萬震山和戚長發同時吃了一驚,問道:「什麼?」
         萬門第八弟子沈城年紀最小,卻十分伶牙俐齒,搶著說道:「狄師哥打贏了呂通,說師父你老人家膽小怕事,不敢和呂通動手,全靠他狄師哥出馬,才趕走了他,沒讓你老人家出醜。我們氣不過……」萬震山臉上變色,但隨即笑道:「是啊,這原是全仗狄賢侄替我們挽回了顏面。」沈城道:「萬師哥聽他口出狂言,實在氣不過,這才約狄師哥比劍,好像是萬師哥佔了先。」
         狄雲怒道:「你……你胡說八道……我……我幾時……」他本就不善言辭,聽得沈城撒謊誣蔑,又急又怒之下,更是結結巴巴地說不出話來。
         萬震山道:「怎麼是圭兒象佔了先?」沈城道:「昨晚萬師哥和狄師哥怎麼比劍,我們都沒瞧見。今天早晨萬師哥跟大伙說起,好像是萬師哥是用一招……用一招……」他轉頭問萬圭道:「萬師哥,你用一招什麼招數勝了狄師哥的?」萬圭道:「是『長安一片月,萬戶搗衣聲』!」他二人一搭一擋,將「八人聯手」之事推了個一乾二淨。萬圭怎樣勝了狄雲,旁人見都沒見到,自然談不上聯手相攻了。沈城不過十五六歲年紀,一副天真爛漫的樣子,誰都不信他會撒謊。
         萬震山點了點頭,道:「原來如此。」
         戚長發氣得滿臉通紅,伸手一拍桌子,喝道:「雲兒,我千叮萬囑,叫你不可和萬師伯門下眾師兄失了和氣,怎地打起架來了。」
         狄雲聽得連師父也信了沈城的話,只氣得渾身發抖,道:「師父……我……我……我沒有……」戚長發劈頭劈臉一記耳光打過去,喝道:「做錯了的事,還要抵賴!」狄雲不敢閃避,戚長發這一掌打得好重,狄雲臉頰本就青腫,登時腫上加腫。戚芳急叫:「爹,你也不問問清楚。」
         狄雲狂怒之下,牛脾氣發作,突然縱身跳起,搶過放在身後几上的長劍,拔劍出鞘,躍在廳心,叫道:「師父,這萬……萬圭說打敗了我,教他再打打看。」戚長發大怒,喝道:「你回不回來?」離座出去,又要揮拳毆擊。戚芳一把拉住,叫道:「爹爹!」          狄雲大叫:「你們八個人再來打我,有種的就一齊來。哪一個不來,就是烏龜兒子狗雜種。」他急怒之下,口不擇言,亂罵起來。
         萬震山眉頭一皺,說道:「既是如此,你們去領教狄師哥的劍法也是好的。」
         八名弟子巴不得師父有這句話,各人提起長劍,分佔八方,將狄雲圍在核心。
         狄雲大聲叫道:「昨兒晚上是八個狗雜種打我一人,今日又是八個狗雜種……」
         戚長發喝道:「雲兒,你胡說些什麼?比劍就比劍,是比嘴上伶俐麼?」
         萬震山聽他左一句「狗雜種」右一句「狗雜種」,心下也動了真怒,這八人中的萬圭是他親生兒子,狄雲如此亂罵,口口聲聲便是罵在他的頭上。他見八個弟子分站八方,隱然有分進合擊之勢,喝道:「狄師兄瞧不起咱們,要以一個斗八個,難道咱們自己也瞧不起自己?」
         大弟子魯坤道:「是,眾位師弟退開,讓我先領教領教狄師哥的高招。」
         五弟子卜垣極工心計,昨晚見到狄雲與萬圭動手,這鄉下佬武功不弱,這時情急拚命,大師兄未必能勝,如被他先贏得一仗,縱然再有人將他打敗,也已折了萬門的銳氣,同門中劍術以四師兄孫均為第一,最好讓孫均一上手便將他打敗,令他再也說嘴不得,便道:「大師哥是咱們同門表率,何必親自出馬?讓四師哥教訓教訓他也就是了。」
         魯坤一聽,已明其意,微笑道:「好,四師弟,咱們瞧你的了。」左手一揮,七人一齊退開,只剩孫均一人和狄雲相對。
         孫均沉默寡言,常常整天不說一句話,上以能潛心向學,劍法在八同門中最強。他見師兄弟推己出馬,當即長劍一立,低頭躬身,這一招叫做「萬國仰宗周,衣冠拜冕旒」,乃是極具禮的起手劍招。但當年戚長發向狄雲說劍之時,卻將這招的名稱說做「飯角讓粽臭,一官拜馬猴」。意思是說:「我是好好的大米飯,你是一隻臭粽子,外表上讓你一下,恭敬你一下,我心裡可在罵你!我是官,你是猴子,我拜你,是官拜畜生。」狄雲見他施出這一招,心下更怒,當下也是長劍一立,低頭躬身,還了他一招「飯角讓粽臭,一官拜馬猴」,針鋒相對,毫不甘示弱。
         他只這麼一躬身,身子尚未站直,長劍劍尖已向孫均小腹上刺了過去。萬門弟子齊聲驚呼。孫均回劍格擋,錚的一聲,雙劍相擊,兩人手臂上各是一麻。
         魯坤道:「師父,你瞧這小子下手狠不狠?他簡直是要孫師弟的命啊。」萬震山心下暗暗驚異:「這鄉下小子幹麼如此憤激,一上來就是拚命?」
         但聽得錚錚錚數聲連響,狄雲和孫均快劍相搏,拆到十餘招後,孫均長劍一斜,小腹間露出破綻。狄雲大喝一聲,挺劍直進,孫均回過長劍,已將他長劍壓住,拍的一掌,正擊在他胸口。萬門弟子齊聲喝采,有人叫了起來:「一個也打不過,還吹什麼大氣?」狄雲身子一晃,抽起長劍,猶如疾風驟雨般一陣猛攻。孫均擋得幾招,發劍回攻,狄雲突然間長劍抖動,噗的一聲輕響,已刺入了孫均的肩頭,正是那老丐所授的「刺肩式」。
         這一招「刺肩式」突如其來,誰也料想不到。但見孫均肩頭鮮血長流,身子搖晃,萬門弟子齊聲呼喝。魯坤和周圻雙劍齊出,向狄雲攻了上去。狄雲長劍左一刺,右一戳,噗噗兩聲,魯坤和周圻右肩分別中劍,手中長劍先後落地。
         萬震山沉著臉,叫了聲:「很好!」
         萬圭提起長劍,凝目瞪著狄雲,突然間一聲暴喝,颼颼颼連刺三劍。狄雲一一擋開,劍交左手,右手反將過來,拍的一聲響,重重打了他一記耳光。這一招更是來得突然,萬圭一怔之間,狄雲已飛起左腿,踹在他胸口。萬圭抵受不住,坐倒在地。卜垣搶上相扶,狄雲不讓他走近,挺劍刺出,卜垣只得舉劍招架。吳坎、馮坦、沈城三人見狄雲如此兇猛,而萬圭坐倒在地上,一時站不起身,驚怒之下,各操兵刃圍了上來。這時萬家的家丁婢僕聽得廳上兵刃相交的聲音,紛紛奔來觀看。
         戚長發雙目瞪視,臉色茫然,不知如何是好。
         戚芳叫道:「爹爹,他們大夥兒打師哥一人,快,快救他啊。」

第十一章 明主拜將

         伍子胥回到府第,立即使人請孫武到來,這時冒充孫武的卻桓度正在靜坐潛修,聽到有請,連忙來到伍子胥的書房內。過去這十日,兩人曾多次在此暢論各國形勢與兵法。
         伍子胥對卻桓度欣然道:「孫先生,伍其不負所托,明早大王召見,你我一同進宮,大王明察秋毫,知人善用。唯一要小心的,便是夫概王與白喜兩人。」語氣對這冒名的卻桓度非常敬重。
         卻桓度感激道:「伍將軍大力幫忙,使孫某才能進展,大恩不言謝。」這時他的說話竟帶有齊音,原來他在來吳前,在齊國居住了半年,一方面消化孫武兵書內的微言大義,一方面試圖改變帶有楚音的談吐。
         伍子胥道:「以孫兄之才,豈會埋沒,我擔心的,卻是明天進宮前,夫、白兩人或會出詭計攔阻。這二人手下死士高手無數,極為可慮。」他知道卻桓度兵法如神,卻不知他的劍法也是屈指可數。
         卻桓度奇道:「伍將軍深得吳王信任,這次召見又是吳王之令,誰敢阻攔?」伍子胥道:
         「在一般情形下,應是如此。但先生以兵法著稱,如若不能依時赴會,何能言霸國強兵之道。所以儘管在大王面前,他們也振振有詞,說以此等阻困,來證明你並非只是空想的理論家。」
         卻桓度啞然失笑,心想自己若不能在這機會露上一手,日後儘管吳王肯用自己,但必為眾人所輕視,連忙詳詢往吳宮的路線和地形,以應付夫、白等的佈置。
         伍子胥的將軍府第,位於城東,與吳王的宮室相隔約四里。由將軍府往吳王宮殿的大道,先要經過繁忙的市集和大街,然後才轉上幽靜的林蔭大道。大道穿過圍繞王宮的大湖,景色怡人,這條穿湖大道可容十馬並進,若被封閉,由南面前往王宮的路線,便等於被截斷。而這正是伍子胥每天進王宮謁見闔閭的路線。
