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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7年1月1日 星期三

第三章 人淡如菊

         第二日中午,獄中連續不斷地關了十七個犯人進來。高矮老少,模樣一瞧即知都是江湖人物,將一間獄室擠得滿滿的,都只有抱膝而坐。狄雲見越來越多,不由得暗自心驚,情知這些人都是為對付丁典而來。他本說有五個勁敵,哪知竟來了一十七個。
         丁典卻一直朝著牆壁而臥,毫不理會。
         這些犯人大呼小叫,高聲談笑,片刻間便吵起嘴來。狄雲低下了頭,聽他們的說話。原來這一十七人分作三派,都在想得什麼寶貴的物事。狄雲偶爾眼光一斜,與這干人凶暴的目光相觸,嚇得不禁便轉過頭去,只想:「我扮作了丁大哥,可是我武功全失,待會動手,那便如何是好?丁大哥本領再高,也不能將這些人都打死啊。」
         眼見天色黑了下來。一個魁梧的大漢大聲道:「咱們把話說明在先,這正主兒,是我們洞庭幫要了的。誰要是不服,趁早手底下見真章,免得待會拉拉扯扯,多惹麻煩。」他這洞庭幫在獄中共有九人,最是人多勢眾。一個頭髮灰白的中年漢子陰陽怪氣地道:「手底下見真章,那也好啊。大夥兒在這裡群毆呢,還是到院子中打個明白?」那大漢道:「院子就院子,誰還怕了你不成?」伸手抓住一條鐵柵,向左一推,鐵條登時彎了。他隨手又扭彎右邊一條鐵柵,臂力實是驚人。
         這大漢正想從兩條扭彎了的鐵柵間鑽出去,突然間眼前人影一晃,一個人擋住了空隙,正是丁典。他一言不發,一伸手便抓住了那大漢的胸口。這大漢比丁典還高出半個頭,但被他一把抓住,竟立即軟垂垂的毫不動彈。丁典將他龐大的身子從鐵柵間塞了出去,拋在院子中。這大漢蜷縮在地下,再也不動一動,顯是死了。
         獄中諸人見到這般奇狀,都嚇得呆了。丁典隨手抓了一人,從鐵柵投擲出去,跟著又抓一人,接連地又抓又擲,先後共有七人被他投了出去。凡經他雙手一抓,無不立時斃命,連哼也不哼一聲。
         餘下的十人盡皆大驚,三人退縮到獄室角落,其餘七人同時出手,拳打腳踢,向丁典攻去。丁典既不拆架,亦不閃避,只是伸手一抓,一抓之下,必定抓到一人,而被他抓到的必定死於頃刻,到底如何受了致命之傷,狄雲全然瞧不出來。
         躲在獄室角落裡的三人只嚇得心膽俱裂,一齊屈膝跪地,磕頭求饒。丁典便似沒有瞧見,又是一手一個,都抓死了投擲出去。
         狄雲只瞧得目瞪口呆,恍在夢中。
         丁典拍了拍雙手,冷笑道:「這一點兒微末道行,也想來搶奪連城訣!」狄雲一呆,道:「丁大哥,什麼連城訣?」丁典似乎自悔失言,但也不願捏造些言語來騙他,又冷笑了幾下,並不回答。
         狄雲眼見這一十七人適才還都是生龍活虎一般,但片刻之間,個個屍橫就地,他一生中從未見過這許多死人堆在一起,歎道:「丁大哥,這些人都是死有餘辜麼?」
         丁典道:「死有餘辜,倒也不見得。只是這些人個個不存好心。我若不是練成『神照經』上的武功,被這批人逼供起來,那才是慘不堪言呢。」
         狄雲知他所言非虛,說道:「你隨手一抓,便傷人性命,這種功夫我聽也沒聽說過。我若是跟師妹說,她也不會相信……」這句話剛說出口,立即省悟,不由得胸頭一酸,心口似乎被人重重打了一拳。
         丁典卻並不笑他,歎了口長氣,自言自語:「其實呢,縱然練成了絕世武功,也不能事事盡如人意……」
         狄雲忽然「咦」的一聲,伸手指著庭中的一具死屍。
         丁典道:「怎麼?」狄雲道:「這人沒死透,他的腳動了幾動。」丁典大吃一驚,道:「當真?」說這兩個字時,聲音也發顫了。狄雲道:「剛才我見他動了兩下。」心想:「一個人受傷不死,那也沒什麼大不了,決不能再起來動手。」
         丁典皺起了眉頭,竟似遇上了重大難題,從鐵柵間鑽了出去,俯身察看。
         突然間嗤嗤兩聲,兩件細微的暗器分向他雙眼急射,正是那並未死透之人所發。丁典向後急仰,兩枝袖箭從他面上掠了過去,鼻中隱隱聞到一陣腥臭,顯然箭上喂有劇毒。那人一發出袖箭,立即挺躍而起,向屋簷上竄去。
         丁典見他輕身功夫了得,自己身有銬鐐,行動不便,只怕追他不上,隨手提起一具屍體向上擲出,去勢奇急。砰的一下,屍體的腦袋重重撞在那人的腰間。那人左足剛踏上屋簷,被這屍體一撞,站立不定,倒摔下來。丁典搶上幾步,一把抓住他的後頸,提到牢房之中,伸手探他鼻息時,這次是真的死了。
         丁典坐在地下,雙手支頤,苦苦思索:「為什麼先前這一下竟沒能抓死他?我的功力之中,到底出了什麼毛病?難道這『神照功』畢竟沒練成?」半天想不出個所以然,惱起上來,伸手又往那屍體的胸口插落,突然一股又韌又軟的力道將他手指彈了回來,丁典驚喜交集,叫道:「是了,是了!」撕開那人外衣,只見他貼身穿著一件漆黑發亮的裡衣,喜道:「是了,原來如此,倒嚇得我大吃一驚。」
         狄雲奇道:「怎麼?」丁典剝去那漢子的外衣,又將他這件黑色裡衣剝了下來,然後將屍體擲出牢房,笑嘻嘻地道:「狄兄弟,你把這件衣服穿在身上。」
         狄雲料到這件黑衣甚是珍貴,道:「這是大哥之物,兄弟不敢貪圖。」丁典道:「不是你的物事,你便不貪圖麼?」語音甚是嚴厲。狄雲一怔,怕他生氣,道:「大哥定要我穿,我穿上就是。」
         丁典正色道:「我問你,不是你的物事,你要不要?」狄雲道:「除非物主一定要給我,我非受不可,否則……否則……不是我的東西,我自然不能要。若是貪圖別人的東西,那不是變成強盜小偷麼?」說到後來,神色昂然,道:「丁大哥,你明白,我是受人陷害,才給關在這裡。我一生清白,可從來沒做過什麼壞事。」
         丁典點了點頭,說道:「很好,很好!不枉我丁某交了你這個朋友。你把這件衣服貼肉穿著。」
         狄雲不便違拗,便除下衣衫,把這件黑色裡衣貼肉穿了,外面再罩上那件三年多沒洗的臭衣。他雙手戴著手銬鐵鏈,要更換衣衫,真是難上加難,全仗丁典替他撕破舊衫的衣袖,方能除下穿上。那件黑色裡衣其實是前後兩片,腋下用扣子扣起,穿上倒半點不難。
         丁典待他穿好了,才道:「這一件刀槍不入的寶衣,是用大雪山的上烏蠶蠶絲織成的。
         你瞧,這只是兩塊料子,剪刀也剪不爛,只得前一塊、後一塊的扣在一起。這傢伙是雪山派中的要緊人物,才有這件『烏蠶衣』。他想來取寶,沒料到竟是送寶來了!」
         狄雲聽說這件黑衣如此珍異,忙道:「大哥,你仇人甚多,該當自己穿了護身才是,再說,每月十五……」丁典連連搖手,道:「我有神照功護身,用不著這烏蠶衣。每月十五的拷打嘛,我是甘心情願受的,用這寶甲護身,反而其意不誠了。一些皮肉之苦,又傷不了筋骨,有什麼相干?」
         狄雲好生好生奇怪,欲待再問。丁典道:「我叫你黏上鬍子,扮作我的模樣,我雖在旁保護,總是擔心有什麼疏虞,現下這可好了。我現下傳你內功的心法,你好好聽著。」
         以前丁典要傳他功夫,狄雲萬念俱灰,決意不學,此刻明白了受人陷害的前因後果,一股復仇之火在胸中熊燃起,恨不得立時便出獄去找萬圭算賬。他親眼見到丁典赤手空拳,連斃這許多江湖高手,心想自己只須學得他兩三成功夫,越獄報仇便有指望,霎時間心亂如麻,熱血上湧,滿臉通紅。
         丁典只道他仍是執意不肯學這內功,正欲設法開導,狄雲突然雙膝跪下,放聲大哭,叫道:「丁大哥,求你教我,我要報仇!我要報仇!」
         丁典縱聲長笑,聲震屋瓦,說道:「要報仇,那還不容易?」
         待狄雲激情過去,丁典便即傳授他入門練功的口訣和行功之法。
         狄雲一得傳授,毫不停留的便即依法修習。丁典見他練得起勁,笑道:「練成神照經,天下無敵手。難道是這般容易練成的麼?我各種機緣巧合,內功的底子又好,這才十二年而得大成。狄兄弟,練武功要勤,那是很要緊的,可是欲速則不達,須得循序漸進才是,尤須心平氣和,沒半點雜念。你好好記著我這幾句話。」
         狄雲此時口中稱他為「大哥」,心中其實已當他為「師父」,他說什麼便聽什麼。但胸中仇恨洶湧如波濤,又如何能心平氣和?          次日那獄吏大驚小怪的吵嚷一番。衙役、捕快、仵作騷擾半天,到得傍晚,才將那一十七具屍首抬了出去。丁典和狄雲只說是這夥人自相鬥毆而死。做公的卻也沒有多問。
