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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9月29日 星期五

時評:「一帶一路」的現實盲目與歷史狂妄

         五月十四至十五日,「一帶一路」國際合作高峰論壇在北京舉行。這一場精心設計的「萬邦來朝」、「君臨天下」儀典,成為中共十九大之前習近平展示其「崇高國際威望」的最佳舞台,當然,這也是十九大最重要的熱身活動之一。新華社發佈「成果清單」,總結出了「涵蓋政策溝通、設施聯通、貿易暢通、資金融通、民心相通五大類,共七十六大項、二百七十多項具體成果」,志得意滿之態溢於言表。
         但是,華麗的詞藻難掩峰會的重大缺憾。「一帶」(「絲綢之路經濟帶」)上最重要的經濟大國印度因「中巴經濟走廊」有干預印巴領土糾紛之嫌而公開抵制了這次峰會;「一路」(「二十一世紀海上絲綢之路」)起點上最重要的幾個經濟體──日本、韓國、台灣、新加坡,其中台灣被排斥於峰會之外,韓國因朝核、薩德、總統更迭等事務正處於對華關係高度敏感期,派團參會非為「一帶一路」而來,實為中韓破冰而來;日本、新加坡本是TPP最熱心的成員,對「一帶一路」壓根兒就心不在焉、意趣了了;作為「一帶一路」終點的西歐各國,則普遍對峰會持半心半意、消極觀望的態度,中國在歐洲的主要貿易夥伴德國、英國、法國都只派來了低級別的代表團;在峰會閉幕日,與會的歐盟多國(德國、法國、愛沙尼亞、希臘、葡萄牙和英國)因為中方沒有回應國有企業的市場透明度、「一帶一路」項目的環保標準與勞工權利標準等問題而拒絕簽署中方提出的《推進「一帶一路」貿易暢通合作倡議》;至於被習近平捧為峰會主賓的普京總統,也因為「一帶一路」必將擴張中國在中亞、西亞的經濟與政治影響力──而中亞、西亞從沙皇俄國到前蘇聯均屬俄羅斯的勢力範圍,且「一帶一路」與普京主推的「歐亞經濟聯盟」存在著事實上的競爭關係──而對峰會面熱心冷,三分合作,七分保留。倒是與「一帶一路」完全沒有地理關聯的美國對峰會的態度最為誠懇與單純,特朗普總統派出的代表團似乎對峰會沒有任何別的目的,專為對外推銷「用美國貨、僱美國人」而來。
         就目前狀況而言,被習近平稱為「世紀工程」的「一帶一路」,與被他稱作「千年大計」的雄安新區一樣,仍然停留在炒概念、炒話題、炒意向的階段,真正形成可操作性方案並落實到行動的項目並不多──而且,那些已實施或即將實施的項目大都是「一帶一路」提出之前早就有的老項目。所謂「二百七十多項具體成果」,明顯是東道主的誇大之詞。中共宣傳部門之所以一味渲染峰會的「成果」而無視其裂痕,亦無視「一帶一路」在地緣政治、區域經貿、國際戰略上所面臨的複雜微妙環境與巨大投資風險,是因為「一帶一路」對於習近平很重要,尤其是對於十九大之前的習近平,非常重要。如果說十八大開創了中共「打老虎」的新紀元,那麼,十九大極有可能成為「一帶一路」的新紀元。「打老虎」為習近平打出了「核心」基業,而「一帶一路」將成為「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中國夢」的築夢工程,這就是習近平的「世紀大戰略」。
         「一帶一路」是一個帶有強烈習近平個人色彩的概念。據說十九大將推出「習近平思想」,「一帶一路」背後的哲學與戰略思維,大概就是「習近平思想」的「精髓」。毛澤東的終極理想是一個一大二公、沒有私產、沒有婚姻、沒有家庭、沒有貨幣、沒有市場、沒有剝削、沒有壓迫、沒有族別、沒有國界、「各盡所能、按需分配」的共產主義天堂;鄧小平從天堂返回人間,他的理想也從毛澤東的「大同世界」降為「小康社會」,即所謂「共同富裕」、「中等發達國家水平」。某種意義上,習近平的理想是毛與鄧的複合體,他又從人間飄到了半空中,其所謂「人類命運共同體」即是「大同」與「小康」的複合,而「一帶一路」則是區域化的、初級階段的「人類命運共同體」。