         清晨寅時末,天還未全亮,將軍府四周的居民已開始了一天的活動,牛車馬車,通過大街小巷的次數開始頻密起來。
         比他們更早便守候在此的,是夫概王手下的得力高手簡殿之,此人精明能幹,頗具計謀,是夫概王倚重的人之一。
         簡殿之雙目凝望著將軍府的所有動靜,他的手下高手超過二百人,佈置在每一個戰略性的位置,只要他一聲令下,手執絆馬索、繩網等等的勇士,便會洶湧而出,誓要把孫武掄了下來,縛了往見吳王。這一著乃白喜所獻之計,希望能一石二鳥,既證明了孫武徒有虛名,連自身也難保,一方面羞辱了伍子胥,打擊他在吳國的地位,頗為毒辣。
         忽然兩個頭帶竹笠、面目難辨的男子,並排在將軍府的大門走出來,因為他們的竹笠前垂下一幅遮陽幕,所以看不出這兩人是否伍子胥和孫武。
         簡殿之當機立斷,正要指示手下上前試探,另兩個一式一樣的男子,在先前兩人身後丈許處,跟了出來,如此兩個接連兩個,先後走出了兩個一組的男子百多人。這等情況,教他如何下手。
         這個景像極為奇怪,百多個兩人一組頭戴竹笠、裝束一樣的男子,不斷從將軍府的大門湧出街頭,然後分散至各大街小巷去。
         簡殿之也不驚惶,他們手上還有最後一張王牌,只要通過大湖往吳宮的大道被封,除非孫武脅生雙翼,否則絕難飛渡。
         簡殿之打個手勢,立時有手下點燃訊號煙花,通知守在南道的另一名夫概王的得力手下韓彬,準備一切。
         這時正在南道的韓彬,以超過三百精銳高手的實力,架起大木欄柵,緊守著南道的中段,湖上所有舟楫,都在他控制之下,這樣的佈置,連韓彬自問掉轉位置,除了恃強硬闖外,實在別無他法。但現在並非真正戰爭,伍子胥和孫武勢不能真刀真槍,殺死夫概王麾下的人馬,況且己方不乏高手,就算孫、伍二人想蠻來,也不易成功。
         現在離吳王約定見孫武的時間愈來愈近,自己只要率眾擋他一陣,便大功告成。
         韓彬愈想愈是得意,陣陣秋風迎面吹來,使他神清氣爽。
         南道遠處傳來轆轆聲響,一串十多輛用騾子拖動盛滿小山一樣那麼多禾草的車子,緩緩駛進南道。
         韓彬一聲令下,二百多手下連忙拔出兵器,嚴陣以待,形勢緊張。
         騾車緩緩接近,在離韓彬扼守的路段約十丈處,停了下來,忽地一陣鼓聲,十多輛騾車的禾草下竄出人來,每人手中持著火器,霎時間十多車禾車一齊給點著了,火焰沖天而起,一股股濃厚之極的黑煙,驀地佈滿了整個區域。
         韓彬等正在風向之下,漫天遍地的濃煙,向韓彬等飄來,整條南道滿佈濃煙,把韓彬等嗆得眼淚直流,不要說攔截敵人,連視物也大有問題。
         濃煙裡騾子們受驚狂叫,直衝向韓彬的陣地,騾車撞在攔路的木架上,翻轉倒側,形勢混亂,在濃煙中,韓彬似乎看到有人影迅速掠進己陣。
         在吳王的議事廳內,闔閭高踞龍座之上,面無表情,現在離約定見孫武的時間,只有半刻時光。
         他前面兩邊分別坐在夫概王、白喜、子山和斗辛。
         夫概王和白喜面有得意之色,子山和斗辛神情略見緊張。這次如讓夫、白兩人贏了此局,二人的氣焰會更難抑制。
         夫概王道:「大王,我看伍將軍今日可能不能如期赴會了。」跟著一陣長笑。
         子山和斗辛兩人噤口不言,他們對於伍、孫兩人能否準時前來,亦是全無信心。
         闔閭道:「夫卿稍安勿躁,此事即有分曉。」他語氣也流露出對伍、孫兩人缺乏信心。
         夫概王和白喜更為意氣風發。
         時間一點一滴地過去,各人靜默無聲,辰時轉瞬即至。夫、白兩人更為得意。          便在這時,伍、孫兩人抵達的消息,經人報了進來。
         吳王闔閭容顏大悅,子山和斗辛也是歡喜之至。夫、白兩人則啞言無語,顏面無光。
         伍子胥引著一個英氣勃勃的魁梧大漢,昂然進入會議廳內。
         闔閭細察這孫武英華內斂,雙目精靈有神,氣定神閒,絕無得意後那種趾高氣揚之態,對衝破夫、白等攔截,只像是做了件微不足道之事,不值一哂。
         伍、孫兩人叩見之後,吳王闔閭心下歡喜,連忙賜坐。
         闔閭不提夫、白兩人藉故阻難之事,以免加深兩個陣營的對抗,微笑道:「久仰孫先生大名,昨日得閱先生大作十三篇,心悅誠服,敢問先生可有必勝之兵法?」卻桓度冒充的孫武微笑道:「知己知彼,百戰不殆。」
         子山問道:「何謂知己知彼?」卻桓度說:「決定戰爭勝敗的基木因素,就是要把敵對雙方的優劣條件,加以估計比較,來探索戰爭勝敗的形勢。這要由政道、天時、地利、將帥和法制五項入手。
         凡屬這五方面的情況,將帥都必須知道,瞭解這些情況,才可掌握致勝之道。例如究竟是那一方的政治武功、將帥指揮高明,得天時地利,法令貫徹,武器精良,兵卒訓練有素,賞罰公正。根據凡此種種,就可判斷誰勝誰敗。」這一番話說得廳內眾人紛紛點頭,連夫、白兩人臉上也現出尊敬神色。
         斗辛問道:「什麼是成功的政冶?」他助闔閭掌管朝政,最關心的當然是政冶上的問題。
         卻桓度從容答道:「就是要使民眾的願望和君主的願望達成一致,可以叫他們為君主死,為君主生,而絕不違抗。如此上下一心,何事不成。」
         闔閭恍然道:「與君一席話,茅塞頓開。」
         夫概王於這時插口道:「孫先生若統率我軍,攻掠楚國,有何戰勝之道?」這是從實際的情況作考較。
         卻桓度答道:「這又回復到知己知彼的問題。例如楚軍以水師和車戰威震當世,若我軍與楚人在水上交鋒,又或以車戰對壘,必敗無疑。故必須訓練步兵,加以楚國多沼澤山地,步兵轉動進退,均較靈活,以己之長,攻彼之短,勝券即可在握。」
         闔閭擊節而起道:「孫先生一語中的,請讓我敬你一杯,自此刻起,本王封爾為左將軍,與伍將軍共同主理兵員訓練,同圖霸業,將來有成,本王重重有賞。」言罷仰天長笑起來。
         卻桓度在吳國的地位,就此給奠定了下來。
         他終於到了一個全新的發展階段,回楚復仇的願望,露出了一線曙光,前途雖然仍是艱阻重重,但這正是命途中的挑戰。
         《荊楚爭雄記》上冊終歷史大事年表。
         西元前525年:吳公子率水軍攻楚。
         西元前522年:楚平王相信費無極譖言,欲殺太子建。太子建逃往宋,伍奢及長子伍尚被殺,伍子胥逃往吳。
         西元前519年:吳王僚攻州來,楚令尹子瑕率諸侯之師救之。戰於雞父(今河南固始東南),吳師勝。
         西元前518年:楚平王率水軍攻吳而還,吳師追逐楚師,破楚邊邑。
         西元前516年:楚平王卒,孑珍立,是為昭王。
         西元前515年:吳帥攻楚,楚分兵兩路堵截吳帥,吳帥進退兩難。四月,吳公子光使專諸刺殺王僚,公子光立,即吳王闔閭。
         西元前514年:吳王闔閭任用楚臣—伍子胥。
         西元前512年:伍子胥薦孫武,為吳王闔閭治兵。
         西元前511年:吳用伍子胥之謀,分吳師為三部,輪流擾楚。楚師疲於奔命。
         西元前510年:吳王闔閭率師攻越,越君允常迎戰,吳、越開始交兵。
         西元前508年:秋,楚囊瓦攻吳,吳師敗楚於豫章,吳乘勝攻克楚之巢邑。
         西元前506年:吳王闔閭率帥,與楚帥戰於柏舉,吳大勝,侵入楚都郢。
         西元前505年:秦應楚大夫申包胥之請,以兵援楚。擊敗吳帥,收回郢都。
         西元前504年:吳敗楚,楚遷都於。
         西元前496年:吳王闔閭攻越,敗歸,闔閭因傷而死,子夫差即位。
《上 冊 完》