         這一日之中,狄雲只是照著丁典所授的口訣用功。這「神照功」入門的法子甚是簡易,但要心中沒絲毫妄念,卻艱難之極。狄雲一忽兒想到師妹,一忽兒想到萬圭,一忽兒又想到師父,練到晚間,這才心念稍斂,突然之間,前胸後背同時受了重重一擊。
         這兩下便如兩個大鐵錘前後齊撞一般。狄雲眼前一黑,幾乎便欲暈去,待得疼痛稍止,睜開眼來,只見身前左右各站著一個和尚,一轉頭,見身後和兩側還有三個,一共五僧,將他圍在中間。
         狄雲心道:「丁大哥所說的五個勁敵到了,我須得勉強支撐,不能露出破綻。」當下哈哈一笑,說道:「五位大師父,找我丁某有何貴幹?」
         左首那僧人道:「快將『連城訣』交了出來!咦,你……你……你是……」突然之間,他背上拍的一聲,中了一拳,他身搖了幾搖,險些摔倒。跟著第二名僧人又已中拳,哇的一聲,吐出一口鮮血。
         狄雲大奇,忍不住向丁典瞧去,只見他倏然躍近,擊出一拳,這一拳無聲無影,去勢快極,正中第三名僧人胸口。那僧人「啊」的一聲大叫,倒退幾步,撞在牆上。
         另外兩名僧人順著狄雲的目光,向蜷縮在黑角落中的丁典望去,齊聲驚叫:「神照功,無影神拳!」身材極高的那僧兩手各拉一名受傷僧人,從早已扳開的鐵柵間逃出,越牆而去。另一名僧人攔腰抱住吐血的僧人,回手發掌,向丁典擊來。丁典搶上舉拳猛擊。那僧人接了他一拳,倒退一步,再接一拳,又退一步,接到第三拳,已退出鐵柵。
         那僧踉踉嗆嗆地走了幾步,又倒退了一步,身子搖晃,似乎喝醉了一般,鬆手將吐血的僧人拋在地下,似欲單身逃命,但每跨一步,腳下都似拖了一塊千斤巨石,腳步沉重之極,掙扎著走出六七步後,呼呼喘氣,雙腿漸漸彎曲,摔倒在地,再也站不起來了。兩名僧人在地下扭曲得幾下,便即不動。
         丁典道:「可惜,可惜!狄兄弟,你若不向我看來,那個和尚便逃不了。」狄雲見這兩個僧人死得淒慘,心下不忍,暗道:「讓那三個逃走了也好,丁大哥殺的人實在太多了。」
         丁典道:「你嫌我出手太辣了,是不是?」狄雲道:「我……我……」猛的裡喉頭塞住,一交坐倒,說不出話來。
         丁典忙給他推血過宮,按摩了良久,他胸口的氣塞方才舒暢。
         丁典道:「你嫌我辣手,可是那兩個惡僧一上來便向你各擊一掌,若不是你身上穿著烏蠶衣,早就一命嗚呼了。哎,這事做哥哥的太過疏忽,哪想到他們一上來便會動手。我猜想他們定要先逼問一番。嗯,是了,他們對我十分忌憚,要將我先打得重傷,這才逼問。」
         他抹去狄雲腮上的鬍子,笑道:「那賊禿嚇得心膽俱裂,再也不敢來惹咱們了。」他又正色道:「狄兄弟,那個逃走了的高個子和尚,叫做寶象。那胖胖的叫做善勇。我第一拳打倒的那個最厲害,叫做勝諦。這五個和尚都是西藏『血刀門』的高手,我若不是暗中伏擊得手,以一敵五,只怕鬥他們不過。善勇和勝諦都已中了我的神拳,就算一時不死,也活不了幾天。剩下的那寶象心狠手辣,日後你如在江湖上遇上了,務須小心在意。」沉吟半晌,又道:「聽說這五僧的師父尚在人世,武功更是厲害之極,將來倒要跟他們鬥鬥。」
         狄雲雖有寶衣護身,但前胸後背同受夾擊,受傷也頗不輕,在丁典指點下運了十幾天功,又得丁典每日以內功相助,這才痊癒。          此後兩年多的日子過得甚是平靜,偶爾有一兩個江湖人物到獄中來囉嗦,丁典不是一抓,便是一拳,頃刻間便送了他們性命。
         近幾個月來狄雲修習神照功,進步似是停滯了,練來練去,和幾個月前仍是一樣。好在他悟性雖然不高,生性卻極堅毅,知道這等高深內功決非輕易得能練成,在丁典指點下日夕耐心修習,以期突破難關。
         這一日早晨醒來,他側身而臥,臉向牆壁,依法吐納,忽聽得丁典「咦」的一聲,聲音中頗有焦慮之意,過得半晌,又聽他自言自語:「今天是不會謝的,明天再換也不遲。」狄雲有些詫異,轉過身來,只見他抬起了頭,正凝望著遠處窗檻上的那只花盆。
         狄雲自練神照功後,耳目比之往日已遠為靈敏,一瞧之下,便見盆中三朵黃薔薇中,有一朵缺了一片花瓣。他日常總見丁典凝望這盆中的鮮花呆呆出神,數年如一日,心想獄中無可遣興,唯有這一盆花長保鮮艷,丁典喜愛欣賞,那也不足為奇。只是這花盆中的鮮花若非含苞待放,便是迎日盛開,不等有一瓣殘謝,便即換過。春風茉莉,秋月海棠,日日夜夜,總是有一盆鮮花放在窗檻之上。狄雲記得這盆黃薔薇已放了六七天,平時早就換過了,但這次卻一直沒換。
         這一日丁典自早到晚,心緒煩躁不寧,到得次日早晨,那盆黃薔薇仍是沒換,有五六片花瓣已被風吹去。狄雲心下隱隱感到不祥之意,見丁典神色極是難看,便道:「這人這一次忘了換花,想必下午會記得。」
         丁典大聲道:「怎麼會忘記?決不會的!難道……難道是生了病?就算是生了病,也會叫人來換花啊!」不停步地走來走去,神色不安已極。
         狄雲不敢多問,便即盤膝坐下,入靜練功。
         到得傍晚,陰雲四合,不久便淅淅瀝瀝地下起雨來,一陣寒風過去,三朵黃薔薇上的花瓣又飄了數片下來。丁典這幾個時辰之中,一直目不轉睛地望著這盆花,每飄落一片花瓣,他總是臉上肌肉扭動,神色淒楚,便如是在他身上剜去一塊肉那麼難受。
         狄雲再也忍耐不住,問道:「丁大哥,你為什麼這樣不安?」丁典轉過頭來,滿臉怒容,喝道:「關你什麼事?囉嗦什麼?」自從他傳授狄雲武功以來,從未如此凶狠無禮。狄雲甚感歉疚,待要說幾句話分辯,卻見他臉上漸漸現出淒涼之意,顯然心中甚是悲痛,便住了口。
         這一晚丁典竟一刻也沒坐下。狄雲聽著他走來走去,銬鐐上不住發出叮叮噹噹的聲響,也是無法入睡。
         次日清晨,斜風細雨,兀自未息。曙色朦朧中看那盆花時,只見三朵薔薇的花瓣已然落盡,盆中唯余幾根花枝,在風雨中不住顫動。
         丁典大叫:「死了?死了?你真的死了?」雙手抓住鐵柵,不住搖晃。
         狄雲道:「大哥,你若是記掛著誰,咱們便去瞧瞧。」丁典一聲虎吼,喝道:「瞧!能去瞧麼?我若能去,早都去了,用得著在這臭牢房中苦耗?」狄雲不明所以,睜大了眼,只好默不作聲。這一日中,丁典雙手抱住了頭,坐在地下不言不動,不吃不喝。
         耳聽得打更聲「的篤,的篤,當」的打過一更。寂靜中時光流過,於是「的篤,的篤,當當」的打過二更。
         丁典緩緩站起身來,道:「兄弟,咱們去瞧瞧吧。」話聲甚是平靜。狄雲道:「是。」
         丁典伸出手去,抓住兩根鐵柵,輕輕往兩旁一分,兩根鐵柵登時便彎了。丁典道:「提住鐵鏈,別發出響聲。」狄雲依言抓起鐵鏈。
         丁典走到牆邊,提氣一縱,便即竄上了牆頭,低聲道:「跳上來!」狄雲學著他向上一竄,不料給穿通琵琶骨後,全身勁力半點也使不出來,他這一躍,只不過竄起三尺。丁典伸手一抓,將他帶上了牆頭,兩人同時躍下。
         過了這堵牆,牢獄外另有一堵極高的高牆,丁典或能上得,狄雲卻無論如何無法逾越。
         丁典哼了一聲,將背脊靠在牆上。但聽瑟瑟瑟一陣泥沙散落的輕響過去,磚石紛紛跌落。狄雲雙眼一花,只見牆上現出了一個大洞,丁典已然不見。原來他竟以神照功的絕頂內功,破牆而出。狄雲又驚又喜,忙從牆洞中鑽了出去。
         外面是條小巷。丁典向他招招手,從小巷的盡頭走去。出小巷後便是街道。丁典對荊州城中的街巷似乎極是熟悉,過了一條街,穿過兩條巷子,來到一家鐵店門首。
         丁典舉手一推,拍的一聲,閂住大門的門閂已然崩斷。店裡的鐵匠吃了一驚,跳起身來,叫道:「有賊!」丁典一把叉住他喉嚨,低聲道:「生火!」
         那鐵匠不敢違拗,點亮了燈,眼見二人都是長髮垂肩,滿臉鬍子,模樣兇惡怕人,哪裡還敢動彈?丁典道:「把我們的鐐鏈鑿開!」
         那鐵匠料得二人是衙門中越獄的重犯,若替他們鑿斷銬鐐,官府追究起來,定要嚴辦,不禁遲疑。丁典隨手抓起一根徑寸粗的鐵條,來回拗得幾下,拍的一聲,折為兩截,喝道:「你這頸子,有這般硬麼?」
         那鐵匠還道是遇到了鬼神,他要弄斷這鐵條,使用鋼鑿大錘,也得攪上好一會兒,這大漢卻舉手間便將鐵條拗斷,倘若來拗自己頭頸,那可萬萬不妥,當下連聲:「是,是!」取出鋼鑿、鐵錘,先替丁典鑿開了銬鐐,又替狄雲鑿開。
         丁典先將自己琵琶骨中的鐵鏈拉出。當他將鐵鏈從狄雲肩頭的琵琶骨中拉出來時,狄雲痛得險些暈去。
         終於狄雲雙手捧著那條沾滿鮮血的鐵鏈,站在鐵砧之前,想到在這根鐵鏈的束縛之下,在暗無天日的牢獄中苦度五年多時光,直至今日,鐵鏈方始離身,不由得又是歡喜,又是傷心,怔怔地掉下淚來。