         把一個原本以共產主義為底色的區域規劃與古老的絲綢之路掛上,自然會令人聯想到遙遠的漢唐盛世:漢人通西域、滅匈奴,設置西域都護府,迫使中亞各國「獻方奇,納愛質,露頂肘行,東向而朝天子」(《後漢書》);唐人破突厥、平西域,在周邊設立安西(西突厥、西域和吐蕃)、北庭(突厥諸部落)、單于(東突厥)、安北(回鶻、鐵勒)、安東(朝鮮、契丹)、安南(越南)六大都護府,中國的西部邊境一度推進到波斯,唐太宗李世民更被「四夷」各族尊為「天可汗」,當時的人們並不知道什麼「絲綢之路」,而只知「參天可汗道」。直到十九世紀末期德國地理學家李希霍芬發現了這條中國與中亞、中國與印度,並經波斯、阿拉伯半島最後到達歐洲的貿易通道並命名為絲綢之路之前,這條東西貿易通道在中外史籍中並無任何記載,有記載的,只是一條地緣紛爭之路、帝國擴張之路。漢人對中亞的控制,唐人對周邊的征服,都是過眼煙雲。什麼樣的帝國霸業,什麼樣的地緣格局,都罕有維持長久的,無論羅馬,無論漢唐,無論沙俄。而帝國之路斷絕之後,所長久留存下來的,則是貿易之路、文化交流之路。
         習近平以漢唐盛世一條曾經是地緣紛爭之路、帝國擴張之路的古代絲綢之路為其「世紀大戰略」命名,在他自己,固然是「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民粹民族主義使命感的自然表露,但對「一帶一路」沿線及周邊各國,則難免心存疑慮。這也就是日本、印度、新加坡冷眼相待,歐盟各國淡然處之,俄羅斯疑慮重重的歷史心結所在。此次「一帶一路」峰會的與會元首名單表明,該區域最重要的經濟體對「一帶一路」的興趣都不大,「一帶一路」的粉絲主要是亞歐大陸的低收入國家、問題國家、落後經濟體,他們自顧不暇,期盼習近平撒錢救急,但未必認同多邊貿易體制與全球化思路,更未必認同「一帶一路」背後的「人類命運共同體」理想。這也就預示著習近平的「一帶一路」不僅在經濟回報方面可能遠遠不如預期,在政治抱負方面更加會竹籃打水一場空。
         中共官方媒體稱「一帶一路」為「我國對外開放戰略2.0版本」,但如前文所述,「一帶一路」其實是習近平對鄧小平「小康社會」朝向毛澤東「大同世界」的戰略扭曲,某種意義上,它幾乎完全扭轉了「對外開放」的政策指向與實質內涵。鄧小平所主張的「對外開放」,「對外」雖是泛指,但就其實質而言,主要是指對美國、日本、西歐、港、澳、台、新等成熟的資本主義市場經濟體打開門戶,所謂「開放」則主要是指「引進」、「吸收」發達經濟體的資金、技術、設備和先進管理經驗。只有在這個意義上,鄧小平的「對外開放」運動才稱得上是一個劃時代的事件:如果「對外」不是針對發達市場經濟體而是針對社會主義國家或第三世界國家,如果「開放」不是「引進」、「吸收」而是向外撒錢、出口低端產品或擴張地緣實力,那麼,毛時代其實也並不「封閉」,毛對朝鮮、越南、阿爾巴尼亞、坦桑尼亞、贊比亞以及廣大「亞非拉」地區的政策比鄧時代還要「開放」得多呢。習近平的「一帶一路」與鄧小平的「對外開放」相比,其重點開放對象從歐美日和發達經濟體轉向亞歐大陸的低收入國家和落後經濟體,其開放的方向自然也不再是「引進」、「吸收」為主,而是對外撒錢與輸出產能為主。所以,與其說「一帶一路」是「對外開放戰略2.0版本」,還不如說是毛澤東「亞非拉戰略2.0版本」。

來源轉自:
【2017年6月號 爭鳴 總47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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