《連 城 訣》

第十章 美人恩重

         卻桓度心中一動,想起那次躲進夏姬的車底潛入夏浦,又想重施故技。一看之下,廢然若失,原來車底的形制不同,離地只有數寸,除非他變成一片布帛,否則全無擠進去的可能。
         這種形制的馬車,顯然不適合長途旅程,美觀而不實用,應是皇宮的座駕,想到這裡,決定冒一次險。
         馬車在兩旁植滿松樹的長道,緩緩馳向卻桓度。
         卻桓度提氣躍上樹頂,虎視著逐漸接近的馬車。
         馬車來到樹底下,卻桓度隨意折了根樹枝,運勁向道旁另一方向射去。
         樹枝「啪」的一聲撞上另一邊的樹叢,發出清脆的聲響。
         馬車前後各八名的侍衛,被聲音所驚,一齊轉頭望向另一邊。
         機不可失,輕盈得像只小鳥的卻桓度從茂密的樹葉枝交錯處倒翻而下,葉聲輕響,像一陣微風拂過,一下打開門關,閃入了馬車內。
         所有動作一氣呵成,瞬息間,完成了這一連串複雜的動作,錯非卻桓度身手,拿捏的時間這樣精確,如何能在宋兵眼前,偷天換日。
         其實更重要是卻桓度大膽的冒險精神,在多次的逃生中,他都顯示了這種膽色氣度,令他轉危為安。
         閃入車內,卻桓度和車內的人同時一驚。
         車內的人驚的是無端有人在這等不可能的情況下闖入。
         卻桓度驚的是料不到車內坐的是名女子。而且這樣嬌柔纖美,楚楚動人。
         不知是否命運的安排,兩次車上的都是美女。
         上次是夏姬,這次從這女子華麗的服裝,看來是宋王妃嬪一類的身份。
         那女子還未來得及驚呼,卻桓度粗壯的大手已把她的小口掩個結實。
         女子的相貌極美,她又不同於夏姬的艷麗,清秀脫俗,有一種出塵的美態。
         卻桓度心下大感不安,自己這個俗子冒犯了佳人。不過現在已騎上了虎背。
         她俏臉的下半部被卻桓度的手掌遮掩,剩下最明顯是一對明亮的眼睛。
         這對美眸變化萬千,卻桓度突然驚覺它們竟能清楚傳達出不同的感情,早先的驚惶,已被好奇所代替,然後又變成一種很複雜的感情。似乎混集著憐憫、同情和些許傾慕。
         這種反應大大出乎卻桓度意料之外,使他百思不得其解。
         車子緩緩而行,外面護著馬車而行的宋兵懵然不知,車內竟然發生這種驚人的變化。
         車內的卻桓度面對的卻是另一個問題。
         在他的手掌下,他清楚感到她纖巧溫潤的紅輕軟濕潤。柔柔的顫動觸動著他的心弦。
         他本來打算一上來便點對方的穴道,但現在卻完全下不了手。這等以硬手法封閉經穴,對體質纖弱的女子,可能會造成長期性的後遺症,他怎能不憐香惜玉?
         車子忽然停了下來。
         卻桓度眼中威迸射,背脊微微弓起,處在高度的戒備狀態下,以應付任何突變。
         那女子望著他的威武形相,眼中露出深感興趣的神情。
         這微弱的外表下,有一顆勇敢的心。
         一個聲音在車外響起道:「左衛范傑生,向夫人問好!」
         卻桓度大叫不好,剛要拚死衝出,忽地發現事有轉機。原來那女子正點頭示意,眼中同時射出願意合作的神情。
         一來刻不容緩,二來儘管大叫大嚷,也不能造成太大分別。卻桓度決定押上一注,迅速收回大手。
         女子輕輕喘氣。
         外面又道:「夫人!你沒事嗎?」語氣比以前緊張。
         女子嬌聲應道:「什麼事?」「已到宮門了。」范傑生道。
         「嗯!」
         女子示意卻桓度在車廂內躲藏起來,她已為卻桓度的俊美容貌、瀟風度所動,敬慕之心也不由暗中生起,卻又不敢和他開聲說話。此刻,她直視卻桓度,面上透著興奮的神情。
         馬車緩緩駛進宮門。
         兩人默默無語。女子會說話的眼睛射出難分難捨的神色。兩人萍水相逢,乍聚又分。
         馬車停下。
         女子俯身在卻桓度的耳邊飛快道:「我知你是孫先生,我國這樣待你,是懾於齊國之威,幸好我已做了點補贖。珍重了,記著,我姓鄭,閨字柔然。」說完推開車門下車而去。
         車外傳來鄭柔然的聲音道:「馬兒可以牽走,但馬車卻留在原地,我或者還要外出。」
         隨從連忙應諾。
         這鄭柔然身份奇怪,至於事實如何,看來沒有機會知道的了。
         人聲遠去。
         馬兒亦被牽走。
         卻桓度正要探察外面的形勢,一陣腳步聲由遠而近,車門被打了開來。          一個聲音在外邊輕輕道:「孫武!你可以瞞過宋國那班飯桶,卻怎能過我呂振。況且你已中了我的劍,能殘喘至如今,相當不錯。若你能立即獻上兵書,我可以給你一個痛快。」
         卻桓度心念電轉,這呂振正是剛才在宋王陵前誇耀自己擊傷孫武的齊國高手。心中一動,忙把聲音裝作受了重傷後那種柔弱道:「你如何知道我藏身車內。」
         呂振一陣低笑道:「我一看車輪痕跡,便知載重量大增,再比對以前輪痕的深淺,當然知道是你躲進車內。我也是低估了你,居然受我一劍之後,仍能神不知鬼不覺,避入車內。」
         卻桓度見他一路低聲說話,知道他怕人知曉他在此,不覺心下奇怪,而且自己車行甚緩,他大可在任何一處截停自己,為何卻要在此處動手。
         卻桓度道:「這交易可以接受,但卻有一個條件,如果你能告訴我,你為何要待至如今才出現。」
         呂振顯然心情極佳,道:「告訴你也無礙,我之所以待到此刻,就是根本不怕你飛走,其次就想證實鄭妃是否包庇了你。久聞鄭妃美艷無雙,我或可藉此事一親香澤。」跟著嘿嘿淫笑起來。
         卻桓度怒氣填膺,心中殺機頓起。
         呂振已在車門出現,手中提著一把長劍,喝道:「還不拿來。」
         卻桓度運功迫出一額汗珠,看來像重傷垂危,在懷裡取出兵書,向呂振遞去。
         呂振面現喜色,卻不接書,手中長劍電閃,直向卻桓度胸口刺去,辣之極。
         卻桓度一側一竄,已把呂振的長劍挾在脅下,一拳擊在呂振胸口,跟著聽到他胸前骨折之聲,呂振倒飛三尺外卻桓度這一拳極有分寸,力量雖然強大,呂振的身卻不遠跌。他武功遜於卻桓度,又誤以為對手受了重傷,那能不立斃當場。
         卻桓度心想終於為孫武報了這一劍之恨。他跟著躍出車外,四周靜悄無人,連忙挾起他的身,越過宮牆而去。這呂振是齊國派來的人,一個不小心處理,每每是滅國之由。
         公元前五一二年,周敬王八年。
         縱觀當時天下形勢,周室逐漸式微,諸國勢力日趨龐大,擴展軍力。列強之中,又以楚國和晉國實力雄厚,在其他諸國之上。
         晉國地處中原之地,雄霸黃河流域,楚國以長江兩岸肥沃的土地為根基,雖偏處南方,卻有進窺中原之心。一時兩雄互相牽制。楚受晉阻,未能主宰中原;晉有楚擾,也不能獨霸天下。
         再說晉國和楚國兩強的情形,晉國自從著名的崤山之戰後,與秦國成為死敵,又與齊國不和,故雖有霸主之名,卻是處處窘迫。加上晉國公室王族日漸衰弱,權力逐漸轉移到公卿和國內的小封臣手上,形成六卿對峙,劍拔弩張,各懷異志,內亂迫於眉睫。當日卻桓度拒絕巫臣之邀,不和他一起投靠晉國,其理在此。所以這時晉國實在無力外顧。
         至於南方霸主的楚國,楚昭王年幼繼位,即起用令尹囊瓦,此人一旦得權,排斥異己,致卻桓度滅族毀家,弄得天怒人怨,伏下禍根。
         在這等形勢下,僻處東方長江下游的吳國,在立志圖強的雄主闔閭的領導下,乘時而與。闔閭更重用深知楚國政情的伍子胥,此人家族盡為楚王所殺,矢志扶助吳國,以報大恨。乃「修法制,下賢良,選練士,習戰鬥」,為吳國進行富國強兵之道,卓有成效。
         當然,這時吳國的實力仍然遠遠落在晉、楚兩國之後,但已形成一股新興的勢力,在東方蠢蠢欲動。
         這一天,在吳王闔閭的帶領下,最主要的將領在議事廳聚集。
         吳王闔閭首先發言道:「若我吳國欲爭霸天下,應從何處先行做起?」說完精芒閃耀的雙目,環顧手下群將。闔閭高大雄壯,方面大耳,面色明潤,不怒自威,決斷而且有懾人的氣魄。
         眾將一齊沈吟,這問題極為難答,若沒有充分的理由去支持,必遭吳王輕視。
         公卿子山首先打破沈默,揚聲道:「我國偏處東方,與越國為鄰,西北兩方強敵環伺,理應先與外修好,轉而專心內政,待國勢富強,拉近與晉、楚、齊、秦等大國的差距,始可從容定計,切忌時機未熟,便輕舉妄動。」子山為人穩重,一向主張漸進式的國策,故有此議。
         闔閭淡淡一笑,也不置評,轉眼望向其他各人。
         以勇力著稱吳國,貴為闔閭之弟的夫概王朗聲笑道:「子山此言,未免不合時宜。耍知道在今日這弱肉強食的時代,我雖無害虎之心,虎卻有傷人之意,兼且我國版圖不大,如若龜縮不出,憑這數百里之地,終是難成大事。所以目下當務之急,應著眼於闢地拓展,這樣國勢日強,始有爭勢之望。」這夫概王形態威猛如雄獅,雙目藏神不露,既有謀略又具野心,是吳國最著名的猛將,手上一支長矛從未遇上十合之將,被譽為吳越第一高手。生性凶殘好戰,手下血腥無數,人人驚懼。
         闔閭神色不動地道:「夫概王心雄志高,只不知爭霸之道,應以何著為先?」這一問便問在節骨眼上,每一個國策,都是一種理想和目標,但如何取捨和施行,才是決定成敗的關鍵。
         夫概王胸有成竹地道:「致勝之道,當避強取弱,例如郯、徐、陳、蔡等小國,可逐漸蠶食,如此累積而進,我吳國必有一日可與晉、楚爭長短。」
         另一大將白喜附和道:「夫概王果然高瞻遠矚,本將甚願追隨旗下,為國爭利。
         」這白喜與夫概王一向站在同一陣線,共同進退。
         闔閭見一直沒有作聲的伍子胥面帶冷笑,心下一動,便問:「伍將軍你的意見如何?」
         伍子胥道:「夫概王指出吳國之興,在乎能否擴大幅員,本將完全同意。但對實行的方法,卻覺得仍有商榷餘地。」
         夫概王面色陰沈,不露半點喜怒變化,他一向與伍子胥不和,這刻心下更是充滿殺機。
         白喜連連冷笑,嘿然不語。
         伍子胥也不理會,續道:「我國若要蠶吞鄰近小國,足有餘力。但郯、徐等國雖小,卻與其他大國關係密切,為此一來,我們必犯眾怒,引致列強群起來攻,徒取其辱。」
         大夫斗辛道:「伍將軍所言甚是。」
         夫概王和白喜連連冷笑,搖頭表示極不同意。
         這時形勢非常明顯,這五位吳國最重要的大臣,除子山一人主張緩進外,其他都是主戰派,而主戰派又分為夫概王與白喜一個陣營,伍子胥和斗辛則是另一種意見。
         只有吳王闔閭還未表態。
         闔閭一聲長笑道:「伍將軍究竟有什麼計畫,何礙說出來讓大家研究。」
         伍子胥淡然一笑,露出極強的自信道:「若要爭霸中原,淮河流域便是我等之踏腳石。」
         闔閭皺眉道:「這一帶乃在楚國控制之下,我等如若染指,豈不是會引起與楚國的正面衝突。」
         夫概王哈哈一笑道:「那伍將軍就正中下懷了。」
         原來伍子胥原為楚人,因父兄族人均被楚王所殺,故志切復仇,夫概王這就是在暗諷他別有私心。
         伍子胥並不理會,他為人城府很深,等閒不會流露心內的感情,這時他滿面風霜,因過度思慮而略帶蒼老的面容,不見絲毫波動地道:「我若強大,必不容於楚國,況且我國東面是大海,沒有擴張餘地,南方是落後地區,取之無用,向北,齊、晉、秦列強豈容我勢北伸,所以我等如謀躋身上國,必須先擊敗楚國。若要擊敗楚國,就要先取淮夷。這淮夷之地,士地肥沃富裕,又盛產銅礦,必可助我國霸業。」
         這一番話極有見地,吳王闔閭點頭不已。連夫、白兩人也一時語塞。他們兩人均是有謀有略的名將,自然知道伍子胥所說確屬高見。
         子山道:「伍將軍之言道盡敵我形勢,但楚國軍力十倍於我,兼且我國地處長江下游,而楚國則居江之上,敵人順江攻我則易,我逆江而上則難;何況楚國水師名震天下,大將如白素功皆是水上名將,我等何能與之抗衡?」子山始終主和而不主戰,但他的見解,正指出了吳國一向屈處下風的因由。
         伍子胥道:「我就是針對這點,定下了幾個對付之法。第一,我們要努力學習陸上攻守之道,特別是精研車戰之術。大王如若批准,我有一故人現在晉國,此人既精於此道,尤熟楚軍戰術,得他來助,當能如虎添翼。」
         闔閭點頭道:「伍將軍心目中的人選必是叛離楚國的巫臣,此人離楚後,親族盡為子反、囊瓦等所殺,血海深仇,果然是理想人選,伍將軍可放手而為。」他對伍子胥這避重就輕、不與敵人在江上交鋒的策略,顯然極為欣賞,要知吳本江湖之國,習水戰而不習陸戰,但從水道與楚爭,實無法勝楚,故這一著實是對症下藥。
         伍子胥道:「其次於我方另一個有利因素,就是利用敵人鞭長莫及的形勢。要知楚國勢力雖能遠達淮河中下游,但因距本土太遠,難以駕馭,故也是其薄弱環節。因此淮夷之地,是我所必爭的,也是能爭的。」頓了一頓,他接著道:「楚國設在此地的三邑州來、鍾離及巢,是我們的首要目標,只要奪此三鎮,便能控制淮域,大利西進。我們可分三師進擾,敵進我退,敵退我進,使楚師疲於奔命。」
         闔閭拍案叫絕,連與他一向不和的夫概王和白喜,也不得不點頭同意。但亦更生嫉忌之心。
         斗辛這時插嘴道:「在這之前,我們先要經略後方,斷越之援楚。」
         伍子胥道:「這個必然。」
         闔閭心內歡喜,正要讚賞。那知伍子胥道:「下將還有一個提議。」
         眾人心下大奇,不知他尚能提出什麼奇謀妙計。
         伍子胥也不說話,從懷內取出一卷帛書,呈上闔閭。
         闔閭接過開卷一看,不一刻露出驚詫之色,霍地抬起頭來問道:「此人何在?」伍子胥道:「這人十日前由齊國到來臣下之居所求見,獻上所著兵書,真是天縱之才,發盡前人所未發,臣與他論道十日,心想如得此人為我吳國盡力,那怕大事不成。」
         闔閭仰天長笑:「伍將軍請盡速為本王引見此人,果真天助我也。」