         他隨著丁典走出鐵店。他乍脫銬鐐,走起路來輕飄飄的,十分不慣,幾次頭重腳輕,險些兒摔倒,然見丁典腳步沉穩,越走越快,當下緊緊跟隨,生怕黑暗中和他離得太遠。
         片刻之間,兩人已來到那放置花盆的窗下。丁典仰起了頭,猶豫半晌,似乎想要進去,卻又不願。狄雲見窗緊閉,樓中寂然無聲,道:「我先去瞧瞧,好麼?」丁典點點頭。
         狄雲繞到小樓門前,伸手推門,發覺門內上了閂。好在圍牆甚低,一株柳樹的枝丫從牆內伸了出來,他微一縱身,便已抓住枝丫,翻身進了圍牆。裡面一扇小門卻是虛掩著的。狄雲推門入內,拾級上樓,黑暗中聽得樓梯發出輕微的吱吱之聲,腳下只覺虛浮浮的,甚不自在。他在這五年多之中,整日整夜便在一間獄室中走動,從未踏過一步梯級。
         到得樓頂,側耳靜聽,絕無半點聲息,朦朧微光中見左首有門,便輕輕走了過去,房中連呼吸之聲也無。隱隱約約間見桌上有一燭台,伸手在桌上摸到火刀火石,打火點燃蠟燭,燭光照映之下,突然間感到一陣說不出的寂寞淒涼之意。
         室中空空洞洞,除了一桌、一椅、一床之外,什麼東西也沒有。床上掛著一頂夏布白帳子,一床薄被,一個布枕,床腳邊放著一雙青布女鞋。只是這一雙女鞋,才顯得這房間原為一個女子所住。
         他呆了一呆,走到第二間房中去看時,那邊竟連桌椅也沒一張。可是瞧那模樣,卻又不是新近搬走了家庭用具,而是許多年來一直便如此空無所有。拾級來到樓下,每一處都去查看了一遍,竟是一個人也無。
         他隱隱覺得不妥,出來告知了丁典。丁典道:「什麼東西也沒有?」狄雲搖了搖頭。丁典似乎對這情景早在意料之中,毫不驚奇,道:「到另一個地方去瞧瞧。」
         那另一個地方卻是一座大廈,朱紅的大門,門上釘著碗口大的銅釘,門外兩盞大燈籠,一盞寫著「荊州府正堂」,另一盞寫著「凌府」。狄雲心中一驚:「這是荊州府凌知府的寓所,丁大哥到來作甚?是要殺他麼?」
         丁典握著他手,一言不發地越牆而進。他對凌府中的門戶甚是熟悉,穿廊過戶,便似是在自己家中行走一般。過了兩條走廊,來到花廳門外,見到窗紙中透出光亮,丁典突然發起抖來,顫聲道:「狄兄弟,你進去瞧瞧。」
         狄雲伸手推開了廳門,只見燭光耀眼,桌子上點燃著兩根素燭,原來是一座靈堂。他一直在擔心會瞧見靈堂、棺材、或是死人,這時終於見到了,雖然早已料到,還是忍不住打了個寒噤,凝目瞧那靈牌時,見上面寫著「愛女凌霜華之靈位」八個字,突覺身後風聲颯然,丁典搶了進來。
         丁典呆了一陣,撲在桌上,放聲大慟,叫道:「霜華,你果然先我而去了。」
         霎時之間,狄雲心中想到了許許多多事情,這位丁大哥的種種怪僻行逕,就在這撫桌一哭之際,令他全然明白了。但再一細想,卻又有種種難以索解之處。
         丁典全不理會自己是越獄的重犯,不理會身處之地是知府大人的住宅,越哭越悲。狄雲知道無法相勸,只有任其自然。
         丁典哭了良久,這才慢慢站直身子,伸手揭開素幃,幃後赫然是一具棺木。他雙手緊緊抱住棺木,將臉帖著棺蓋,抽抽噎噎地道:「霜華,霜華,你為什麼這樣忍心?你去之前,怎麼不叫我來再見你一面?」
         狄雲忽聽得腳步聲響,門外有幾人來到,忙道:「大哥,有人來啦。」
         丁典用嘴唇去親那棺材,對有人來到,全沒放在心上。
         只見火光明亮,兩個人高舉火把,走了進來,喝道:「是誰在這裡吵鬧?」那兩人之後是四十五六歲的中年漢子,衣飾華貴,一臉精悍之色,他向狄雲瞧了一眼,問道:「你是誰?到這裡幹什麼?」狄雲滿腔憤激,反問道:「你又是誰?到這裡幹什麼?」手執火把的一人喝道:「小賊,這位是荊州府凌大人,你好在膽子,半夜三更到這裡來,想造反嗎?快跪下!」狄雲冷笑一聲,渾不理會。
         丁典擦乾了眼淚,問道:「霜華是哪一天去世的?生什麼病?」語音竟十分平靜。
         凌知府向他看了一眼,說道:「啊,我道是誰,原來是丁大俠。小女不幸逝世,有勞弔唁,存歿同感。小女去世已五天了,大夫也說不上是什麼病症,只說是鬱積難消。」
         丁典恨恨地道:「這可遂了你的心願。」凌知府歎道:「丁大俠,你可忒也固執了,倘若早早說了出來,小女固然不會給你害死,我和你更成了翁婿,那是何等的美事。」
         丁典大聲說:「你說霜華是我害死的?不是你害死她的?」說著向凌知府走上一步,眼中凶光暴長。
         凌知府卻十分鎮定,搖頭道:「事已如此,還說什麼?霜華啊,霜華,你九泉之下,定是怪爸爸不體諒你了。」慢慢走到靈位之前,左手扶桌,右手拭淚。
         丁典森然道:「倘若我今日殺了你,霜華在天之靈定然恨我。凌退思,瞧在你女兒的份上,你折磨了我這七年,咱們一筆勾銷。今後你再惹上我,可休怪姓丁的無情。狄兄弟,走吧。」凌知府長歎一聲,道:「丁大俠,咱們落到今日的結果,你說有什麼好處?」丁典道:「你清夜撫心自問,也有點慚愧麼?你只貪圖那什麼『連城訣』,寧可害死自己女兒。」
         凌知府道:「丁大俠,你不忙走,還是將那劍訣說了出來,我便給解藥於你,免得枉自送了性命。」
         丁典一驚,道:「什麼解藥?」便在此時,只覺臉頰、嘴唇、手掌各處忽有輕微的麻痺之感,同時又聞到了一陣淡淡的花香,這花香,這花香……他又驚又怒,身子搖晃。
         凌知府道:「我生怕有不肖之徒,開棺辱我女兒的清白遺體,因此……」
         丁典登時省悟,怒道:「你在棺木上塗了毒藥?凌退思,你好惡毒!」縱身而起,發掌便向他擊去。不料那毒藥當真厲害,剎時間消功蝕骨,神照功竟已使不出來。
         凌知府凌退思側身閃避,身手甚是敏捷,門外又搶進四名漢子,執刀持劍,同時向丁典攻去。丁典飛起左足,向左首一人的手腕踢去,本來這一腳方位去得十分巧妙,那人手中的單刀非給踢下不可。豈知他腳到中途,突然間勁力消失,竟然停滯不前,原來毒性已傳到腳上。那人翻轉刀背,拍的一聲,打在他腳骨之上。丁典腳骨碎裂,摔倒在地。
         狄雲大驚,惶急中不及細想,縱身就向凌退思撲去,心想只有抓著他作為要脅,才能救得丁典。哪知凌退思左掌斜出,呼的一掌,擊在他胸口,手法勁力,均屬上乘。狄雲早就豁出了性命不要,不封不架,仍是撲上前去。凌退思這一掌明明擊中對方胸口,卻見狄雲毫不理會,他不知狄雲內穿「烏蠶衣」寶甲護身,還道他武功奇高,一驚之下,已被狄雲左手拿住了胸口「膻中穴」。
         狄雲一襲得手,俯身便將丁典負在背上,左手仍是牢牢抓住凌退思胸前要穴。那四個漢子心有顧忌,只是喝罵,卻不敢上前。丁典喝道:「投去火把,吹熄蠟燭。」執火把的漢子不敢不從,靈堂中登時一團漆黑。
         狄雲左手抓住凌退思前胸,右手負著丁典,快步搶出。丁典指點途徑,片刻間來到花園門邊,狄雲踢開板門,奮力在凌退思的膻中穴上猛擊一拳,負著丁典便逃了出去。黑暗中一腳高一腳低的狂衝急奔。
         他苦修神照經兩年,雖說不上有甚麼重大成就,但內力也非同泛泛。他擊向凌退思的這一拳情急拚命,出力奇重,正好又擊中了對方胸口要穴。凌退思中拳後,悶哼一聲,往後便倒。他手下從人與武師驚惶之下,忙於相救,誰也顧不得來追趕丁狄二人了。
         丁典手腳越來越麻木,神智卻仍清醒。他熟悉江陵城中道路,指點狄雲轉左轉右,不久便遠離鬧市,到了一座廢園之中。丁典道:「凌知府定然下令把守城門,嚴加盤查,我中毒已深,是不能出城了。這廢園向來說是有鬼,無人敢來。咱們且躲一陣再說。」          狄雲將他輕輕放在一株梅樹之下,道:「丁大哥,你中了什麼毒?怎樣施救才是?」
         丁典歎了口氣,苦笑道:「不中用了。那是『金波旬花』的劇毒,天下無藥可解,挨得一刻是一刻。」狄雲大吃一驚,全身猶如墮入冰窖,顫聲道:「什麼?你……你是……是說笑吧?」心中卻明知丁典並非說笑。丁典道:「凌退思這『金波旬花』毒性厲害之極,嘿嘿,我以前只是聞得幾下,便暈了過去。這一次是碰到了肌膚,那還了得?」
         狄雲急道:「丁大哥,你……你別傷心。留得青山在……唉……女人的事,我……我也是一樣,這叫做沒有法子……你得想法子解了毒再說……我去打點水來給你洗洗。」心中一急,說的話全然語無倫次。
         丁典搖搖頭,道:「沒用的。這『金波旬花』之毒用水一洗,肌膚立即發腫腐爛,死得更加慘些。狄兄弟,我有許許多多話要跟你說,你別忙亂,你一亂,只怕我漏了要緊話兒。
         時候不多了,我得把話說完,你給我安安靜靜地坐著,別打斷我話頭。」
         狄雲只得坐在他身旁,可是心中卻如何安靜得下來?
         丁典說得很平穩,似乎說的是別人的事,是一個和他毫不相干的旁人。
         「我是荊門人,是武林世家。我爹爹在兩湖也算是頗有名氣的。我學武的資質還不錯,除了家傳之學,又拜了兩位師父。後來父母去世,我家財不少,卻也不想結親,只是勤於練武,結交江湖上的朋友。
         「那是十五年前的事了,我乘船從四川下來,出了三峽後,船泊在三斗坪。那天晚上,我在船中聽得岸上有打鬥的聲音。我生性愛武,自是關心,便從窗中向外張望。那晚月光明亮,看得清清楚楚,是三個人在圍攻一個老者。這三個人都是兩湖武林中的出名人物,我倒都認得。一個是五雲手萬震山。(狄雲插口道:「啊,是我師伯!」)另一個是陸地神龍言達平。(狄雲道:「嗯,是我二師伯,不過我沒見過他老人家。」)第三個人使一口長劍,身手甚是矯捷,那是鐵鎖橫江戚長發。(狄雲跳了起來,叫道:「是我師父!」)
         「我和萬震山曾有過數面之緣,知他武功不弱,我當時遠不及他,見他們師兄弟三人聯手攻敵,想來必操勝算。那老者背上已經受傷,不住地流血,手中又沒兵刃,只是以一雙肉掌和他三人相鬥,但他功夫可比萬震山他們高出太多。那三人不敢逼近他身旁。我越看越是不平,但見萬震山他們使的都是殺著,顯然要置那老者於死地。我一聲也不敢出,生怕給他們發覺,禍事可是不小。這種江湖上的仇殺,倘若給旁人瞧見了,往往便要殺人滅口。
         「鬥了半天,那老者背上的血越流越多,實在支持不住了,突然叫道:『好,我交給你們』。伸手到懷中去掏摸什麼。萬震山他們三人一齊擁上,似乎生怕給旁人爭了先去。突然之間,那老者雙掌呼地推出,三人為掌力所逼,齊向後退。老者轉身便奔,撲通一聲,跳入了江中。三人大聲驚叫,趕到江邊。
         「長江從三峽奔瀉下來,三斗坪的江水有多急?只一霎間,那老者自然是無影無蹤了。
         但你師父還是不肯死心,跳到我船上,拔了竹篙,在江中亂撈一陣。這三人既逼死了那老頭,該當歡喜才是,但三人臉色都極為可怕。我不敢多看,將頭蒙在被中,隱隱約約聽得他們在爭吵什麼,似乎是互相埋怨。
         「我直聽得這三人都走遠了,才敢起身,忽聽得後梢上拍的一聲響,梢公『啊』的一聲,叫道:『有水鬼!』我側頭一看,只見一個人濕淋淋地伏在船板上,正是那個老者。原來他跳入江中後,鑽入船底,用大力鷹爪手法鉤住船底,凝住了呼吸,待敵人退走後這才出來。我忙將他扶入船中,見他氣息奄奄,話也說不出來了。
         「我心中想,萬震山他們如不死心,定會趕向下游尋覓這老者的屍體。也是我自居俠義道,要救人性命,便命船家立即開船,溯江而上,回向三峽。船家當然不願,半夜中又沒縴夫,上三峽豈是易事?但總而言之,有錢能使鬼推磨便了。
         「我身邊帶得有金創藥,便替那老者治傷。可是他背上那一劍刺得好深,穿通了肺,這傷是治不好的了。我只有盡力而為,什麼也不問他,親眼見他躍入長江,鑽入船底,這份膽識和功夫,便值得我丁典給他賣命。
         「這麼治了三天,那老者問了我的姓名,苦笑道:『很好,很好!』從懷中取出一個油紙包來交給我。我道:『老丈的親人在什麼地方?我必替老丈送到,決不有誤。』那老者道:『你知道我是誰?』我道:『不知。』他道:『我是梅念笙。』「我這一驚自然是非同小可。什麼?你不奇怪?梅念笙是誰,你不知道麼?是鐵骨墨萼梅念笙啊。你真的不知道?(狄雲又搖搖頭,說道:「從來沒聽見過這名字。」)嘿嘿,是了,你師父自然不會跟你說。鐵骨墨萼梅念笙,是湘中武林名宿,他有三個弟子,大弟子名叫萬震山,二弟子叫言達平,三弟子叫……(狄雲插口道:「丁……丁大哥,你……你說什麼?」)他三弟子是戚長發。當時我聽他自承是梅念笙,這份驚奇,跟你此刻是一模一樣。
         我親眼見到月夜江邊那場惡鬥,見到萬震山師兄弟三人出手的毒辣,只有比你更加震駭。
         「梅老先生向我苦笑著搖搖頭,道:『我的第三徒兒最厲害,搶先冷不防的在我背上插了一劍,老頭兒才逼得跳江逃命。』(狄雲顫聲道:「什麼?真是我師父先動手?」)我不知說些什麼話來安慰他才是,心想他師徒四人反目成仇,必有重大之極的原因,我是外人,雖是好奇,卻也不便多問。梅老先生道:『我在這世上的親人,就這麼三個徒兒。他們想奪我一部劍譜,可是沒有劍訣,那又有什麼用?連城劍法雖然神奇,又怎及得上神照功了?這部神照經,我送了給你,好好地練罷,此經若然練成,威力奇大,千萬不可誤傳匪人。』我的神照經,就是這樣來的。
         「梅老先生說了這番話後,沒挨上兩個時辰便死了。我在巫峽的江邊給他安葬,當時我全不知連城訣是如此事關重大,只道是他本門中所爭奪的一部劍術訣譜,因此沒想到須得嚴守隱秘,便在梅老先生墓前立了一塊碑,寫上『兩湖大俠梅先生念笙之墓』。哪知道這塊石碑,竟給我惹來了無窮的煩惱。有人便從這石碑的線索,追查石匠、船夫,查到這碑是我立的,梅老先生是我葬的,那麼梅老先生身上所懷的東西,十之八九是落入了我手中。
         「過不了三個月,便有一個江湖豪客尋到我家中來。來人禮貌周到,說話吞吞吐吐地不著邊際,後來終於吐露了來意,他說有一張大寶藏的地圖,是在梅老先生手中,這時想必為我所得,請我取出來,大家參詳參詳,如果找到了寶藏,我得七成,他得三成。
         「梅老先生交給我的,乃是一套修習上乘內功的秘經,還說了幾句劍訣,說是什麼『連城訣』,那不過是幾個數目字,此外一無所有,哪裡有什麼寶藏的地圖。我據實以告,那人不信,要我將武功秘訣給他看。梅老先生鄭重叮囑,千萬誤傳匪人。我自是不允交出,那人怏怏而去。過不了三天,半夜裡便摸到我家裡來,跟我動上了手,他肩頭帶了彩,這才知難而退。
         「風聲一洩漏,來訪的人越來越多。我實在應付不了,到得最後,連萬震山也來了。我在荊門老家耽不下去,只有一走了之,隱姓埋名,走得遠遠的,直到關外牧場去幹買賣牲口的勾當。這麼過得五六年,再也聽不到什麼風聲了,心中記掛著老家,便改了裝,回到荊門來瞧瞧。哪知老屋早給人燒成了一片白地,幸好我也沒什麼親人,這麼一來,反而乾淨。
         狄雲心中一片迷惘,說要不信吧,這位丁大哥從來不打誑語,何況跟他親如骨肉,何必捏造一番謊言來欺騙自己?要信了他的話吧,難道一向這麼忠厚老實的師父,竟是這麼一個陰險狠毒之人?