第九章 巧得兵書

         卻桓度在山野間疾走。兩日前他在松陽告別了巫臣,棄舟登陸,為了避開囊瓦的追兵,專揀荒山小路奔馳,一心直赴魯、宋等地。
         魯國和宋國在當時國小力弱,但文化的發展,卻是諸國之冠。
         卻桓度的內傷還未痊癒,尤其中了襄老一腳,這一陣急行,胸口發悶,隱隱作痛。
         下山途中,遠處升起炊煙,看來是個村莊。就在這時天上烏雲疾走,不一會嘩啦啦山雨劈面打來。
         卻桓度冒雨向著附近山村的方向走去,全身濕透,忽地一陣寒意直襲全身,機零零打了個冷顫。
         卻桓度大叫不好,知道內傷被寒氣引發,這對練武的人最是大忌,重則全身癱瘓,輕亦功力大減。但這時四周全無避雨的地方,又模糊糊走了一陣,腦筋愈來愈昏沈,到後來連雨水也感覺不到,只知全身乍寒乍熱,終於一頭栽倒。
         卻桓度回復知覺的時候,已在一個農舍的當中,眼中看到兩個人影,一高一矮。
         眼皮有若千斤重擔,連忙閉上。
         一個老人的聲音道:「墨先生!我和內子今早在離這裡兩里外的白石崗發現他時,他已昏迷不醒了。」
         另一個低沉但悅耳的聲音道:「這人先受內傷,後被寒氣入侵經脈,我盡力而為巴!」
         兩人似乎再說了一些話,但卻桓度又沉沉睡去。
         此後卻桓度迷糊中服藥敷藥,有時在黃昏醒來,有時在深夜醒來,每次都見到一對好心的祝姓老夫婦慇勤安慰著他。早先那個墨先生,再沒有出現。
         終於在一個清晨時分,卻桓度神智完全清醒過來,但身體仍是非常虛弱。
         那對老夫婦大喜,好像比他們自己康復更為開心。
         卻桓度一邊吃著祝老太為他頇備的稀粥,一邊忍不住好奇問道:「祝老丈!我記得最初有位墨先生來給我治病,不知他現在為何不來了?」祝老丈咧嘴一笑,露出鄉間純的農民本質,答道:「難為你還記得他。也是你走運,這墨先生什麼也曉得。」說到這裡豎起只大拇指,續道:「他是新近才在望風坡處親手搭了間茅寮居住。」又數了一數手指才說:「到現在住了兩個月,他偶爾來村裡,有人生病他便會熱心治療,真是藥到病除,卻從不收費,真是天大的好人。」
         卻桓度把粥緩緩喝下,心中一片溫暖,只覺這以往不屑一顧的組粥,實在是天下極品。
         兩日後他巳可起床行走,全身氣脈暢順,功力無損,只要操練上一段時間,應可回復平日的水平。
         他心下詫異,他這種寒氣交侵引起的內傷,最是難醫,這墨先生不知是何人,竟有這樣的回天妙手,所以山澤間每多奇人異士,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翌日清晨,卻桓度問明了路途,向墨先生的茅舍走去。
         一路行來,山巒起伏,景色秀麗,山路迂迴,美景層出不窮,各有勝場,一股寧靜清逸,充溢在卻桓度的心頭。若非身負血仇,定必在此小住一年半載。想起若能偕夏姬退隱此地,什麼劍術功名,也棄不足惜,想到這裡,心下隱隱作痛。
         茅寮在一處山坡之上,可遠眺附近廣闊的河山,卻桓度見只是這寮屋的地點選擇,大有學問,足見其人胸襟廣闊。
         來到茅寮前,卻桓度感到屋內無人,他循例呼喚了兩聲,見無人回應,輕輕推門,木門應手而開,裡面除了樹幹做成的一幾一榻,和掛在牆上的一些野葛,再無他物。
         卻桓度暗忖這人生活的清苦淡泊,非是一般人所能想像。
         他不敢冒昧入屋,反身走出,腦海中卻清楚浮現出屋內的一桌一椅,造型簡單實用,而不華,但卻給人匠心獨運的感覺。
         定是非常奇怪的感覺,因為一般情形下,只有精巧華麗的東面,才可以給人巧奪天上的印象。但偏是剛才室內似乎粗糙之極的一幾一榻,甚至整間外表毫不起眼的茅寮,細看下都給人一種「巧」的感覺,一種大巧若拙的境界。
         卻桓度心下震駭,他精擅劍術。大凡宇宙間任何東西,到了某一層次都有共通的境界。劍術最難是以拙勝巧,看了這墨先生做出來的茅屋和几榻,令他有悟於心。
         一個寬大平和的聲音在他左側饗起道:「小兄復元得非常快。」
         卻桓度全身一震,轉首側望,一個粗衣赤腳的高大男子,立在兩丈之外。這人來到這樣近的距離,卻桓度仍不察覺,心下自然驚駭。
         這人年約四十,面容厚古拙,天庭廣闊,一對眼睛深如大海,露出智慧的光芒。雙手特別厚大,有如慣於苦行的模樣。
         卻桓度躬身為禮道:「某蒙難受傷,得墨先生仗義施以妙手,特來致謝。」
         那墨先生淡淡一笑道:「我墨翟一生奔波各地,這些日子來正思想著一兩個問題,所以在此結廬而居,湊巧碰上你之事,也算有緣。」
         卻桓度道:「先生世外高人,某有幸遇上。」
         墨翟道:「非也非也!本來我見你身負寶劍,劍身血痕隱現,本不想救你,但見你一臉正義,正值盛年,又感可惜,所以異日你若持劍為惡,我必親手取你性命。」
         這幾句話毫不客氣,但這墨翟說出來自然有一種威嚴氣度,令人覺得這是理所當然的事。
         卻桓度心內升起一股怒人,但旋又壓下。他出身富貴,心高氣傲,忍不住道:「某自問每一次出手殺人,都是為了自保,這世上弱肉強食,如不能持劍衛道,怎對得起天下蒼生。」
         墨翟淡淡一笑,度覺得這人渾身上下都給人有拙無華的感覺,甚至一言一笑,都寬大平和,沒有過激的神態。
         墨翟深深地望著卻桓度,卻桓度也毫不示弱地回望,只見他的眼光若如兩盞明燈,照見卻桓度內心一切的憂傷喜樂。
         墨翟道:「兄你若能真的持劍衛道,確是可喜可賀。可是每一個人都有他的標準和道理,所以大國的道,便成為他們侵略小國的藉口,大家族的道,便成為欺凌小家族的理由。
         強者智者之壓迫愚者,人與人的衝突,實在於每一個人都是不同的個體,有不同的標準和道理。」
         頓了一頓,墨翟續道:「現今諸國高舉的所謂禮儀,其實充滿了矛盾、愚昧和自尋煩惱,禮義與野人蠻族……其實只是五十步和一百步的分別。」
         卻桓度自幼生長於貴族世家,一向以來都信奉禮義的重要。所謂君臣父子倫常之道,不禁出言反駁道:「禮義乃現今社會一切秩序的來源,若無禮義,我們不是返回禽獸的境界。」
         墨翟正容道:「所謂禮義是什麼東西,為什麼殘殺一個人是死罪,而在侵略的戰爭中殘殺成千上萬的人卻被獎賞?甚至歌頌?為什麼掠奪別人的寶物雞犬叫做盜賊,而攫奪別人的城邑國家者,卻叫做名將元勳?」卻桓度陷入沈思中,這都是確確實實自有歷史以來,每天都在發生的事情,但卻像呼吸那樣自然,從無人提出來質疑。
         墨翟繼續說:「為什麼大多數的民眾,要節衣縮食,甚至死於饑寒,以供統治者窮奢極欲?為什麼不管其子孫如何凶殘,統治的權柄要由一個家族世代延續下去?為什麼一個貴人死了,要把活人殺了來陪葬?為什麼一條死的打發,要使貴室匱乏,庶人傾家?為什麼一個人死了,他的子孫在三年內,要裝成哀毀骨立的樣子,叫做守喪?這一切道德禮俗,為的是什麼?」卻桓度沉吟不語,良久才道:「先生所言,發人深省。」心想這些問題使人頭昏腦脹,非是一時間能理解分析,話題一轉問道:「先生初見某時,如何知道某姓氏?」原來他一直沒有告訴祝姓夫婦他的真實姓名,所以忍不住出言詢問。
         墨翟仰天一笑,第一次表現了豪雄之氣,道:「要管天下事,必須先知天下事,公子現下名動荊楚,在楚國令尹的魔爪下,仍能縱橫無忌,我怎可不知?」頓了一頓又道:「囊瓦現在邊界布下天羅地網,公子若要潛離楚境,還需一番轉折。」
         卻桓度覺得這墨翟一方面充滿哲人的智慧,兼又神通廣大,行事出人意表,莫測高深,不由生出敬服之心。
         墨翟道:「囊瓦為禍天下,我理應助你一臂之力,從這裡往西行直抵黃寧山,再折向北行,步行三日可到東陵,那處山巒重疊,儘管囊瓦三頭六臂,勢力也不能處處保持同樣強大,可保公子安全逸去。」
         卻桓度一聽便知可行,連忙稱謝。兩人又談了一會,卻桓度才告辭而去。
         第二天,卻桓度來訪時,墨翟已人去屋空,卻桓度不禁心下惘然,這等獨立特行之士,的確令人景仰,卻桓度又在該地住了十多日,直到完全復元,這本依墨翟之言,離開楚地。
         卻桓度這一病,恰好讓他避過一劫。原來囊瓦盡遣高手,誓要將卻桓度擒殺,但卻桓度延遲了出境的時間,讓囊瓦的人空等一場,白白進行了十多日的大搜索,卻徒勞無功。
         可見世事塞翁失馬,禍福難料。
         經過了十多日不停奔馳,卻桓度終於遠離楚國,抵達宋國的大邑睢陽。
         睢陽在睢水之北,交通便利,因地向河谷,土壤肥沃,是宋國的首府。國君的宮殿、台榭、苑囿、府庫、諸神廟、祀土神的社、祀谷神的稷、卿大夫的邸第和外國使臣居住的的客館,這些建都集中在城中央,外面環著民家和墟市。睢陽城的墟市在廓門的大道旁。廓門外是護城河,依賴一條吊橋以供出入,入口處是一道可以升降的懸門,日間有人把守,夜間關閉。
         卻桓度來至關門,納了入城的稅錢,才可以進入城內。這等過門課稅的慣例,是當時國君的一大筆收入。
         進城後,車水馬龍,非常繁盛熱鬧,行人「金玉其實,文錯其服」。這處地近魯國,魯國以巧匠著名當世,所以這裡的刺繡車制,多由魯輸入,極為文明,卻桓度眼界大開,心情較為舒暢。滅家毀族之恨,讓愛給巫臣之苦,舟車之勞,無處容身之痛,都暫且拋於腦後。
         卻桓度置身這等文明城邑,心下反而一片茫然,身邊儘管人來人往,卻桓度卻是斯人獨憔悴!天地好像只是孤獨地剩下他一個人。以往身在楚境,腦中所想到的是便是逃往國外,眼前有一明確目標。如今一旦身在宋境,前路茫茫,真不知何去何從。
         如果不是身負血仇,早痛苦得一劍自了。
         忽地一陣嘈吵聲音從前面傳來,街角處轉出一隊約二十人的宋兵,由一隊長帶領,在人群中搜索,似乎在追捕著某一些人。
         其中一個小兵驀地看到牽馬而行的卻桓度,神情一變,立即貼近那隊長耳邊說話。卻桓度心中大感不妥,那隊長霍地回過身來,大喝道:「停步!」
         霎時間卻桓度陷在重圍之內,卻桓度立在當中,雖然大惑不解,依然是夷然不懼。
         要知首先是這裡遠離楚境,囊瓦勢力難及,況且宋國目下依附晉國,沒有為楚國作爪牙的理由。那隊長說:「孫武!今日你插翼難飛了。」
         卻桓度神情一愕道:「閣下可是錯認某為另一人。」
         這次輪到那隊長一愕,急忙從懷中探手取出了一張繪有人像的圖畫,比對著看了一會,才道:「細看又不太像,而且你話帶楚音,我們要找的卻是陳國人。得罪之處,還請恕罪。」
         卻桓度見此人謙恭有禮,心有好感,況且自己乃逃亡之身,略一施禮,牽馬離開。不遠處有間旅店,卻桓度交代了照管馬兒,進房大睡起來。
         這一睡,足有六個時辰,醒來已是第二日的清晨。昨天的勞累,一掃而空。卻桓度忽然遊興大動,想起宋國供宋王祭稷神的宗廟,規模龐大,附近名勝林立,聞名已久,今天得此機緣,不應放過。
         卻桓度向旅店的人問明方向位置,步行前往。當時宋國與魯國為鄰,魯國雖是一個弱國,受制於齊,但它是列國中文化最高的。宗周的毀滅,和成同在春秋時所經幾度內亂的破壞,更增加魯在文化上的地位。所謂「周禮盡在魯矣」。說到物質文明,魯國也是首屈一指,木工、繡工和織工,在魯國都特別發達,當時的建巧器大師公輸班,便是魯國人。宋國近水樓台,文化自然有一定的水平,卻桓度細察其建規模和氣象,眼界大開。
         卻桓度信步而行,眼前出現一座王陵,內外有兩層長方形的陵寢,外層是中宮垣,內層是內宮垣。在內宮垣內有一座高台,台上一排有五座方形的二層建物,嚴謹對稱。卻桓度暗忖此等在墳丘上建造樓閣宮室,並圍以內外城垣之舉,自然是要死者在死後,也能享受到生前的富貴榮華。
         忽然一陣馬蹄聲進耳內,卻桓度霍地回頭,遠處一大群宋兵,乘馬而至。這批宋兵全副武裝,下馬後扼守著各處要道,搜查來往人等。
         這處是遊人聚集的勝地,一時間產生起一陣混亂恐慌。有很多人遊興立時大減,便欲離去,宋兵一個不漏,向每一個要離開的遊人搜身。
         卻桓度心下奇怪,不知宋兵要找何人何物。不覺大感不安,自己懷內珠寶無數,又帶著印有族名的銅龍,一旦給搜了出來,實在很難預測會有什麼後果。
         就在這時,心中警兆忽現,度身形一閃,避進一所廟宇門後。
         幾個人走了出來,其中一個帶有濃重齊國口音的人道:「那孫武已中了我的劍,性命不保,我看他今曰插翼難飛了。」
         另一個人答道:「呂振老師的絕藝誰人不知,齊國要的兵書我們必可找到。」
         眾人一齊得意狂笑,轉眼遠去。
         卻桓度心內念頭電轉,喑忖又是那個孫武,昨天宋兵已在街上搜索他,可能自己和他有點相像,所以誤把自己錯認。只不知道孫武是何許人,還牽涉到一部兵書。
         他自己的身份也是見不得人,只想速速離去。剛想審度形勢,一隊宋兵向這宗廟走來。
         這些宗廟是平民的禁地,卻桓度怎能讓人發現,閃身躲入祭台之後。
         宋兵在門口徘徊了一會,轉身離去。卻桓度正欲離開,一陣血腥,傳進鼻內。
         血腥味從一堆雜物後傳出,走近一看,有個人俯伏地上,卻桓度伸手一探鼻息,這人已經死去,但胸口微溫,應是剛剛斷氣。
         這人形貌確有幾分酷肖自己,心中想起那齊人高手說的兵書,心中一動,在體上搜索起來,果然從體懷內找到一份帛書,寫著「孫武著兵法十三篇」。
         卻桓度打開第一篇,上面寫著「計篇第一」:兵者,國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故經之以五,校之以計,而索其情。一曰道,一曰天,三曰地,四曰將,五曰法。
         卻桓度心中狂跳,書中字字珠璣,發前人之所未發,還想再看下去,廟門外一陣馬蹄聲傳來。
         度想到當務之急,應是先謀脫身之計,便想即時離去,剛要起步,忽又轉回身來,原來他突然想到一個大膽的計劃。心下略作盤算,一把抄起身,又把帛書納入懷中,出廟而去。
         好在這宗廟靠山而,所佔範圍非常廣闊,一時間難以完全封鎖。
         卻桓度展開身形,迅如鬼魅,不一會竄進山邊的密林裡。
         他帶著體,掠上山頭。揀了個叢林,挖了一個深洞,將孫武的體放了進去。
         他又沈吟了一會,緩緩解下銅龍,將它和孫武的體放在一起。這銅龍隨他出生入死,又是父親宛親手賜與,這刻放棄,便似硬將一條手臂切下。
         卻桓度心中一陣難過,但形勢所逼,若是還以卻桓度的身份四出招搖,恐怕隨時喪命,這是不得已之著。
         決定了後,反而安心下來,動作加快了很多,迅捷地把穴口填平,又在旁邊拔了一株樹,種在其上,以作辨認。
         一切弄妥,卻桓度喃喃道:「孫兄你死應瞑目,我卻桓度必定以你之名,將兵法發揚光大,留下千古不滅的威名。」
         卻桓度從小丘的另一端急馳下山,這一回他身懷瑰寶,更不可給宋兵攔截。
         來到山腳,一看之下,叫苦連天。
         原來所有通路都給宋兵嚴密封閉,飛鳥難渡,心下急謀對策。
         卻桓度暗暗心焦時,左方馳來一輛大馬車,前後都由宋兵護持,顯然是大人物的座駕。