         只見丁典臉上的肌肉不住跳動,看來毒性正自蔓延,狄雲道:「丁大哥,我師父跟太師父的事,咱們不忙查究。你……還是仔細想想,有什麼法子,能治你身上的毒。」
         丁典搖頭道:「我說過叫你別打岔子,你就靜靜地聽著。
         「那是在九年多之前,九月上旬,我到了漢口,向藥材店出賣了從關外帶來的老山人參。藥材店主人倒是個風雅人,做完了生意,邀我去看漢口出名的菊花會。這菊花會中名貴的品種倒真不少,嗯,黃菊有都勝、金芍葯、黃鶴翎、報君知、御袍黃、金孔雀、側金盞、鶯羽黃。白菊有月下白、玉牡丹、玉寶相、玉玲瓏、一團雪、貂蟬拜月、太液蓮。紫菊有碧江霞、雙飛燕、翦霞綃、紫玉蓮、紫霞杯、瑪瑙盤、紫羅撒。紅菊有美人紅、海雲紅、醉貴妃、繡芙蓉、胭脂香、錦荔枝、鶴頂紅。淡紅色的有佛見笑、紅粉團、桃花菊、西施粉、勝緋桃、玉樓春……」
         他各種各樣的菊花品種的名稱隨口而出,倒似比武功的招式更加熟習。狄雲有些詫異,但隨即想起,丁大哥是愛花之人,因此那位凌小姐的窗檻上鮮花不斷。他熟知諸般菊花的品種名稱,自非奇事。
         丁典說到這些花名時,嘴角邊帶著微笑,神色甚是柔和,輕輕地道:「我一面看,一面讚賞,說出這些菊花的名稱,品評優劣。當我觀賞完畢,將出花園時,說道:『這菊花會也算是十分難得了,就可惜沒綠菊。』「忽聽得一個小姑娘的聲音在我背後說道:『小姐,這人倒知道綠菊花。我們家裡的「春水碧波」、「綠玉如意」,平常人哪裡輕易見得?』「我回過頭來,只見一個清秀絕俗的少女正在觀賞菊花,穿一身嫩黃衫子,當真是人淡如菊,我一生之中,從未見過這般雅致清麗的姑娘。她身旁跟著一個十四五歲的丫環。那位小姐見我注視她,臉上登時紅了,低聲道:『對不起,先生別見怪,小丫頭隨口亂說。』我霎時間呆住了,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我眼望她出了園子,仍是怔怔地不會說話。那藥店主人道:『這一位是武昌凌翰林家的小姐,咱們武漢出名的美人。她家裡的花卉,那是了不起的。』「我出了園子,和藥店主人分了手,回到客店,心中除了那位凌小姐之外,再沒絲毫別的念頭。到得午後,我便過江到了武昌,問明途徑,到凌翰林府上去。倘若就此進去拜訪,那是太也冒昧,我在府門外踱來踱去,心裡七上八下,又是歡喜,又是害怕,又斥罵自己該死。我那時年紀已不算小了,可是就像初墮情網的小伙子一般,變成了只沒頭蒼蠅。」
         他說到這裡,臉上現出一股奇異的光采,眼中神光湛湛,顯得甚是興奮。
         狄雲感到害怕,擔心他突然會體力不支,說道:「丁大哥,你還是安安靜靜地歇一會。
         我去找個大夫來給你瞧瞧,未必就真的沒法子治。」說著便站起身來。
         丁典一把抓住他衣袖,說道:「我們倆這副模樣出去找大夫,那不是自尋死路麼?」頓了一頓,歎了口氣,道:「狄兄弟,那日你聽到師妹嫁了別人,氣得上吊,你師妹待你無情無義,實在不值得為她尋死。」
         狄雲點頭道:「不錯,這些年來,我也已想穿啦。」
         丁典道:「倘若你師妹對你一往情深,終於為你而死,那麼,你也該為她而死了。」狄雲突然省悟,道:「那位凌小姐是為你死的?」丁典道:「正是。她為我死了,現下我也就要為她死啦。我……我心裡很快活。她對我情深義重,我……我也待她不錯。狄兄弟,別說我中毒無藥可治,就是醫治得好,我也不治。」
         驀然之間,狄雲心中感到一陣難以形容的傷心,那當然是為了痛惜良友將逝,可是在內心深處,反而在羨慕他的幸福,因為在這世界上,有一個女子是真心誠意地愛他,甘願為他而死,而他,也是同樣深摯地報答了這番恩情。可是自己呢?自己呢?
         丁典又沉浸在往日的回憶之中,說道:「凌翰林的府門是朱紅的大門,門口兩隻大石獅子,我是個江湖人,怎能貿然闖進去?
         我在門外踱了三個時辰,直踱到黃昏,自己也不知道到底在盼望什麼。
         「天快黑了,我還是沒想到要離開,忽然間,旁邊小門中出來了一個少女,悄步走到我身邊,輕聲說道:『傻瓜,你在這裡還不走?小姐請你回家去吧!』我一看,正是凌小姐身邊的那個丫頭。我心中怦怦亂跳,結結巴巴地道:『你……你說什麼?』「她笑嘻嘻地道:『小姐和我賭了東道,賭你什麼時候才走。我已贏了兩個銀指環,你還不走?』我又驚又喜,道:『我在這裡,小姐早知道了麼?』那丫環笑道:『我出來瞧了你好幾次,你始終沒見到我,你靈魂兒也不見了,是不是?』她笑了笑,轉身便走。我忙道:『姊姊!』她說:『怎麼?你想什麼?』我道:『聽姊姊說,府上有幾盆名種的綠菊花,我很想瞧瞧。不知行不行?』她點點頭,伸手指著後園的一角紅樓,說道:『我去求求小姐,要是她答允,就會把綠菊花放在那紅樓的窗檻上。』「那天晚上,我在凌府外的石板上坐了一夜。
         「到第二天早晨,狄兄弟,我好福氣,兩盆淡綠的菊花當真出現在那窗檻之上。我知道一盆叫做『春水碧波』,一盆叫做『碧玉如意』,可是我心中想著的,只是放這兩盆花的人。就在那時候,在那簾子後面,那張天下最美麗的臉龐悄悄地露出半面,向我凝望了一眼,忽然間滿臉紅暈,隱到了簾子之後,從此不再出現。
         「狄兄弟,你大哥相貌醜陋,非富非貴,只是個流落江湖的草莽之徒,如何敢盼望得佳人垂青?只是從此之後,每天早晨,我總到凌府的後園之外,向小姐窗檻瞧上半天。凌小姐倒也記著我,每天總是換一盆鮮花,放在窗檻之上。
         「這樣子的六個多月,不論大風大雨,大霜大雪,我天天早晨去賞花。凌小姐也總風雨不改地給我換一盆鮮花。她每天只看我一眼,決不看第二次,每看了這一眼,總是滿臉紅暈地隱到了簾子之後。我只要每天這樣見到一次她的眼波、她臉上的紅暈,那就心滿意足。她從來沒跟我說話,我也不敢開口說一句。以我的武功,輕輕一縱,便可躍上樓去,到了她身前。但我從來不敢對她有半分輕慢。至於寫一封信來表達敬慕之忱,那更是不敢了。
         「那一年三月初五的夜裡,有兩個和尚到我寓所來,忽然向我襲擊。他們得知了消息,想搶神照經和劍訣。這兩個和尚,便是『血刀門』五僧中的二僧,其中一個我已在牢獄中料理了,那日你親眼瞧見的。可是那時我還沒練成神照功,武功及不上他們,給這兩個惡僧打得重傷,險些性命不保,我躲在馬廄的草料堆中,這才脫難。
         「這一場傷著實不輕,足足躺了三個多月,才勉強能夠起身。我一起床,撐了枴杖,掙扎著便到凌府的後園門外,只見景物全非,一打聽,原來凌翰林已在三個月前搬了家。搬到什麼地方,竟是誰也不知。
         「狄兄弟,你想想,我這番失望,可比身上這些傷勢厲害得多。我心中奇怪,凌翰林是武昌大名鼎鼎的人物,搬到了什麼地方,決不至於誰也不知。可是我東查西問,花了不少財物氣力,仍是沒有半點頭緒。這中間實在大有蹊蹺。顯然,凌翰林或許為了躲避仇家,或許另有特別原因,這才突然間舉家遷徙,不知去向,湊巧的是,我受傷不久,她家裡就搬了。
         「從此我不論做什麼事都是全無心思,在江湖上東遊西蕩。也是我丁典洪福齊天,這日在長沙茶館之中,無意聽到兩個幫會中人談論,商量著要到荊州去找萬震山,說要他交出那部『連城劍譜』來。我想那日萬震山師兄弟三人大逆殺師,為的就是這本劍譜,到底那劍譜是副什麼樣子,倒不妨瞧瞧。於是我悄悄跟著二人,到了江陵。這兩個幫會中人委實是不自量力,一到萬家去生事,就給萬震山拿住了,送到荊州府衙門去。我跟著去瞧熱鬧,一見到府衙前貼的大告示,可真喜從天降。原來那知府不是旁人,正是凌小姐的父親凌退思。
         「這天晚上,我悄悄捧了一盆薔薇,放在凌小姐後樓的窗檻上,然後在樓下等著。第二天早晨,小姐打開窗子,見到了那盆花,驚呼了一聲,隨即又見到了我。我們一年多不見,都以為今生再無相見之日,此番久別重逢,真是說不出的歡喜。她向我瞧了好一會兒,才紅著臉,輕輕掩上了窗子。第三天,她終於說話了,問:『你生病了麼?可瘦得多了。』「以後的日子,我不是做人,是在天上做神仙,其實就做神仙,一定也沒我這般快活。
         每天半夜裡,我到樓上去接凌小姐出來,在江陵各處荒山曠野漫遊。我們從沒半分不規矩的行為,然而是無話不說,比天下最要好朋友還知己。
         「一天晚上,凌小姐向我吐露了一個大秘密。原來她爹爹雖然考中進士,做過翰林,其實是兩湖龍沙幫中的大龍頭,不但文才出眾,武功也十分了得。我對凌小姐既敬若天神,對她父親自然也甚為尊敬,聽了也不以為意。
         「又有一天晚上,凌小姐對我說,她父親所以不做清貴的翰林,又使了數萬兩銀子,千方百計的謀求來做荊州府知府,乃是有一個重大圖謀。原來他從史書之中,探索到荊州城中某地,一定埋藏有一批數量巨大無比的財寶。
         「凌小姐說,六朝時梁朝的梁武帝經侯景之亂而死,簡文帝接位,又被侯景害死,湘東王蕭繹接位於江陵,是為梁元帝。梁元帝懦弱無能,性喜積聚財寶,在江陵做了三年皇帝,搜刮的金珠珍寶,不計其數。承聖三年,魏兵攻破江陵,殺了元帝。但他聚斂的財寶藏在何處,卻無人得知。魏兵元帥於謹為了查問這批珍寶,拷打殺掠了數千人,始終追查不到。他怕知道珍寶所在的人日後偷偷發掘,將江陵百姓數萬口盡數驅歸長安。殺的殺,坑的坑,幾乎沒什麼活口倖存。幾百年來,這秘密始終沒揭破。時候長了,更加誰也不知道了。
         「凌小姐說,她爹爹花了多年工夫,翻查荊州府志,以及各種各樣的古書舊錄,斷定梁元帝這批財寶,定是埋藏在江陵城外某地。梁元帝性子殘忍,想必是埋了寶物之後,將得知秘密的人盡數殺了,因此魏兵元帥不論如何的拷掠百姓,終究得不到絲毫線索。」
         狄雲聽到這裡,心頭存著的許多疑竇慢慢一個個解明瞭,說道:「丁大哥,你知道這寶藏的秘密,是不是?這許多人到牢獄中來找你,也必是為了想得這個大寶藏。」
         丁典臉露苦笑,繼續說下去:「凌小姐跟我說了這些話,我只覺得她爹爹發財之心忒也厲害,他已這般文武全才,又富又貴,何必再去想什麼寶藏?後來我跟她談論江湖間的諸般見聞,那晚在江邊見到萬震山三人弒師奪譜的事,自然也不瞞她。我跟她說到神照經、連城訣等等。
         「我們這般過了大半年快活日子,那一日是七月十四,凌小姐對我說:『典哥,咱們的事,總得給爹爹說了,請他老人家作主,那就不用這般偷偷摸摸……』她這句話沒說完,羞得將臉藏在我的懷裡。我說:『你是千金小姐,我就怕你爹爹瞧我不起。』她說:『我祖上其實也是武林中人,只不過我爹爹去做了官,我又不會半點武藝。我爹爹是最疼我的,自從我媽死後,我說什麼他都答允。』「我聽她這麼說,自然高興得要命。七月十五這一天,在白天該睡覺的時候,也閉不了眼睛。到得半夜,我又到凌小姐樓上去會她,她滿臉通紅地說:『爹爹說,一切聽女兒的話。』我樂得變成了個大傻瓜,兩個兒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只是嘻嘻地直笑。
         「我倆手挽手走下樓來,忽然在月光之下,看見花圃中多了幾盆顏色特別嬌艷的黃花。這些花的花瓣黃得像金子一樣,閃閃發亮,花朵的樣子很像荷花,只是沒荷花那麼大。我二人都是最愛花的,立時便過去觀賞。凌小姐嘖嘖稱奇,說從來沒見過這種黃花,我們一齊湊近去聞聞,要知道這花的香氣如何……」
         狄雲聽他敘述往事,月光之下,與心上人攜手同游,觀賞奇花,當真是天上神仙也比不上了。可是丁典述說的語調之中,卻含有一股陰森森的可怖氣息,狄雲聽得幾乎氣也喘不過來,似乎這廢園之中,有許多惡鬼要撲上身來一般,突然之間他想到了一個名字,大聲叫道:「金波旬花!」
         丁典嘴角邊露出一絲苦笑,隔了好一會,才道:「兄弟,你不笨了。以後你一人行走江湖,也不會吃虧,我這可放心了。」
         狄雲聽他這幾句話中充滿了關切和友愛,忍不住熱淚盈眶,恨恨地道:「凌知府這狗官,他,他,他不肯將女兒許配於你,那也罷了,何必使這毒計害你?」
         丁典道:「當時我怎麼猜想得到?更哪知道這金色的花朵,便是奇毒無比的金波旬花?