第八章 大江戰雲

         巫臣數著手中的蓍草,坎下艮上,正是山水蒙卦。
         蒙、昧也。以坎遇艮。艮止於外,坎水在內。內既險陷不安,外又行之不去,莫知所在。
         巫臣嘴角牽出一絲苦笑。
         口中喃喃道:「山下有險」。原來蒙分上下兩卦,上卦是艮為山,下卦為水為險阻,所以說山下有險。所謂退落下卦則困於其險,進於上卦則阻於其山,一籌莫展。
         唯一的生機,就是上九爻動,化作地水師。
         上九擊蒙,不利為寇,利禦寇。
         這是九死一生之象。
         夜幕低垂。
         密雲。
         大江一片漆黑。
         「騰蛟」全無燈火,順著江流以高速前進,風勢強勁,所有的革帆均高張半空。
         祁老謀不負所托,對天時水流的把握,叫人拍案叫絕。
         巫臣和一眾高手集中船頭,使風吹得他們的衣服獵獵作響。
         船上百名家將全是最精銳的戰士,每個人都進入戰鬥的位置,蓄勢以待。革制的護盾,佈滿船的四周,以應付敵人的強弓硬矢。他們人數不多,實力卻不可輕視。
         在江流的遠處,露出了幾點燈火,邾城在望。
         下游近處一片漆黑,除了偶爾見有靠岸的漁舟,便全無動靜。
         這現象有點反常,際此漁舟作息的時分,大江怎會不見舟火?
         就在這剎那,下游里許處燈火大明,兩艘巨舟並排在江心出現。
         兩岸又馳出百多艘快艇,扇形地從下游逆流而來。
         敵人的兩艘巨舟傳來陣陣戰鼓,殺氣騰騰,聲劫奪人。
         「騰蛟」剎那間陷入敵人的重重圍截裡。
         巫臣的手下有人失聲道:「『燕翔』!『飛楚』!」正是素功轄下最精銳的水師,可見敵人是志在必得。
         巫臣不得不暗讚敵人這一手確是漂亮,唯一欣慰的,就是即使襄老膽大包天,也不敢以火箭毀去「騰蛟」,因為這是代表楚國的使船,也是楚王的座駕舟。
         巫臣和一眾高手臉容不改,他們久經戰陣,怎會被這聲勢嚇倒,反而事到臨頭,更見從容。
         「飛楚」和「燕翔」迎面緩緩駛來,迅速接近以高速向它們衝奔下去的「騰蛟」。
         巫臣沈聲指揮道:「小心他們的鉤索!」若給他們迫近五丈之內,將會被敵人以鉤索硬生生扯近,再強搶上船。
         素功不愧水路名將,一出手便使巫臣陷於險境。
         下流上來的快艇速度快於「飛楚」和「燕翔」,忽兒間追至十五丈內。
         形勢一髮千鈞。
         「騰蛟」驀地響起一片鼓聲,在船身底部近水的兩邊,每邊打開了一條長方形的隙縫,各伸出一排二十枝長槳,有力地以同一節奏划動,船速加倍。
         船帆移轉,以高速美妙地拐了一個彎,避過江心的兩艘巨舟,在貼近岸邊處逸去,事起突然,一連撞翻了多艘迎面而來的快艇。
         燕將軍一聲令下,船上弓箭齊飛,向敵人的快艇射去,敵人紛紛中箭落水。
         巫臣暗忖這個公輸班的設計,配合祁老謀天下無雙的操舟之術,一定大出素功意料之外,不知他會如何應付。
         「騰蛟」拐彎時的巨浪,又把敵人的快艇弄翻了幾艘,「飛楚」和「燕翔」,給拋在船後。
         戰鼓再響起,「飛楚」和「燕翔」掉頭追來。
         素功立在「飛楚」的船頭,神情從容。站在他身旁的襄老,卻是面目猙獰,咬牙切齒。
         他發誓若得回夏姬,一定以所有方法來肆意淫辱她。
         素功身形高挺,面目陰沈,嘿嘿笑道:「申公巫臣這艘『騰蛟』的控縱,確令本將眼界大開,水流、風力和人力的巧妙配合,把船速擴展至極限,末將欽佩之至。」
         他口中說著欽佩,面上卻無半點表情,令人不知他心內的意向。
         襄老眉頭一皺道:「現下和『騰蛟』的距離愈拉愈開,難道就這樣束手無策,看著它在眼前逸去。」語氣間流露不滿。
         素功仰天長笑道:「襄兄也太過小覷於我,這邾城水域是我地頭,敵人要走便走,我素功顏面何存?我一定能把襄兄送上敵船,那時要看你的手段了。」襄老大喜,兩眼凶光暴射,心想楚域之內,宛已死,還有誰能擋得住自己手中寶劍。
         襄老狂笑起來,聲音震湯江流之上,得意萬狀。
         素功續道:「一刻之後敵船抵達二龍頭,該處江底特淺,水流更急,又多亂石,任何舟船經過該地,必須減慢速度,否則船破人亡。」
         襄老訝道:「敵人要減慢速度,我們難道能例外嗎?」素功眼中精芒電閃,露出得意神色道:「就是針對這點,我設計了一種以藥物製煉皮革造成的尖形艇,可在短時間內不怕水侵,船身輕巧扁平,在急流上衝馳,快逾奔馬,保證巫臣插翼難飛。」又是一陣長笑。
         襄老道:「革船可坐多少人?」素功道:「這是美中不足處,每艘革船隻可乘坐兩人,加以製作困難,到目前為止,總共製成二十艘,僅可供四十人乘坐。」
         襄老慨然道:「我手下無一不是高手,可以一檔十,十艘革艇,足夠有餘。」
         素功嘴角露出陰險的笑意,若能扳倒申公巫臣,抄了他的家,他的得益將是驚人之至。
         「騰蛟」忽地燃亮了船頭的燈火,直向二龍頭的亂石急流駛去,一陣鼓聲,主帆降,人船速度減慢下來。
         若非祁老謀洞悉這裡的水流形勢,在如此黑夜強行搶過,無疑自殺。但舟速果如素功所料,減了最少一半。
         巫臣這時和手下轉到船尾,每一個人都仍然處在高度的戒備下。
         「飛楚」和「燕翔」的燈火愈來愈小,大家的距離拉得更遠。
         「騰蛟」緩緩進入二龍頭,兩邊的山崖特別陡峭,有如抵達鬼域。
         巫臣忽地一聲驚呼:「不好!」
         眾人極目上游,一起面色大變。
         十多艘形狀尖長的小艇,每艇兩人,在上游以驚人的高速追來。
         燕將軍大喝一聲:「放箭!」
         「騰蛟」霎時間射出滿天勁矢,紛紛向追來的小艇落。
         這次艇上儘是楚地的一流高手,輕易將來箭擋開。
         巫臣等齊齊取出劍刀,他們最擔心的情形快將出現。唯一可慰的,就是己方人數占壓倒性的優勢,若能制住襄老,便可穩勝這場仗。
         惡戰難免!
         襄老大喝一聲,一馬當先,箭矢一樣閃電彈往「騰蛟」,巫臣等無不駭然,想不到他神勇至此。還未定過神來,襄老鐵塔般的身形,已搶入巫臣手下們中,兩顆斗大的人頭,和著鮮血,飛上半空。人頭還未著地,襄老右劍又貫穿了另兩人的胸背,左手的鐵拳擊碎了一人的頭骨。
         巫臣和燕將軍齊聲叱喝,一人提劍,一人提斧,雙雙趕上。
         襄老又殺了幾人,鮮血染滿他名震楚地的長劍,有如虎入羊群。這時巫臣的劍由後面攻來,燕將軍的斧由左側攻到。
         褰老一臀長嘯,高大威猛的身形,若如狸貓般的輕巧,一閃身,避過了兩人凌厲的攻勢,橫到了船的另一側,巫臣手下精銳再紛紛濺血倒下,竟然沒有人可以使他慢下一步,擋他片刻。
         這情景非常奇怪,巫臣和燕將軍的劍斧離開襄老只有半尺的距離,但在襄老鬼魅般的身法下這半尺卻像一道永不可以逾越的鴻溝,可望而不可及。
         襄老再殺一人,忽地整個人躍起往大船的主桅,雙腳在桅上一撐,整個人閃電般彈回來,手中長劍分攻巫臣和燕將軍。
         兵鐵交鳴的聲音大震,巫臣和燕將軍齊向兩側踉蹌跌退,襄老這兩劍力逾千鈞,兩人都給震得血氣浮動,燕將軍功力較遜,虎口滲出鮮血。
         襄老終於站定了身形,鐵塔般立在兩人面前,面容不見一絲喜怒哀樂。巫臣和燕將軍兩人的心直向下沈,襄老的武功比傳說中還驚人,果然不愧為楚國四大劍手之一。由此推之,囊瓦的武功真是令人難以想像。
         襄老的人紛紛躍上「騰蛟」,正在展開混戰。巫臣方面人數佔優,穩在上風。勝負現在繫於襄老身上。
         襄老望向飽飲鮮血的長劍,仰天一陣獰笑,快慰無匹,笑聲忽然而止,緩緩望向巫臣,輕視地道:「那賤貨夠不夠騷?」說完眼中射出嫉恨的光芒,長劍一閃,刺到巫臣的胸前。
         燕將軍大喝一聲,大斧死命劈去,奮不顧身。
         襄老一邊展開快劍,硬攻進巫臣的劍影裡,迫得巫臣連連後退,被襄老威猛的劍擊,震得口鼻都溢出血來。另一方面襄老以左手施出一套掌法,每一下都拍在巨斧身上,化解了燕將軍狀若瘋虎的攻勢,兩大高手,竟給他戲弄於股掌之上。
         襄老賣個假身,燕將軍一斧劈空,便知不妙,剛想變招,襄老左腳無聲無息地當胸踢來,燕將軍慘叫一聲,口中鮮血狂噴,側跌出丈許開外。
         巫臣壓力大增,眼前儘是劍影,也不知誰虛誰實,手腕忽地劇痛,長劍墜地。
         巫臣大叫一聲:「我命休矣。」
         耳中忽聞襄老一聲驚呼,一連串金鐵交鳴的聲音,兩團劍光交合倏分!一邊是襄老,一邊是一名軒昴的青年男子,兩人雙劍遙指對方,殺氣瀰漫,真力激起的氣旋,巫臣雖在兩丈開外,仍感呼吸困難。
         襄老臉上首次露出慎重的神色,沈聲道:「卻桓度!」他從銅龍和劍法上認出對方的身份。
         卻桓度一陣長笑,充滿強烈的信心,嘲弄道:「家劍法下的敗將,何足言勇。
         」襄老面容不改道:「也好,兩件事一起解決。」手中寒芒一閃,長劍連續向卻桓度急刺。
         卻桓度施展渾身解數,不守反攻,兩柄長劍在半空中閃電交擊,卻不聞半點撞擊聲音,原來兩人都刺向對方劍芒間的空隙,一擊不中立即變招再刺,所以雖是漫天鋒芒,卻沒有相碰的機會,這一下兩人交鋒,又比先前更為凶險。
         兩人齊齊低喝,倏地分開,卻桓度左肩鮮血飛濺,襄老額上打橫現出一道三寸的血痕,鮮紅的血緩緩流下,形狀可怖。
         乍看似乎襄老的傷勢較重,但卻桓度心裡有數,剛才卻桓度刺上襄老前額,滿以為可以一舉斃敵,那知襄老忽地橫,自己長劍只能在他額上拖出一道血痕,是皮外傷,反而自己左肩一劍,深近骨骼,雖未傷筋絡,對行動卻有一定的影響,吃了暗虧。
         襄老豈容敵人喘息,長劍又迅疾攻去。
         卻桓度身形急退,忽地翻身躍起,斜斜衝上半空,向主桅上掠去。
         襄老飛身撲上,長劍直插向卻桓度後背。心中獰笑,只要卻桓度縱躍的力道一盡,就是他命喪的時刻。
         在半空的卻桓度手中飛出索鉤,光影一閃,深入主桅之內,藉著索鉤之力,速度不減反增,陀螺般繞著主桅轉了一圈,長劍化作一道寒芒,直向跟尾追上半空的襄老擊去,這一擊蓄有雷霆鈞的力量。
         襄老猝不及防,面色大變,他也是極端了得,長劍全力擊出。
         一下驚天動地的金鐵交鳴中,襄老左肩濺血,倒跌回船上,卻桓度也被這一震之力,撞得反方向飛回,以剛才相反的旋轉軌道轉了回去。
         襄老腳一著地,踉蹌向後倒退,虎口染滿鮮血,卻桓度又借迴旋之力,凌空向他攻到。
         襄老左手一打在卻桓度攻來的劍身上,卻桓度全身一震,長劍幾乎脫手飛出,這襄老天生異稟,居然還有這樣的反擊力量。剛想後退,襄老的右腳,趁他長劍盪開的剎那,當空撐來。
         這人全身上下,無不是驚人的武器。
         卻桓度左掌一切,劈在他來的腳上,只覺如砍精銅,大叫不妙,已給他撐在胸前。
         卻桓度一口鮮血噴出,向後急退,這時他剛在進入艙底的梯階前,順勢直滾而下。還好他剛才一劈,化去了襄老大半力度,又藉噴出鮮血減輕內傷,可是剛才佔到的優勢,已在這一腳下冰消瓦解。血戰至此,兩人無不負傷。
         襄老如影附形,閃電撲入艙內。
         他撲下梯階,剛好見到卻桓度閃入了左邊第二間艙房。襄老沒有絲毫延誤,緊追而至,艙門已經關閉,襄老一腳把門踢開,大門連著門框飛出,房內空無一人,只有一張大幾,和七、八個放在四周的蒲團。
         卻桓度撲入會議室後,立即利用索鉤從窗戶躍過另一邊房間,再從房門衝出廊道,剛好襄老也閃出房間,背向著他。
         卻桓度知道襄老可能誤以為他已從窗戶躍入江水逃生,這時襄老正背著他,這等良機,如何肯放棄,一挺長劍,無聲無息向他背後迅速刺去。
         銅龍離襄老還有半丈許時,襄老雙肩不見絲毫動靜,反身倒躍而起,長劍的劍尖剛好猛撞上卻桓度的劍尖。
         這一下較量毫不含糊,卻桓度倒跌回落艙底的梯階旁,襄老在地上打一個滾,倏地站了起來,長劍遙指卻桓度。
         卻桓度背脊藉著撞上梯階的力度,反彈而起,長劍反指襄老。
         血戰到了決定性的階段。
         廊道內殺氣騰騰,兩人的眼耳口鼻都溢出了鮮血,形狀淒厲,慘烈處勝比千軍萬馬浴血沙場。
         就在這充滿男性陽剛的血和力裡,一個嬌美的聲音在襄老背後響起,呼喚道:「襄老!」
         襄老全身一震。
         卻桓度受氣機牽引,就在襄老這心神微分下,長嘯一聲,銅龍有如天上神兵,化作一道長虹,飛越廊道,筆直向襄老擊去。
         襄老大驚失色,長劍拚命封架。
         血光乍現,襄老長劍當然墜地,這凶人大叫一聲,側身撞入會議室內,蓬的一聲便把艙壁撞毀,連著滿天大小木塊,往黑沈沈的江流墜去。
         卻桓度全身力竭,坐倒地上。
         卻桓度緩緩醒轉,全身火辣辣的酸痛,胸口滯壓,模糊裡感到有人正在給自己換藥,又昏睡過去。
         再醒來是黃昏時分。守在旁邊的人立即通知巫臣。
         巫臣身上也敷了藥,面色蒼白,精神卻不錯。
         巫臣眼中光芒隱現,很仔細地觀察卻桓度的臉色,也不知心裡想著什麼。
         卻桓度坦然直視巫臣,他知道兩人關係微妙,障礙便是夏姬,這女人隨時可令兩人反目相向,只要能消除巫臣對他的懷疑,兩人在共向對付敵人這一背景下,相交是有利無害。所以卻桓度才裝出胸懷坦蕩的模樣。
         巫臣面色稍霽,他剛才直視卻桓度,的確有試探的含意,他經驗老到,深諳觀人之術,這對一個外交的專才是最基本的修養,若卻桓度心中有鬼,猝不及防下,會下意識的躲避他的直視。
         巫臣道:「公子,你這一睡足有三日,幸好我精通醫術,否則你還不能這樣快回醒,步入復元的階段。」
         卻桓度道:「公子之稱,實在愧不敢當,某家破人亡,急急如亡命之犬,天下雖大卻無容身之所。」頓了一頓又道:「夏姬姑娘怎樣了,我昏倒前似乎看到她向我走來的。」說時瞼上現出迷醉神情。
         巫臣反而解開心下死結,如果度和夏姬兩人有私,卻桓度自應盡量避免觸及夏姬方面的問題,而他臉現迷醉的神色,正是每一個初次見她的男人對她的自然反應,巫臣怎會不知。這一來兩人反而大見融洽。
         巫臣道:「公子人中之龍,一時失意,自有東山再起之日。三日前那一戰,連襄老也給你殺得丟戈負傷,僅免身死,定可名震諸國!這等劍術,何慮天下無容身之地。不如隨我同往晉國,我與晉國公卿范獻子份屬至交,定可保公子受到重用。」
         卻桓度從床上緩緩坐起,道:「申公提議,某銘記心頭。實不相瞞,我看晉國公卿權力過大,有喧賓奪主之勢,國力四分五裂,名義為北方諸國的盟主,卻是外強中乾,分裂應是早晚間事。某矢志報滅家之恨,晉國實非理想之地。」卻桓度聽得巫臣直點頭,暗忖這小子高瞻遠矚,灼有見地,楚國樹此強敵,異日必有大患。
         巫臣道:「如此我不再相強,只不知公子有何打算?」卻桓度心想,我之不願和你一同赴晉,還有一個原因是避開夏姬,否則妒火中燒,日子如何度過,一邊答道:「抵達松陽後,我便下舟北上,異日有緣,再作相見。」
         巫臣欣然答應。

第七章 暗度陳倉

        卻桓度從船側攀船,距離進入船內的艙口,只有十多步的距離。
         天色逐漸發白,卻桓度覷準一個空檔,仗著迅如閃電的身法,掠入艙內。
         一條梯階向下伸展,丈許下是一個廊道的開端,一條通道在眼前伸展,每邊各有三道門戶,總共是六間艙房,過了艙房是另一條側開的階梯,卻桓度心中一喜,知道找到了通往艙底的路徑。
         然在這時,背後一陣人聲傳來,由遠而近,卻桓度不再細察,向前衝去,剛到達通往艙底的階梯時,心中叫苦,原來隱隱有人聲從艙底傳出,此路不通。
         另一邊通往他置身廊道的梯階項上,人聲腳步聲愈來愈大,他估計最少有六、七個人。
         卻桓度無可選擇,一手扭向上邊的一扇門,卻推不動,顯然在內被反鎖了。梯階剛響起第一下腳步聲。
         卻桓度忙推對面另一道門,也是紋風不動,他唯有再試隔鄰的艙室。這次木門應手而開,卻桓度不理室內情形,身形一動,掠了進去,這時艙內已充滿了步落梯階的聲音。
         室內空無一人,中間放了一張被絲巾覆蓋著的大方幾,幾的四周放置了十多個蒲團,供人坐下,兩邊是兩個大櫃。
         卻桓度大叫不好,這分明是個會議室,現在進入艙內的眾人,若是要有任何商議,或會來這裡,那豈不是撞個正著。門外腳步聲由遠而近,他的估計看來不幸的言中了。
         會議室貼近船身那一邊,開了個窗戶,可見外邊的漫天陽光和沿岸山野。卻桓度一咬牙,決定不從這窗戶逃生。轉身打開左邊的櫃門,裡面放滿竹簡和帛書,那能藏人?
         腳步聲來至門前,他甚至沒有時間試探另外的櫃門,揭起覆蓋著會議大幾的絲布,俯身鑽入幾下。
         四周絲布垂下,這是個「最不安全」的隱蔽地方。
         同一時間艙門打了開來,八、九個人的步聲魚貫而入。
         卻桓度心中祈求,希望這不是一個冗長的會議。
         絲布外各人紛紛坐下,把卻桓度徹底包圍起來。卻桓度幾乎停止了呼吸,絲布外不乏高手,輕微的疏忽也會招來殺身之禍。
         一個沈雄的聲音響起道:「此次我們乘坐的『騰蛟』,出於魯國名師公輸班先生的設計,速度勝於他船。我試過由郢都來夏浦,只耗兩日時光,所以不虞敵人跟蹤追趕。」頓了一頓,可能是觀察各人的反應,續道:「唯一擔心的,就是目下通往邾城這段路。這一段的長江,左彎右曲,若以快馬在陸上奔跑,可先一步抵達邾城,還有時間從容佈置,攔截『騰蛟』。」
         在幾下的卻桓度,認得是巫臣的聲音。
         巫臣繼續分析形勢道:「邾城水路的守將是素功,這人精擅水戰,又是囊瓦方面的人,若全力在江上攔截我們,血戰難免。只要過得這關,向江東直放,在松陽登陸北上,直赴魯、宋之地,襄老就算有三頭六臂,也將無奈我何了。」
         巫臣又道:「邾城在望,若敵人攔截,各位有何對策。」
         另一個聲音響起說:「襄老要在大江上阻上我們前進,一定要借助素功的水師,所以對素功實力方面的瞭解,將成為此次成敗的關鍵。」這人說話條理分明,爾雅溫文,似是謀臣那類人物。
         這人續道:「在計畫這次行動之初,我曾對素功的水師作了一番研究,可斷言無論在實力和戰鬥的技術上,我們都不宜和他正面交戰,幸好這次我們是以逃走為主,以我們這船的速度和設備,大可一展所長。」
         另一個雄壯的聲音轟然道:「柏先生可否分析一下敵方的實力佈置,好使末將能因事制宜,定下對付的策略。」這個人當然是巫臣手下的大將。
         柏先生答道:「燕將軍好就,素功轄下共有七艘大船和百餘艘靠雙槳推動的快艇。大船中只有帥船『飛楚』和戰船『燕翔』的性能和速度勉強可以跟得上我們的『騰蛟』,縱或未到相埒的界線,但己所差無幾。」
         巫臣的聲音又在室內響起道:「這樣看來,我們處在非常惡劣的形勢,但敵方不及的地方,就是我們這裡有位操舟的妙手祁老謀,這一著必大出敵人意料之外。」
         一個人連忙出言謙讓一番,當然是那祁老謀了,只聽他道:「巫先生於我祁老謀有大恩,又長期令我和家人富貴榮華,不要說這是本份的事,就算赴湯蹈火,老謀也在所不辭。」大家又是一番客氣說話。
         卻桓度喑忖這巫臣真是老謀深算,早就廣攬人材,所以現今敢大膽挑戰襄老,虎口拔牙,心底也不由佩服。想起父親生性耿直,不懂陰謀詭計,致為人所乘,真是要切誡。這些日子來的所見所遇,令卻桓度在很多方面都起了變化。
         祁老謀續道:「老謀對整條大江的水流,在不向的地方、時間和天氣的變化下,每種情況均瞭如指掌,所以這次『騰蛟』駛進邾城的水域時,恰好是傍晚水流最湍急的時分,並不利於攔截;況且我還有幾手絕活,敢說天下無人可以化解,唯一擔心的,就是敵人可以快艇載人強搶上船,這一著就要燕將軍去操心了。」
         燕將軍答道:「這個包在末將身上。」聲音透露出強烈的自信。
         另一位從未說過話的人道:「我反而擔心襄老和他座下的高手。襄老除慘死的宛和他的主子囊瓦外,在楚地還無人能制。他手下又盡非易與之輩,若給他們藉快艇搶上船來,真是勝負難料呢。」眾人一陣沈默,顯然都不知道應該如何對付這可能發生的局面。
         巫臣哈哈一笑道:「襄老上船,就交由我對付,其他的人,則要勞煩各位了。」
         眾手下一齊轟然應諾。要知道這是巫臣不想士氣低沈而說的話。他們都是身經百戰的戰上,不會輕易沮喪,唯有見步行步了。
         巫臣又說了一番論功行賞勉勵的說辭,這才散去。霎時整間會議室,只剩下躲在幾底的卻桓度,他還不敢貿然而出,若有人重返會議室,就要前功盡棄了。」
         突然聲音從鄰房傳入耳內,聲音雖被厚實的木板隔開,細不可聞,但卻桓度的聽覺何等靈敏,運起守心之術,鄰房微不可覺的聲音便在他極度專注下,一點一滴的收在他的聽覺網上。
         一陣奇怪的衣衫磨擦聲音傳來,良久才停止,巫臣的聲音響起道:「過了邾城之後,我們要好好親熱一下。」
         卻桓度恍然怪不得推不動那道艙門,原來是夏姬在內。心中同時升起一道妒火和莫明的痛苦,他知道這等形勢下,他已失去爭奪夏姬的資格。
         夏姬一陣沈默,不作一言。
         巫臣聲音帶點不滿道:「為什麼從樹林救回你之後,一直鬱鬱不歡。有時又長吁短歎。」卻桓度心下大快,暗忖巫臣你雖然可以恣意享用她的身體,她的心卻依然是我卻桓度的私有財產。另一方面又暗駭巫臣必從而推斷出是他卻桓度令夏姬生出這樣的變化。男人嫉恨起來,不可理喻,夏姬想也不會好受。
         夏姬幽幽一歎道:「我令你冒上如此大的風險,於心不安。」卻桓度心內大聲叫絕,至此完全為夏姬放下心來。想起夏姬飽歷滄桑,應付男人經驗的老到,不在話下。想到這裡,很不是滋味。唯有希望自己是與眾不同的一個。這時忽聽到巫臣提起他的名字,又將他在愛恨交集的情緒裡,扯回到現實來。
         巫臣的聲音傳來道:「他應是自顧不瑕,怎會拔刀相助?唯一的解釋是他希望襄老在盛怒之下,全力對付我,方便他乘隙逃脫,但他怎能洞悉我們的全盤計畫?」這些問題對這素負智名的楚國大臣造成很大的困擾。可也無法獲得答案。
         巫臣又說了一會甜言蜜語,道:「我還要在議事廳工作一段時間,你好好休息吧,睡醒時,應是身在安全地帶了。」
         卻桓度魂飛魄散,若待他真的回來會議室工作上幾個時辰,就算不發現他,累也可把他累死,忙密謀脫身之計。
         鄰房傳來開門的聲音,眼看連逃走也來不及時,幸好夏姬的吸引力強大,巫臣忍不住又在門邊講了幾句。
         卻桓度連忙從幾底走了出來,略略舒展筋骨,一把取出掛鉤,決意冒險從向海的小窗離去。
         隔壁傳來關門的聲音,腳步聲果然轉移過來,在會議室的門前停下。
         卻桓度不再猶豫,閃電掠向窗前,上身俯出窗外,身中索鉤電射往夏姬歇息鄰房的窗邊。
         銅鉤才掛在窗沿,卻桓度再沒有時間試驗,整個身體飛出窗外,他的身形剛消失在窗外,巫臣剛好推門進來,他心中還陶醉在夏姬的音容裡,一點不知情敵剛正離去。
         卻桓度斜斜地側飛往夏姬房子的窗戶,整個身體靠索鉤的力量垂吊著,緊貼船身,掛在窗下六尺許處,離江面有七、八尺,不上不下。
         他不敢弄出任何聲音,怕船上的人發覺,幸好這個角度,除非船上有人俯首察看船身,否則一時難以發覺。當然在這大白天陽光普照下,這樣的怪像是絕對不能持久的。
         他雙手微一用力,身子登時升到窗的下沿。探頭一看,連忙又把頭縮下,原來他看見夏姬修長婀娜的美好身形,正背著他而立,不由心中一陣狂跳。
         再探頭一看,又嚇了一跳,原來夏姬剛轉過頭來,臉上似乎有點淚痕。他急忙縮低,在這樣的情形下,夏姬若驟見窗外有人頭出現,不失聲驚叫才大大稀奇。
         房內一陣輕盈熟悉的腳步聲傳來,卻桓度大叫此番休矣,原來夏姬一直向窗戶走來。
         夏姬來到窗前,把手肘枕在窗沿,王手輕托著下顎,癡癡地望向窗外,臉上果然滿佈淚痕,在大陽下閃閃生光。她兩眼雖然望著外邊的風光,但神思飛越,顯然視而不見,另有所思。
         卻桓度是第一次在白天下見到夏姬,從下望上去,夏姬的俏臉有若冰雪的晶瑩,自裡透出粉紅,充滿青春的生命力:她的輪廓極美,而且顯出她溫柔可人中帶著堅強和野性的性格;這樣動人的美女,卻給命運安排如此了的一條道路,真是造化弄人。
         夏姬對卻桓度的存在懵然不覺,口中忽然喃喃道:「卻桓度!卻桓度!」
         卻桓度這一次的驚嚇更大,幾乎鬆手跌落江中,立時醒悟到夏姬正在思念自己,情濃處不自禁呼喚自己的名字。
         卻桓度再也忍不住,什麼逃走大計,完全拋諸腦後,整個人躍起至窗前,和夏姬嚇得目瞪口呆的俏臉只差兩寸。在夏姬張口呼叫前,他的封住了夏姬豐潤的櫻。
         卻桓度心下大快,心想也讓你受回一次驚嚇,這才算是扯平。其實他內心暗恨夏姬和巫臣親熱,但又有氣不能出,造成他不能解釋的心態。
         卻桓度恣意享受,夏姬的櫻更為濕潤,身子發起熱來,這下突如其來的變化,使她進入歇斯底里的狂喜境界。
         鄰房傳來一陣筮竹相碰的聲音,卻桓度略為清醒,這才想起自己上半身伸了入窗內,還有下半身在窗外,隨時有被人發覺的危險。
         他離開了夏姬的紅,當然不敢發出任何聲音!以手示意夏姬讓出空位。
         夏姬依依不捨地把上身從卻桓度處移開,卻桓度不見如何動作,靈巧地從窗外躍了進來,全無半點聲息。
         兩個肉體又再緊緊摟在一起,彼此死擠死壓,但卻不敢弄出任何聲音。這反而給他們帶來偷情的高度刺激,眼兩人都慾火高張。
         第二陣筮竹的聲音傳來,巫臣正在問卜,不問可知表示了他對前途的擔憂。也好像在提醒鄰房正在抵死纏綿的男女在命運的渺不可測下,應該把握現在,及時行樂。
         卻桓度一對手滑入了夏姬的衣服內,肆無忌憚地巡遊,他心中狂叫,無論怎樣,這一刻她是我的,我一定要佔有她。
         夏姬的美麗面孔顯露出極度的興奮和歡樂,她的小口不斷張開,卻強忍著不發出任何聲響,等待著侵體那一剎那的來臨。在她一生裡,這是她第一次真正享受到兩性的狂歡,艙房內春色無邊。