         『波旬』兩字是梵語,是『惡魔』的意思。這毒花是從天竺傳來的,原來天竺人叫它為『惡魔花』,我一聞到花香,便是一陣暈眩,只見凌小姐身子晃了幾晃,便即摔倒。我忙伸手去扶,自己卻也站立不定。我正運內功調息,與毒性相抗,突然間暗處搶出幾個手執兵刃的漢子來。我只和他們鬥得幾招,眼前已是漆黑一團,接著什麼也不知道了。
         「待得醒轉,我手足都已上了銬鐐,連琵琶骨也被鐵鏈穿過。凌知府穿了便服,在花廳中審訊,旁邊伺候的也不是衙門中的差役,而是他幫會中的兄弟。我自然十分倔強,破口大罵。凌知府先命人狠狠拷打我一頓,這才逼我交出神照經和劍訣。
         「以後的事,你都知道了。每個月十五,凌知府便提我去拷打一頓,勒逼我交出武經劍訣,我始終給他個不理不睬。他的耐心也真好,咱們便這麼耗上了。」
         狄雲道:「凌小姐呢?她為什麼不想法子救你?你後來練成了神照功,來去自如,為什麼不去瞧瞧好?為什麼在獄中空等,一直等到她死?」
         丁典頭腦中一陣劇烈的暈眩,全身便似在空中飄浮飛舞一般。他伸出了手來亂抓亂摸,似想得到什麼依靠。狄雲伸手過去握住了他手。丁典突然一驚,使力掙脫,說道:「我手上有毒,你別碰。」狄雲心中又是一陣難過。
         丁典暈了一會,漸漸定下神來,問道:「你剛才說什麼?」狄雲忽然想起一事,說道:「丁大哥,你有沒有想過,凌小姐是受她父親囑咐,故意騙你,想要……」丁典一聲大叫,喝道:「放屁!」揮拳便擊了下來。狄雲自知失言,不願伸手招架,甘心受他一拳。
         不料丁典的拳頭伸在半空,卻不落下,向狄雲瞪視片刻,緩緩收回拳頭,道:「兄弟,你為女子所負,以致對天下女子都不相信,我也不來怪你。霜華若是受她父親囑咐,想使美人計,要騙我的神照經和連城訣,那是很容易的。她又何必騙?只須說一句:『你那部神照經和連城訣給了我吧!』她甚至不用明說,只須暗示一下,或是表示了這麼一點點意思,我立刻就給了她。她拿去給她父親也好,施捨給街邊的乞丐也好,或是撕爛了來玩也好,燒著瞧也好,我都眉頭也不皺一下。狄兄弟,雖然這是武林中的奇書至寶,可是與霜華相比,在我心中,這奇書至寶也不過是糞土而已。凌退思枉自文武雙全,實在是個大大的蠢才。他若叫女兒向我索取,我焉有相拒之理?」
         狄雲道:「說不定他曾跟凌小姐說過,凌小姐卻不答允。」
         丁典搖頭道:「若有此事,霜華也決不瞞我。」歎了口氣,說道:「凌退思這種人,於功名利祿、金銀財寶看得極重,以己度人,以為天下人都如他一般的重財輕義,以為他女兒倘若向我索取,我一定不允,反倒著了形跡,令我起了提防之心。另外還有個原因,他是翰林知府,女兒卻私下裡結識了我這草莽布衣,他痛恨我辱沒了他門楣,非殺我不可。
         「他將我擒住後,立時便搜我全身,什麼東西也找不到,在我的寓所窮搜大索,自然也找不到什麼。每個月十五,他總是提我出去盤問拷打,把什麼甜言蜜語都說完了,威嚇脅迫也都使遍了,我只是給他個不理不睬。他從我嘴裡問不到半句真話,但從他盤問的話中,我反而推想到了,原來梅念笙老先生跟我說的那『連城訣』,便是找尋梁元帝大寶藏的秘訣。
         他又曾派人裝扮了囚犯,和我關在一起,想套問我的口風。那人假裝受了冤屈,大罵凌退思不是好人。可是我一下子就瞧了出來,只可惜那時沒練成神照功,身上沒多少力量,打得他不夠厲害。」
         他說到這裡,嘴角邊露出一絲微笑,道:「你運氣不好,給我冤枉打了不少頓。若不是你投繯自盡,到今日說不定給我打也打死了。」狄雲道:「我給人陷害,若不是大哥……」
         丁典左手搖了搖,要他別說下去,道:「這是機緣。世事都講究一個『緣』字。」
         他眼角斜處,月光下見到廢園角落的瓦礫之中,長著一朵小小的紫花,迎風搖曳,頗有孤寂淒涼之意,便道:「你給我採了來。」狄雲過去摘下花朵,遞在他的手裡。
         丁典拿著那朵小紫花,神馳往日,緩緩說道:「我給穿了琵琶骨,關在牢裡,一切都已想得清清楚楚,凌退思是非要了我的命不可。我如將經訣早一日交給他,他便早一日殺我。
         但如我苦挨不說,他瞧在財寶的面上,反而不會害我,便是拷打折磨,也只讓我受些皮肉之苦,還真不捨得傷了我的要害。」
         狄雲道:「是了,那日我假意要殺你,那獄卒反而大起忙頭,不敢再強凶霸道。」
         丁典拿著那朵小花,手指微微顫抖,紫花也微微顫抖,緩緩道:「我在牢獄中給關了一個多月,又氣又急,幾乎要發瘋了。一天晚上,終於來了一個丫環,那便是凌小姐的貼身使婢菊友,我在武昌城裡識得霜華,便因她一言而起。不知霜華使了多少賄賂,來打動獄卒,引得她來見我一面,可是,菊友一句話也沒跟我說,也沒什麼書柬物事遞給我,只是向我呆望。獄卒手裡拿著一柄尖刀,指住她的背心。我很明白,那獄卒顯是怕極了凌知府,只許她見我一面,可不許說話。
         「菊友瞧了我一會,怔怔地流下淚來。那獄卒連打手勢,命她快走。菊友見到鐵檻外的庭院中長得有一朵小雌菊,便去採了來,隔著鐵檻遞了給我,伸手指著遠處高樓上的窗檻,窗檻上放著一盆鮮花。我心中一喜,知道這花是霜華放在那兒的,作為我的伴侶。
         「菊友不能多停,轉身走了出去。剛要走出院子的鐵門,高處一箭射了下來,正中她背心,登時便將她射死了。原來凌退思生怕我朋友前來劫獄,連牆頭屋頂都伏得有人。跟著第二箭射下,那獄卒也送了性命。那時我確是十分害怕,只怕凌退思橫了心,連自己女兒竟也加害。我不敢再觸怒他,每次他審問我,我只給他裝聾作啞。
         「菊友是為我而死的,若不是她,這幾年我如何熬得過?我怎知道那窗檻上的鮮花,是霜華為我而放?可是霜華始終不露面,始終不在那邊窗子中探出頭來讓我瞧一眼。我當時一點也不明白,有時不免怪她,為什麼這樣忍心。
         「於是我加緊用功,苦練神照經,要早日功行圓滿,能不受這鐵銬的拘束。我只盼得脫樊籠,帶同霜華出困。只是這神照功講究妙悟自然,並非一味勤修苦練便能奏功。我給穿了琵琶骨,挑斷了腳筋,自然比旁人又加倍艱難。直到你自盡之前的兩個月,這才大功告成。
         這些日子之中,全憑這一盆鮮花作為我的慰藉。
         「凌退思千方百計的想套出我胸中秘密。將你和我關在一起,那也是他的計策。他知道派了親信來騙我,那是不管用的了,於是索性讓一個真正受了大冤屈的少年人來陪我。時候一久,我自能辨別真偽。只要我和你成了患難之交,向你吐露了真情,那麼在我身上逼不出的,多半能在你口中套騙出來。你年幼無知,忠厚老實,別人假裝好人,你容易上當。可是我始終不相信你。我親身的遭受,菊友的慘死,叫我對誰也信不過了。
         「事隔多年,凌退思這荊州府知府的官早已任滿,該當他調,或是陞官,想來想來他使了銀子,居然一任一任的做下去。他不想陞官,只想得這個大寶藏。
         「你以為我沒出過獄去嗎?我練成神照功後,當天便出去了,只是出去之前點了你的昏睡穴,你自然不知道。
         「那一晚我越過高牆之時,還道不免一場惡鬥,不料事隔多年,凌退思早已無防我之心,外邊的守衛早已撤去。他萬萬料想不到神照功如此奇妙,穿了琵琶骨、挑斷了腳筋的人,居然還能練成了上乘武功。
         「我到了高樓的窗下,心中跳得十分厲害,似乎又回到了初次在窗下見到她的心情。終於鼓起了勇氣,輕輕在窗上敲了三下,叫了聲:『霜華!』「她從夢中驚醒過來,朦朦朧朧地道:『大哥!典哥!是你麼?我是在做夢麼?』我隔了這許多苦日子,終於又再聽到她的聲音,歡喜得真要發狂,顫聲道:『霜妹,是我!我逃出來啦。』我等她來開窗。以前我們每次相會,總是等她推開窗子招了手,我才進去,我從來不自行進她的房。
         「不料她並不開窗,將臉貼在窗紙上,低聲道:『謝天謝地,典哥,你仍是好好的活著,爹爹沒騙我。』我的聲音很苦澀,說道:『嗯,你爹爹沒騙你。我還是活著。你開窗罷,我要瞧你。』她急道:『不,不!不行!』我的心沉了下去,問道:『為什麼不行?』她道:『我答應了爹爹,他不傷你性命,我就永遠不再跟你相見。他要我起了誓,要我起一個毒誓,倘若我再見你,我媽媽在陰世天天受惡鬼欺侮。』她說到這裡,聲音哽咽了。她十三歲那年喪母,對亡母是最敬愛不過的。