第六章 逃出險境

         卻桓度離開了夏姬,在樹林內迅速飛躍,忽感有異,他像一隻充滿活力的斑豹般,一弓身竄上一棵樹上,緊伏樹幹,與月夜渾融為一。
         片刻後一道人影由樹下掠過,軌在剛過了卻桓度藏身的樹下時,卻桓度凌空下撲,銅龍化作一道長虹,電閃般向敵人刺去。
         那人也是了得,身形一轉,一對短戰回身一架,恰好擋開銅龍凌厲的一擊,但卻桓度這樣突如其來的全力撲擊,雖然給他架住,仍然把他撞得倒飛向後,鮮血狂噴。
         卻桓度豈容他有喘息的機會,手上銅龍若如長江大河,滔滔不絕,一劍亟過一劍,一劍比一劍狠辣,把他迫得連連後退,狼狙萬分。
         當的一劍,那人左手短戰先被挑飛,跟著右手在卻桓度無孔不入的急刺下,連中三劍,卻桓度長劍再閃,那人胸前鮮血狂噴,來不及慘呼,倒地斃命。
         卻桓度一陣力竭,剛才全力出千,一舉斃敵,心頭大快。他之所以要不擇於段地襲殺此人,因為從他提著的雙戰認出,這人正是襄老座下三大高千之一的飛戰龍客。此人花這裡出現,可能是襄老來此的先兆,搏殺了他,一方面可以防止他回報襄老,另一方面,更可削弱襄老的實力,何樂而不為。
         這龍客的雙戰名震楚地,雖說自己攻其不備,佔了先機。但居然能在毫無損傷的情況下,使他命喪劍底,不由信心大增。
         卻桓度不再遲疑,仰天發出一聲長嘯,往東南方疾馳而去。
         這龍客武功高強,橫行無忌,想不到猝不及防下,不明不白的命赴黃泉,不得好死。
         現在幾股勢力的關係糾纏不清,卻桓度在其中穿插,使用由的發展更為複雜。
         再沒有人可以預料事情的變化。
         *         *         *
         卻桓度展開身形,將速度發揮到極限,心中有種難以言喻的興奮。小如那次在大別山的逃生,逃避隱藏並不是辦法,一定要把主動操於手中,上能著著制勝。
         幹掉龍客對他有極大的鼓舞,這是他首次面對真正的高手。雖說此次自己是以戰略取勝,但這正反映了他卻桓度現下應採用的戰術。這是在敵人惡勢力下掙扎求存的唯一方法。
         兩邊的樹木在他眼前飛快的倒退,在月色照射下,變成銀光閃動的世界,使人懷疑一時錯失下,闖進鬼神的領域。
         四周隱隱傳來人聲和衣衫在密林行動時弄出來的聲音,敵人的包圍網,在四周展開著。
         卻桓度希望能在包圍網完成前,在缺口處逃出,他還要在巫臣大船開離前,潛匿其上。
         左方四里處一聲尖銳的聲音響起,一股濃煙在天空化開;卻桓度心下稍安,知道夏姬發射出求救的煙火,召喚巫臣方面的援手。現在唯一難測的因素,就是襄老的去向,他們方面到現在為止,只出現過一個飛戰龍客。
         卻桓度忽地大感不妙,原來敵人非常高明,特別在三處地刀弄出聲音,使自己避開那些方向,其實全無動靜的一方面,才是敵人實力的真正所在,在他知道這真相時,他已陷身在敵人的羅網內。
         *         *         *
         巫臣卓立岸上,背後是他出使齊國的巨舟「騰蛟」,在月夜下有如一隻俯伏在江流上的巨獸;江水在月色的照耀下,反映出一絲絲顫動的銀光。
         巫臣身前一排站了二十多名全副武裝的戰士,這都是他轄下最精銳的死士。只要他一聲令下,每一個人都會毫不猶豫為他付出性命。養兵千日,用在一時。
         此刻他臉上冷靜如常,不露半點感情,其實內心的煩躁焦慮,非筆墨所能形容萬一。
         尤其是在半個時辰時,他接到襄老趕來此地的訊號,若襄老在夏姬上船前抵達,不用說他要把夏姬拱手予人,就連本身的安全,也非常可慮。襄老一向以凶殘惡暴著名,盛怒下這狂人什麼也幹得出來,他屬下中還沒有可與抗手之人,那情況就更惡劣了。
         就任這時,右方的樹林冒出一股濃煙,梟梟地升上半空,巫臣大喜,知道這是夏姬發出的訊號,因為這煙花經特別設計,定要知得獨門手法,否則難以點燃。
         巫臣身形展開,飛掠而去,眾手下慌忙跟隨。
         卻桓度條然停下,站立在樹林當中,一點也不似撞進敵人的重圍裡,其實他停下的地點大有講究,因為再向前行將會穿過樹林,抵達沿江兩岸的空地,若要以寡勝眾,當然是充滿障礙物的樹林來得有利。
         卻桓度一停下,便從懷中取出汗巾,把下半邊臉蒙上,只露出閃閃生光的雙目,一副莫測高深的模樣。
         不一刻,黑衣的戰士在四周出現,估計最少有二百多人,把孤單的卻桓度重重圍困起來,正和先前攔路要強搶夏姬的武士同一裝束。
         一個身穿白衣、身材高瘦的男子,緩緩排眾而前,他的白衣在武士們黑衣的襯托下,分外突出,顯示他與眾不同的身份。
         這白衣男子年近四十,面色稍嫌蒼白,但眉目極為俊朗,只是眼肚泛青,是酒色過度的現象;一對眼似開非開,給人陰狠毒辣的感覺。手上提著一支鋼製的洞簫,也不知是否他的武器,還是把玩的東西。卻桓度心想答案只好以生命去探求了。
         白衣男子傲然一笑道:「這位藏頭露尾的朋友,若能放棄抵抗,提供我所要的資料,我不但饒你一命,還給你賞賜。」他語氣強橫,是那種慣於高居人上的權勢人物的典型語氣。
         卻桓度沈聲道:「我連你是誰都不知道,怎能信你?」白衣男子哈哈一笑道:「你連我公子反也不知道,怪不得竟敢跟我作對了。」
         卻桓度心中一凜,果然是公子反。這人在仕族中出名難纏,武功雖然還未能躋身高手之列,但手下卻的確擁有無數能人異士,跟他纏了起來,也極頭痛;另一方面巫臣的大船接到夏姬會立即開出,如果自己不能及時脫身,全盤妙計將付諸流水,可能還弄出殺身之禍。
         一邊想著一邊應道:「我何時和公子作對?」一副理所當然的真誠模樣。
         公子反為之愕然,他早先得到手下報告,知道一個衣衫襤褸、滿臉于思的灰衣男子,橫裡將夏姬帶走,直向這邊奔來,現今這蒙面男子確是身穿灰衣,卻不知是否滿臉于思,於是喝道:「那你給我除下面巾。」
         卻桓度毫不遲疑,一手拉下遮臉的汗巾,頰下光淨平滑,那有半點鬍鬚。
         公於反和眾戰士齊齊一愕,卻桓度已貼著身旁的大樹躍起,直往樹頂竄去。
         數十聲暴喝在四周響起,立時有十多人同時躍上樹頂,在附近的大樹上阻止卻桓度突圍。
         卻桓度升上樹頂,四乃八面人影幢幢,他不退反進,手中索鉤閃電回射,就在掛鉤射公子反身旁的大樹時,他的身形迅如鬼魅地,利用索鉤的拉力,閃電般翻身射向在樹下的公子反。
         這時公子反身旁的高手都躍上樹頂,還未弄清楚究竟有何事發生時,卻桓度的銅龍已向公子反擊去。
         公子反身旁還留有兩個護衛,見卻桓度凌空擊來,兩支長劍死命阻擋。
         噹噹噹!一連串金屬交鳴的聲音,兩個護衛打著憾橫跌開去,渾身浴血。這凌空下擊的凌厲,連襄老座下三大高手之一的飛戰龍客亦要命喪劍下,這等一般好手,焉能倖免。
         四周戰士一齊撲近,刀光劍影,忽地全部靜止,凝固住原地,樹上樹下,二百多個凶神惡煞的武士,沒有人再敢動一個指頭。
         卻桓度的銅龍,劍尖正緊貼公子反的咽喉。洞簫仍代公子反手中。
         卻桓度露齒一笑道:「你的蕭是用來把玩的吧!」
         公子反不知卻桓度的含意,模糊的應了一聲,陣陣寒氣,從劍尖透入,他尚是第一次這樣接近死亡。
         卻桓度露出神經質的笑容,跟著雙目變得全無表情,看著公子反,像看著一件沒有價值、沒有生命的物件。公子反一陣心悸,自制力終於崩潰,全身抖震起來。
         卻桓度是蓄意這樣做,用以給這狂妄自大的公子反一個壓力,見果然奏效,遂淡淡道:
         「我要你立下毒誓,由這一刻開始,你或你的手下都絕不許干涉我的行動,我就可饒你一死。」勢易時異,剛才是公子反饒卻桓度,現在卻是他饒公子反了。
         公子反那敢遲疑,連忙低聲立下毒誓。
         卻桓度眼中射出凌厲的光芒道:「我要你當眾大聲立誓。」這一招極絕,當時的人很亞信義,若立誓而不行,會成為別人鄙視的對象。公於反沒有法子,當眾大聲立下誓。          卻桓度大笑收劍,施施然從黑人戰士中穿越而去,公子反始終沒有發出攻擊的命令,面色當然難看之至。
         出林後卻桓度連忙展開身形,一到江邊連忙暗叫僥倖,原來這時巫臣的巨舟才緩緩開出。
         *         *         *
         一隊四十多騎的武士,旋風般電馳而來,這時巫臣的巨舟早已去遠,在江水下游處剩下一個小黑點。
         天色發白,黑夜終於過去。
         騎士們奔至沿江的直路,又旺馳了一回,前面竟是另一條滾滾江流攔斷去路,知道冉不能趕上,這才勒住馬頭。戰馬口邊都沾滿了白沫,顯然是趕了很遠的路。
         當先一騎坐了一個鐵塔般的大漢,鷹唆似的鼻樑,兩眼凶光暴閃,喉嚨間不斷作向,狂怒非常。正是凶名遠播的襄老。
         襄老一聲暴喝,膀下的駿馬連忙人立而起,他嚀聲道:「巫臣!我要你家破人亡。」
         四十多騎在他身後扇形散開,每人都面現驚容,他們都深悉暴怒的襄老是可以幹出仟何事來的。
         襄老道:「給我看龍客滾到什麼地方去。」他在盛怒下,仍然發出極為理性的命令,可見他雖然性格凶暴,卻是個膽大心細的人物,否則有勇無謀,早命喪他人手上了。
         立時有手下去四周搜索。
         他早先搜查卻桓度的行動,還差一點才完成。所以在接到長街有人打鬥的悄息時,心中輕視,只派龍客回來調查。直到接得夏姬失蹤的消息,這才知道事態嚴重,連忙趕回,領悟到所謂卻桓度的出現實在是調虎離山之計。
         這才知道既丟了美人,又中了敵人狡計,心中的窩囊是不用說了。尤其夏姬似乎是山願隨人而去,對他男性自尊的打擊,沈重處真的是有苦自家知。
         襄老喝道:「程越!」
         一名漢子走了出來,垂手道:「程越聽命!」
         襄老道:「你立即快馬趕往糊城,傅我之令不惜任何手法,務要阻延巫臣巨舟的行程,一切後果,由我擔當,我等隨後趕來。」
         程越接令之後,急率數人上路,轉瞬去遠。
         身後位列襄老座下三大高手之一的鄭棍道:「主公,巫臣此次奉有王命,出使齊國,我們若要和他正面衝突,必須小心從事,若給人找著把柄,就算令尹也難保得住我們。」
         襄老嘿嘿冷笑道:「剛才的線報中,街頭搶奪我小妾的搏鬥裡,其中那劍法超絕的男子,無論衣著氣度,尤其是手中的特長銅劍,十有九成是卻宛之子無疑。此次巫臣扯上欽犯,看我定將他弄個身敗名裂。」忽地一陣長笑:「公子反這廢物也來爭逐夏姬,幸好他攔路搶人,引發打鬥,竟是幫了我一個大忙,否則我現在還給蒙在鼓裡呢。」
         鄭棍奇道:「不知怎地會把卻桓度牽涉在內?」襄老曬道:「世事曲折離奇,往往出人意表,這事日後或有水落石出的一天,不用這時來費神。現時當務之急,是要發動沿江的偵察網,一方面追查卻桓度的行蹤,又可避免巫臣半路偕夏姬上岸私逃。只要捉姦在船,任他三頭六臂,也要吃不消。」襄老愈說愈激動,面上神色睜嚀可怖。
         這時龍客的體給人台了回來,眾人心神一震,以龍客的雙戰,居然不能自保。
         襄老細細觀察龍客的體,面容冷酷,和剛才的暴跳如雷,判若兩人,使人感到城府深沈,才是他真正的性格。
         襄老抬頭道:「我曾在被卻宛所殺的人體上,研究卻家劍法,故可以肯定龍客是死於銅龍之下,更由於再無其他類型的傷口,所以龍客是在一對一的決鬥下,被卻桓度擊斃的。
         而雙戰乾淨無血,所以卻桓度應該是一無損傷。」說到這裡,停了下來。
         眾人都露出掩不住的驚容!襄老的分析和觀察,竟把當時的情形掌握了個大概。
         襄老沈吟不語,他知道他正在追捕的目標,已從一個養尊處優的公子,變成一個狡猾多智的可怕劍手了。
         太陽慢慢升起來,照遍了大地。
         長江滾滾向東流去,帶走襄老生命上最有意義的美好事物。
         襄老把拳握緊,這個在楚國有絕大權勢的凶人,決心把美人奪回。
         襄老揚起長鞭,重重打在馬臀上,駿馬狂痛下沿江放開四蹄狂奔,襄老一聲長嘯,令人耳鼓劇震,似乎要藉此發心中怨憤。他陷在極度屈辱的情緒裡,決定不惜一切去報復。
         身後四十多名劍手,齊齊揚鞭,在眾馬嘶叫聲中,踢起滿天塵土,尾隨襄老疾馳而去。
         此次若能扳倒巫臣,他們都可以從巫臣龐大的家族土地裡,分取利潤。
         長江上一時戰雲密佈。
         *         *         *
         卻桓度一縱身,四十五度斜斜插入江水裡。冰冷的江水令他精神一振,他在水底行了一會兒,換了兩次氣,來到大江的中心,巫臣的便船「騰蛟」,正以高速向他正面駛來。
         船上的巨帆全部迎風而張,在日出前的昏黑裡,破浪滑向下游。
         卻桓度揚腕一振,索鉤箭般往船邊的欄杆上,沒有弄出半點聲音,原來銅鉤上包了布帛。這索鉤是卻桓度一項絕技。原來他自便羨慕飛鳥在空中自由自在地飛翔,他既不能振翼高飛,唯有利用索鉤攀高躍遠,後來更把索釣融會於武技,想不到這些日子來大派用場,屢屢助他化險為夷。
         再有一刻就天亮了,那時要上船,會很難避開船上巫臣方面的耳目,卻桓度不敢遲疑,猛一用力,飛魚般帶起一陣水花,躍上船面。
         卻桓度伸出雙手,剛好抓緊船欄,探頭一望,前面堆放了一堆雜物,雜物後正有兩個人背對著他談話。
         卻桓度心中叫苦,不敢妄動,這兩人只要有一人轉頭,他的全盤大計都要告吹了。
         其中一人道:「主公這次出使前,早把我們的家小移往國外,所以此次我們是不會再回來的了。」
         另一人說:「我始終不相信以主公的精明厲害,會為一個女人而放棄在此地的偌大基業。」
         早先那人說:「左指揮,你還未瞥見過那尤物,見過之後,你就不會那樣說了。」兩人跟著一陣低笑。
         那左指揮道:「誠佑!我跟隨主公多年了,他那一步行動不是可以同時帶來幾方面的利益。近年囊瓦他們勢力迅速膨脹,排除異己,連卻宛也給他扳倒,我們主公朋友遍及國外權貴,地位尊崇,為什麼要留在楚國受氣。我看這才是他出走的真正原因。」這一番話頭頭是道,那誠佑不停點頭。
         卻桓度心中正在咒罵他們,天已開始微亮,他們再不走開,他的處境更加危險就在這時,船身撞上急浪,向兩邊一陣搖擺,船上的貨物發出吱吱的聲音。卻桓度猛一咬牙,翻身便躍上甲板,伏在兩人身後的雜物堆後。
         那兩人毫不察覺,再談了一會,便在往他處。
         卻桓度暗叫僥倖,把掛在船欄的索鉤收起,趁著天還未全亮,向船艙處鼠伏而去,希望避入艙底,找個隱匿的好地方。
         巨舟「騰蛟」足有十二丈長,三丈闊,這樣匹大的船,在當時是史無前例的。
         暫時總算安全了。

第五章 與美偕行

         第二日黃昏時分,襄老收到消息,有個形跡可疑的青年,在夏浦以西江水的上游出現,還有幾十個陌生人,同時間分別抵逵該地。這跟卻桓度和他的子弟兵的情形,非常吻合。
         一接到線報,襄老不疑有他,連忙盡起手下,快馬趕去。
         他駐紮的大宅一時間只剩下基本的護衛和僕,他自恃聲名赫赫,並不以為有人敢來冒犯他。任何人若敢在太歲頭上動土,都要想到事後受到報復的惡果。
         襄老大批人馬離開了不一會,一輛灰色的馬車,在暮色中緩緩駛過大宅旁的道路。恰好對面有另一隊騾車隊經過,頓時響起車輪嘈吵的聲音,加上騾嘶人聲,場面一時呈現混亂,假設有人在對街觀看,視線恰被隔斷。騾車隊慢慢離去,灰車向另一個方向開出,路上恢復平靜。
         這一切都沒有瞞過卻桓度的雙目。這都是巫臣的巧妙安排,此輛灰色的馬車,趁剛才的混亂,載走了艷著天下的美女夏姬。
         他心中大感刺激,一則很想知道巫臣這樣精密的安排,會否失敗;另一方面能看到夏姬的花容,亦是人生一大快事。卻桓度再不遲疑,緊躡而去。
         天色很快暗黑下來。今晚月色良佳,路旁的景色清晰可見,灰車在前面轉了幾個彎後,來到一個道路交匯處,忽地同樣外形的另三輛馬車,從隱蔽處駛了出來,分向四個不同的方向駛去。馬車的速度開始增加。任何人若發現夏姬的失蹤而加以搜查,現在一定大感頭痛。
         甚至在事後很久,襄老也必然會混淆好一陣子,摸不清逃人的去向。致阻延了行動,巫臣這安排確是簡單有效。
         這一著卻桓度也沒有想到,幸好他一直緊跟著馬車,又知道夏姬的真正目的地,所以毫無困難跟著載有夏姬的馬車去了。
         夏姬坐在車內,心情緊張,巫臣雖然勢力龐大,安排巧妙,手下又多能人巽士,但看他對襄老仍是十分忌憚。
         襄老實在是個非常討厭的男人,言語無味,不解溫柔,尤其是他身具異味,性情暴虐,舉手投足,無不使她活在苦海裹。她雖然服侍過不少男人,卻以此人最為可厭,何況還要在他的凶威下強顏歡笑。
         夏姬眼角溢出一滴淚水。她像飄浮水上的鮮花,雖在未枯前不可方物,卻完全不能由自己控制,此刻亦是如此。無盡的冀求和渴望,完全沒有成功的可能,儘管能和巫臣相偕逃往國外,她只是依從著另一個較佳的男人,這是否就是上天加諸於她身上的命運,看來她只好認命了。
         轟的一聲,馬車驀然停下,夏姬從無盡的愁思中霍然驚醒。
         車外跟著是一連串兵器交鳴聲音,夾雜著怒喝,忽地四周都是劍戈之聲。夏姬知道必是有追兵趕來,而隱身在暗處保護自己的巫臣手下,則走出來護衛,但若是襄老親來,自己將全無逃生的機會了。
         在車後緊跟的卻桓度,驟然見到一群身穿黑衣的武士襲擊馬車,與隨東護送的巫臣乒下對上了手,也大叫不好,以為襄老識破玄虛,趕來攔截。但很快他便知道對方和襄老無關。五十多名黑衣漢雖然不乏高手,實力龐大,卻不是襄老、龍客、鄭樨和萬悉解那類特級高手,所以這是另一股勢力。
         卻桓度心下稍安,靜心細察雙方形勢。黑衣武士在人數上和實力上都擁有絕對的優勢,巫臣的人顯已不敵。這並不是說黑衣武士那方的實力強大過巫臣,而是巫臣的實刀最少分了一半去應付襄老突然趕回的突變上,兼且人手又要在沿途各地接應,所以頓時在這敵人的集中攻擊下,吃了大虧。
         嘩啦一聲,馬車開出,巫臣的手下護著馬車死命衝出重圍,黑衣人的攻勢加強,巫臣的手下一一倒下。
         卻桓度右手握上銅龍的劍柄,心想這該是我出馬的時候了。
         夏姬坐在停下來的馬車內,並沒有往車外看,她不是驚怕,而是對命連完全失去抗拒的意志,只能聽天由命了。
         車門倏被推開,一個滿面于思、衣衫襤褸的男子,從門外看進來,一動不動地盯著自己,明顯為自己艷光所懾。這類情景幾乎無時無刻不發生在她身上,儘管如襄老等和她朝夕相對的男人,也時時目瞪口呆地注視著她的一舉一動,或是一皺眉、一蹙額。
         她的目光大膽地回敬這各男子,她雖然只有二十四歲,但歷盡滄桑,早沒有小兒女的羞澀。忽地心神一動,這男子雖然沒有梳洗,衣衫破爛,卻自然有一股高貪的氣質;且身材健碩,眉目間清秀溫文,使人有種風流倜儻、文武雙全的印象。雙眼更是利如鷹隼,令人生出愛慕和倚賴之心。
         那人的目光在她身上巡逡了一會,才收回目光。夏姬靈敏的感覺告訴她,這人所看的部份,足以顯示他是「欣賞女性」的大行家。一般世俗的人,看女人很自然便去看她的面貌身段,但這男人的眼光,卻包括了她的耳珠、小指、頸項、腰身等等,這些地方更能看出女子的真正面目。她亦知道在觀察後,對方非常滿意。這類事巳多次在她生命中發生;但不知怎地,這次卻特別有種前所未有的興奮。或者是這男子和她年紀相若,想起那些老頭兒,他們乾枯的身體,老人的穩重保守,都令她索然無味。
         那男子道:「夫人請隨我來。」語調中含有使夏姬遵從的力量。
         這時打鬥聲音加劇,男於忽的伸手進來,抱起夏姬,手中出千道寒芒,直衝出夏姬給那男子攔腰抱起,眼前儘是刀光劍影,不禁閉上雙目,身體不時劇烈地震湯著,轉急彎時身體似欲飛去;但覺縱躍飛跳,兵刃聲漸漸遠去。忽然幾滴液體落在瞼上,入口微鹹,夏姬張目一看,那年輕男子肩上染滿鮮血,有些正滴在自己瞼上。
         男子似乎對她的睜眼生出感應,側頭一笑,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齒,這時夏姬才想到他不是巫臣的人,心裹反而有種自由和舒暢的感覺。
         在月夜下兩人迅速奔馳,轉眼來到城南的高大城牆下,男子身形不停,一條連著掛鈞的飛索,從他身上射出,準確地鈞在城牆上邊。男子低喝一聲:「抱著我!」夏姬順從地雙手攀上男子的頸項,觸手是他強壯結實的頸側肌肉,兩人這下身體相貼,一股年輕男子的獨有氣息,令她感到新鮮剌激。兩耳生風時,他們巳到了牆頭上。
         兩人迅速離開夏浦城,又避過大路,很快來到一個無人的山頭。眼前是黑壓壓的樹杯,從高望去,樹林外便是滾滾向東流去的長江,在月色反射下澄明如鏡,一艘巨舟,泊在江心,夏姬心神一震,這不就是巫臣的舟駕,心神驚疑不定。
         那男子放下夏姬,她感到他有點依依不捨,顯然留戀自己在他懷裹時的感覺。那男子居然不乘機佔點便宜,非常君子,遠勝她過往所遇見的其他的男人,心下更感激他對自己的尊重。
         山風吹來,拂起她一頭秀髮,她覺得面上有點痕癢,雙手自然把頭髮向後抹,側頭一看,那男子正目瞪口呆盯著她,不禁嫣然一笑。那男子有點不好意思,藉故環首四望。
         夏姬撕下衣服的下擺,走向那男子低聲道:「讓我看看你的傷口。」          男子猶豫了片刻,伸手要撕開肩頭衣服,夏姬的纖手阻止了他的動作,溫柔地拉開他肩上的破衣,見到血巳停止溢出。
         男子坐在石上,夏姬連忙為他包紮,傷口幸而不傷及骨骼筋脈,並不影響他的行兩人並排坐在石上,一時默然不語,那像逃命求生,更像一對幽會的情侶,共同享受無聲勝有聲的時刻。
         這男子正是卻桓度。刻下內心的靈智正在交戰,不知應否把她交回巫臣,夏姬巳成無主名花,只要她不反對,便可以把她據為己有,如此尢物,正是男人最寶貴的財產,想到這裹,不禁嚥了一口涎。
         夏姬垂頭望著膝前的小草,輕聲問道:「你是誰?」卻桓度脫口道:「在下卻桓度。」
         夏姬全身一震,側頭望來,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卻桓度禁不住升起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感觸,兩人遭遇雖不同,但耍逃脫魔爪的心境卻是一樣,卻桓度有的是高強的武功和才智,夏姬有的卻是絕世美貌。
         夏姬道:「令尊一代人傑,被奸人所害,令人扼腕。」
         乍聞父親之名,卻桓度凜然一驚,暗忖自己身負家族血仇,怎能戀棧美色,但如此佳麗,又是難捨難離,心下痛苦不堪。
         他第一次在車廂內看見她,便被她至美的臉容、無倫的秀氣和成熟美女的萬種風情所吸引,難得她正義而有灼見,令人敬重。
         卻桓度下意識地取出懷內匕首,就利用刀鋒在面上刮削起來,鬍子紛紛落下。一直以來他並不覺得有整理儀容的需要,但在夏姬這美女的目光下,自然而然刮起鬍子來。
         夏姬有趣地望著正在刮瞼的卻桓度,原本被于思遮蓋的面孔,露出分明的輪廓,心中無限溫柔欣悅。
         夏姬柔聲道:「公子打算怎樣處置妾身?」卻桓度剛完成了刮鬍的任務,聞言一愕,這一問坦白直接,表達了任君處置的心意。這樣一句話出自這迷人尤物的香,試問天下那個男人能拒絕這美麗香艷的要卻桓度聽到自己軟弱地道:「卻某現下自身難保,怕會牽累夫人。」
         他知道自己正徘徊於崩潰的邊緣,夏姬若再加哀求,自己一定不會拒絕,那時既要照顯自己,又要照顧這嬌柔的女子,後果真是不堪設想。
         一陣破風的聲音傅來,救了卻桓度。他連忙一伸猿臂,摟著夏姬筆直地住前方的樹林風馳電掣地奔去。
         樹林茂密非常,月色通過樹葉照下來,化作一點點的金黃,左右不遠處都傳來異聲,卻桓度揀了株樹幹特別粗橫的大樹,夾著夏姬,往枝葉濃密處竄上。
         卻桓度站在樹幹開叉處,背貼樹身,兩手繞過夏姬不堪一握的蠻腰,把她緊貼身上,由於夏姬身形高挑,兩人幾乎是面面相對。
         夏姬全身柔若無骨,香肌豐滿,充滿彈性和青春活力,卻桓度立時顯示出原始的反應,緊貼著他的夏姬立即清楚感到,嚶嚀一聲,雙手緊纏著卻桓度,一副任君採摘的態度。卻桓度燃起了熊熊的慾火,唯一能阻止他要放手大幹的理由,便是這實在是不適宜於動作和說話的地方。
         樹下的四周人影閃動,把卻桓度的注意力從夏姬修長火熱的玉體移開。
         附近周圍最少有十多個人來回搜索,他們並非巫臣方面的人,否則便會用巫臣和夏姬約好的暗號聯絡。只不過未知是早先截駕的戰士,還是襄老方面的人,假設是後者的話,他處境更是危險。
         左下方響起一個男性的聲音道:「官兄,那小子帶著夏姬,應該是來了這裹,但夏姬的專船還未開走,證明夏姬尚未登船,此事令人難解。」
         另一個沙啞的聲音應道:「赤兄之言有理,但試想夏姬天生媚骨,風騷動人,這等年輕小伙子有何定力,怕巳背著巫臣,在隱蔽處及時行樂了。」說完附近各人一齊嘿嘿淫笑。
         卻、夏兩人聽在耳裹,又是另一番滋味。夏姬豐滿的肉體在卻桓度懷裹一陣扭動,使卻桓度感到高度肉慾的刺激,同時升起無限憐愛,雙手輕輕在夏姬的背臀來回愛撫。兩人不敢弄出半點聲息,默默享受那銷魂的滋味,既香艷又驚險。
         另一個聲音道:「那小子劍法高明,為我生平僅見,巫臣之下何來這等高手?」早先姓官的男子道:「會否是襄老方面的人?」姓赤的沙啞聲音響起道:「不論如何,我們都要把夏姬搶回來,否則公子怪罪下來,我們都要吃不消。」跟著一番商議,定下截查的路線,這才散去。
         卻桓度在夏姬耳邊道:「巫臣有沒有教你應變的方法?」夏姬連忙想起當日巫臣交給她的煙花訊號,連忙點頭道:「噢!在衣內。」她雙手緊纏著卻桓度,絲毫沒有鬆手的意思,不啻要卻桓度探手入她衣內取物了。
         卻桓度強忍著探手入夏姬衣內的衝動,有點貪婪地嗅著她如雲秀髮的芳香。一邊道:
         「你一定要聽著。」
         夏姬在喉嚨唔了一聲,蝕骨銷魂,一雙明眸鳳目,半開半閉,仰起媚態橫生的俏瞼,巳是情思難禁。
         這一下真的要命,卻桓度幾乎要朗誦卻宛的名字,眼下如不能擺脫情慾的難關,不但會破壞構思好的計畫,一個不好,夏姬亦一定會被這不知名的勢力擄去,或是落回襄老的魔爪裹,自己滅族的大仇不但不能報,還惹來天下人恥笑,為家族留下臭名,想到這襄,憲智逐漸清醒過來。
         卻桓度突然把嘴靠近夏姬的身邊,強忍著吸啜她圓潤耳珠的行動,連氣輕喝道:「襄老!」
         這兩字有如透心靈藥,夏姬全身一震,兩眼睜大,射出驚懼的神色,卻桓度不由一陣憐惜。這嬌美的女子,受盡襄老的淫虐,聽他的名字,即驚懼如斯,心想若有機會,一定要搏殺這凶人。
         卻桓度說:「你一定要照我的話去仿,否則不但我性命難保,你也要落回襄老手上。」他故意提出他的生死,又再提襄老的名字,夏姬為他為己,都要聽命而行。
         夏姬果然悄臉一變,臉上艷紅的色澤逐漸消淡,眼睛回復清醒時的明亮,泛著純美的光輝。卻桓度發覺這才是她最引人心弦的地方,她的神色和氣質,變化萬千,豐富動人,一時媚態引人,如蕩婦淫娃,萬種風情;一時又如清純少女,答答含羞;有時卻高雅孤傲,有時又溫婉從人,使和她在一起的人,目不暇給,神不守舍,每一刻部有新鮮不同的惑受。尢其是她一雙會說話的明眸,可以清楚傳達出她的心意和感受,雛怪這麼多人為她不能自拔,的確是有道理的。.夏姬輕搖他一下道:「怎麼了?」語聲含有嗔怪的意思。
         卻桓度從沈思中驚醒,道:「一會兒我要留你在此,當聽到我一聲長嘯時,須立即發出訊號,巫臣自然會……」話還未完,夏姬雙手再度纏了上來,豐滿的嬌軀死命挨緊卻桓度,眼睛濕潤;想到這個使自己第一次動了真情的男子,這樣便要離去,他日相見的希望有如鏡花水月,怎不教她傷心欲絕。
         卻桓度理智的堤防又徹廄崩潰,一把捧起夏姬的悄臉,狠狠地吻在她豐滿溫潤的紅上,心神迷醉,剛想作進一步的行動,夏姬用力掙了兩掙,卻桓度不解地離開了她的嘴。
         夏姬吹彈得破的悄臉上滿佈紅霞,在月照襄明艷不可方物,神情卻非常堅決地道:「你走吧!我會照顧自己的了。」
         卻桓度心中感動,知道剛才曾提到自己的生命危險,夏姬是為了自己,才這樣毅然要他離去。
         卻桓度深深地望了這美女一眼,將她放好,躍落樹下,轉眼消失在叢林茂密處。
         看著這奪得自己芳心的男子遠去,夏姬兩行清淚,奪眶而出。
         月亮掛在西天,離天亮還有個把時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