         「我真恨極了凌退思的惡毒心腸。他不殺我,只不過為了想得經訣,霜華便不起這個毒誓,他也決計捨不得殺我。可是他終於逼得女兒起了這個毒誓。這一個毒誓,將我什麼指望都化成了泡影。但我仍不死心,說道:『霜華,你跟我走。你把眼睛用布蒙了起來,永不見我就是。』她哭道:『那不成的。我也不願你再見我。』「我胸中積了許多年的怨憤突然迸發出來,叫道:『為什麼?我非見你不可!』她聽到我的聲音有異,柔聲道:『典哥,我知道你給爹爹擒獲後,一再求他放你。他卻將我另行許配別人,要我死了對你的心。我說什麼也不答允,他用強逼迫,於是……於是……我用刀子劃破了自己的臉。』」
         狄雲聽到這裡,不禁「啊」的一聲叫了出來。
         丁典道:「我又是感激,又是憐惜,一掌打破了窗子。她驚呼了一聲,閉起了眼睛,伸手蒙住了自己的臉,可是我已經瞧見了。她那天下最美麗的臉龐上,已又橫又豎的劃上了十七八刀,肌肉翻了出來,一條條都是鮮紅的疤痕。她美麗的眼睛,美麗的鼻子,美麗的嘴巴,都是歪歪扭扭,變得像妖魔一樣。我伸手將她摟在懷裡。她平時多麼愛惜自己的容顏,若不是為了我這不祥之人,她怎肯讓自己的臉蛋受半點損傷?我說:『霜妹,容貌及得上心麼?你為我而毀容,在我心中,你比從前更加美上十倍,百倍。』她哭道:『到了這地步,咱倆怎麼還能廝守?我答允了爹爹,永遠不再見你。典哥,你……你去罷!』我知道這是無可挽回的了,說道:『霜妹,我回到牢獄中去,天天瞧著你這窗邊的鮮花。』她卻摟住我的脖子,說道:『你……你別走!』「我和她相偎相倚,不再說什麼話。她不敢看我,我也不敢再瞧她。我當然不是嫌她醜陋,可是……可是……她的臉實在毀損得厲害。隔了很久很久,遠處的雞啼了。她說:『典哥,我不能害我死了的媽媽。你……你以後別再來看我。』我說:『咱倆從此不再相見?』她哭道:『不再相見!我只盼咱倆死了之後,能夠葬在一起。只盼有哪一位好心人,能夠遂了我這心願,我在陰間天天念佛保佑他。』「我道:『我已推想到,我所知道的那「連城訣」,便是找尋梁元帝那大寶藏的秘訣。
         我跟你說,你好好記住了。』她道:『我不記,我記著幹什麼?爹爹為了這個秘密,才害得得你這樣,典哥,我不想聽。』我道:『你尋一個誠實可靠之人,要他答允幫咱們成全這個合葬的心願,就將這劍訣對他說。』「她道:『我這一生是決不下這樓的了,我這副樣子,怎能見人?』可是她想了一想之後,又道:『好,你跟我說。典哥,我無論如何要跟你葬在一起。就是這副樣子去求人,我也不怕。』於是我將劍訣說了給她聽。她用心記住了。
         「東方漸漸亮了,我和她分了手,回到了獄中。那時我雖可自由出獄,但我每天要看她窗上的花,我是永遠望遠不會走的……有人行刺凌退思,我反而救他,因為……因為如果凌退思給人殺了,霜華一個人孤苦伶仃,在這世上再也沒有依靠……」
         他說到這裡,聲音漸漸低了下去。
         狄雲道:「大哥你放心,要是你真的好不了,我定要將你和凌小姐合葬。我可不希罕你的什麼秘訣,你就是說了,我也決計不聽。」
         丁典臉露歡笑,說道:「好兄弟,不枉我結識你一場。你答允給我們合葬,我死得瞑目,我好歡喜……」他話聲越來越低,說道:「你如找到這個寶藏,也不必是為了自己發財,可以用來拯救天下的苦人,像我,像你這樣的苦人,天下多的是。這連城訣,你若是不聽,我一死之後便失傳了,豈不可惜?」狄雲點了點頭。
         丁典深深吸一口氣,道:「你聽著,這都是些數字,可弄錯不得。」狄雲打起精神,凝神傾聽。丁典道:「第一字是『四』,第二字是『五十一』,第三字是,『三十三』,第四字『五十三』……」
         狄雲正感莫名其妙,忽聽得廢園外腳步聲響,有人說道:「到園子裡去搜搜。」
         丁典臉上變色,一躍而起。狄雲跟著跳了起來。只見廢園後門中搶進三條大漢。

第二章 牢 獄

         叮叮噹噹兵刃相交聲中,白光閃耀,一柄柄長劍飛了起來,一柄跌入了人叢,眾婢僕登時亂作一團,一柄摔上了席面,更有一柄直插入頭頂橫樑之中。頃刻之間,卜垣、吳坎、馮坦、沈城四人手中的長劍,都被狄雲以「去劍式」絞奪脫手。
         萬震山雙掌一擊,笑道:「很好,很好!戚師弟,難為你練成了『連城劍法』!恭喜,恭喜!」聲音中卻滿是淒涼之意。
         戚長發一呆,問道:「什麼『連城劍法』?」
         萬震山道:「狄世兄這幾招,不是『連城劍法』是什麼?坤兒、圻兒、圭兒,大伙都回來。你們狄師兄學的是戚師叔的『連城劍法』,你們如何是他敵手?」又向戚長發冷笑道:「師弟,你裝得真象,當真是大智若愚!『鐵鎖橫江』,委實了不起。」
         狄雲連使「刺肩式」、「耳光式」、「去劍式」三路劍招,片刻之間便將萬門八弟子打得大敗虧輸,自是得意,只是勝來如此容易,心中反而糊塗了,不由得手足無措,瞧瞧師父,瞧瞧師妹,又瞧瞧師伯,不知說什麼話才好。
         戚長發走近身去,接過他手中長劍,突然間劍尖一抖,指向他的咽喉,喝道:「這些劍招,你是跟誰學的?」
         狄雲大吃一驚,他本來凡事不敢瞞騙師父,但那老丐說得清清楚楚,倘若洩漏了傳劍之事,定要送了那老丐的性命,自己因此而立下了重誓,決不吐露一字半句,便道:「師……師父,是弟子……弟子自己想出來的。」
         戚長發喝道:「你自己想得出這般巧妙的劍招?你……你竟膽敢對我胡說八道!再不實說,我一劍要了你的小命。」手腕向前略送,劍尖刺入他咽喉數分,劍尖上已滲出鮮血。
         戚芳奔了過來,抱住父親手臂,叫道:「爹!師哥跟咱們寸步不離,又有誰能教他武功了?這些劍招,不都是你老人家教他的麼?」
         萬震山冷笑道:「戚師弟,你何必再裝腔作勢?令愛都已說得明明白白了。『鐵鎖橫江』的高明手段,不必使在自己師哥身上,來來來!老哥哥賀你三杯!」說著滿滿斟了兩杯酒,仰脖子先喝了一杯,說道:「做哥哥的先乾為敬!你不能不給我這個面子。」
         戚長發哼的一聲,拋劍在地,回身接過酒杯,連喝了三杯,側過了頭沉思,滿臉疑雲,喃喃說道:「奇怪,奇怪!」
         萬震山道:「戚師弟,我有一件事,想跟你談談,咱們到書房中去說。」戚長發點了點頭,萬震山攜著他手,師兄弟並肩走向書房。
         萬門八弟子面面相覷。有的臉色鐵青,有的喃喃咒罵。
         沈城道:「我小便去!給狄雲這小子這麼一下子,嚇得我屎尿齊流。」魯坤沉臉喝道:「八師弟,你丟的醜還不夠麼?」
         沈城伸了伸舌頭,匆匆離席。他走出廳門,到廁所去轉了轉,躡手躡腳地便走到書房門外,側耳傾聽。
         只聽得師父的聲音說道:「戚師弟,二十年來揭不破的謎,到今日才算真相大白。」
         聽得戚長發的聲音道:「小弟不懂。什麼叫做真相大白。」
         「那還用我多說麼?師父他老人家是怎麼死的?」
         「師父失落了一本練武功的書,找來找去找不到,鬱鬱不樂,就此逝世。你又不是不知道,何必問我?」
         「是啊。這本練武的書,叫做什麼名字?」
         「我怎麼知道?你問我幹什麼?」
         「我卻聽師父說過,叫做『連城訣』。」
         「什麼練成、練不成的,我半點也不懂。」
         「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什麼?」
         「不如樂之者!」
         「嘿嘿,哈哈,呵呵!」
         「有什麼好笑?」
         「你明明滿腹詩書,卻裝作粗魯不文。咱們同門學藝十幾年,誰還不知道誰的底?你不懂『連城訣』三字,又怎背得出『論語』、『孟子』?」
         「你是考較我來了,是不是?」
         「拿來!」
         「拿什麼來?」
         「你自己知道,還裝什麼蒜?」
         「我戚長發向來就不怕你。」
         沈城聽師父和師叔越吵越大聲,心中害怕起來,急奔回廳,走到魯坤身邊低聲道:「大師兄,師父跟師叔吵了起來,只怕要打架!」
         魯坤一怔,站起身來道:「咱們瞧瞧去!」周圻、萬圭、孫均等都急步跟去。
         戚芳拉拉狄雲的衣袖,道:「咱們也去!」狄雲點點頭,剛走出兩步,戚芳將一柄長劍塞在他手中。狄雲一回頭,只見戚芳左手中提著兩把長劍。狄雲道:「兩把?」戚芳道:「爹沒帶兵刃!」
         萬門八弟子都是臉色沉重,站在書房門外。狄雲和戚芳站得稍遠。十個人屏息凝氣,聽著書房中兩人的爭吵。
         「戚師弟,師父他老人家的性命,明明是你害死的。」那是萬震山的聲音。
         「放屁,放你媽的屁,萬師哥,你話說得明白些,師父怎麼會是我害死的?」戚長發盛怒之下,聲音大異,變得十分嘶啞。
         「師父他那本『連城訣』,難道不是你戚師弟偷去的?」
         「我知道什麼連人、連鬼的?萬師哥,你想誣賴我姓戚的,可沒這麼容易。」
         「你徒兒剛才使的劍招,難道不是連城劍法?為什麼這般輕靈巧妙?」
         「我徒兒生來聰明,是他自己悟出來的,連我也不會。哪裡是什麼連城劍法了?你叫卜垣來請我,說你已練成了連城劍法,你說過這話沒有?咱們叫卜垣來對證啊!」
         門外各人的眼光一齊向卜垣瞧去,只見他神色極是難看,顯然戚長發的話不假。狄雲和戚芳對視了一眼,都點了點頭,心想:「卜垣這話我也聽見過的,要想抵賴那可不成。」
         只聽萬震山哈哈笑道:「我自然說過這話。若不是這麼說,如何能騙得你來。戚長發,我來問你,你說從來沒聽見過『連城劍法』的名字,為什麼卜垣一說我已練成連城劍法,你就巴巴的趕來?你還想賴嗎?」
         「啊哈,姓萬的,你是誆我到荊州來的?」
         「不錯,你將劍訣交出來,再到師父墳上磕頭謝罪。」
         「為什麼要交給你?」
         「哼,我是大師兄。」
         房中沉寂了半晌,只聽戚長發嘶啞的聲音道:「好,我交給你。」
         門外眾人一聽到「好,我交給你」這五個字,都不由自主的全身一震。狄雲和戚芳恨不得有個地洞可以鑽將下去。魯坤等八人向狄戚二人投以鄙夷之色。戚芳又是氣惱,又感萬分屈辱,真想不到爹爹竟會做出這等不要臉的事來。
         突然之間,房中傳出萬震山長聲慘呼,極是淒厲。
         萬圭驚叫:「爹!」飛腿踢開房門,搶了進去。只見萬震山倒在地下,胸口插著一柄明晃晃的匕首,身邊都是鮮血。
         窗子大開,兀自搖晃,戚長發卻已不知去向。
         萬圭哭叫:「爹,爹!」撲到萬震山身邊。
         戚芳口中低聲也叫:「爹,爹!」身子顫抖,握住了狄雲的手。
         魯坤叫道:「快,快追兇手!」和周圻、孫均諸師弟紛紛躍出窗去,大叫:「捉兇手,捉兇手啊!」
         狄雲見萬門八弟子紛紛出去追趕師父,這一下變故,當真嚇得他六神無主,不知如何才好。戚芳又叫一聲:「爹爹!」身子晃了兩晃,站立不定。狄雲忙伸手扶住,一低頭,只見萬震山雙目緊閉,臉上神情猙獰可怖,想是臨死時受到極大痛苦。
         狄雲不敢再看,低聲道:「師妹,咱們走不走?」戚芳尚未回答,只聽得身後一個聲音道:「你們是謀殺我師父的同犯,可不能走!」
         狄雲和戚芳回過頭來,只見一柄長劍的劍尖指著戚芳後心,劍柄抓在卜垣的手裡。狄雲大怒,待欲反唇相譏,但話到口邊,想到師父手刃師兄,那還有什麼話可說?不由得低下了頭,一言不發。
         卜垣冷冷地道:「兩位請回到自己房去,待咱們拿到戚長發後,一起送官治罪。」狄雲道:「此事全由我一人身上而起,跟師妹毫不相干。你們要殺要剮,找我一人便了。」卜垣猛力推他背心,喝道:「走吧,這可不是你逞好漢的時候。」狄雲只聽得外面「捉兇手啊,捉兇手啊!」的聲音,亂成一片,心下實是說不出的羞愧難當,咬了咬牙,走向自己的房去。
         戚芳哭道:「師哥,那……那怎麼得了?」狄雲哽咽道:「我……我不知道。我去跟師父抵罪好了。」戚芳哭道:「爹爹,他……他到哪裡去了?」
         狄雲坐在房中,其時距萬震山被殺已有兩個多時辰,他兀自呆呆坐在桌前,望著燒得只剩半寸的殘燭,心亂如麻。
         這時追趕戚長發的眾人都已回來了。「兇手逃出城去了,追不到啦!」「明兒咱們追到湖南去,無論如何要捉到兇手,給師父報仇!」「只怕兇手亡命江湖,再也尋他不著。」
         「哼!便是追到天涯海角,也要捉到他碎屍萬段。」「明日大撒江湖帖子,要請武林英雄主持公道,共同追殺這卑鄙無恥的兇手。」「對,對!咱們把兇手的女兒和姓狄的小狗先宰了,用來拜祭師父的英靈。」「不!待明天縣太爺來驗過了屍首再說。」萬門家人弟子這些紛紛議論,也早已停息了。
         狄雲想叫師妹獨自逃走,但想:「她年紀輕輕一個女子,流落江湖,有誰來照顧?我帶著她一同逃走吧?不,不!這件禍事都是由我身上而起,若不是我逞強出頭,跟萬家眾師兄打架生事,萬師伯怎會疑心我師父盜了什麼『連城劍』的劍訣?我師父是個最老實不過的好人,怎會去偷什麼劍訣?這三招劍法是那個老乞丐教我的啊。可是師父已殺了人,我這時再說出來,旁人也決不相信,就算相信了,又有什麼用?我實在罪大惡極,都是我一個人不好。我明天要當眾言明,為師父辯白。可是……可是萬師伯明明是師父殺的,師父的惡名怎能洗刷得了?不,我決不能逃走,我留著給師父抵罪,讓他們殺了我好了!」
         正自思潮起伏,忽聽得外面屋頂上喀喇一聲輕響,一抬頭,只見一條黑影自西而東,從房頂上縱躍而過,他險些叫出「師父」來,但凝目一看,那人身形又高又瘦,決不是師父。
         跟著又有一人影緊接著躍過,這次更看明白那人手握單刀。
         他心想:「他們是在搜尋師父麼?難道師父還在附近,並未走遠?」正思疑間,忽聽得東邊屋中傳來一聲女子的驚呼。
         他大吃一驚,握住劍柄,一躍而起,首先想到的便是:「他們在欺侮師妹?」跟著又聽得一聲女子的呼喊:「救命!」
         這聲音似乎並非戚芳,但他關心太切,哪等得及分辨是否戚芳遇險,縱身便從窗口躍了出去,剛站上屋簷,又聽得那女子驚叫:「救命!救命!」
         他循聲奔去,只見東邊樓上透出燈光,一扇窗子兀自搖動。他縱到窗邊,往裡張去,只見一個女子手足被綁,橫臥在床,兩條漢子伸出手去摸她的臉頰,另一個卻要解她衣衫。狄雲不認得這女子是誰,但見她已嚇得臉無人色,在床上滾動掙扎,大聲呼救。
         他自己雖在難中,但見此情景,不能置之不理,當即連劍帶人從窗中撲將進去,挺劍刺向左邊那漢子的後心。右邊的漢子舉起一張椅子一格,左邊的漢子已拔出單刀,砍了過來。
         狄雲見這兩人臉上都蒙了黑布,只露出一對眼睛,喝道:「大膽惡賊,留下命來!」刷刷刷連刺三劍。
         兩條漢子不聲不響,各使單刀格打。一名漢子叫道:「呂兄弟,扯呼!」另一人道:「算他萬震山運氣,下次再來報仇!」雙刀齊舉,往狄雲頭上砍將過來。
         狄雲見來勢兇猛,閃身避過。一條漢子飛足踢翻了桌子,燭台摔下,房中登時黑漆一團。只聽得呼呼聲響,兩人躍出窗子,跟著乒乓連響,幾塊瓦片擲將過來。黑暗中狄雲看不清楚,而這高來高去的輕身功夫他原也不擅長,不敢追出。
         他心想:「其中一個賊子姓呂,多半是呂通的一夥,是報仇來了。他們還不知萬師伯已死。」
         忽聽床上那女子叫道:「啊喲,痛死我了,我胸口有一把小刀!快給我拔出來。」狄雲吃了一驚,道:「賊人刺中了你?」那女子呻吟道:「刺中了!刺中了!」
         狄雲道:「我點亮蠟燭給你瞧瞧。」那女子道:「你過來,快,快過來!」狄雲聽她說得驚慌,走近一步,道:「什麼?」
         突然之間,那女子張開手臂,將他攔腰抱住,大聲叫道:「救命啊,救命啊!」
         狄雲這一驚比適才更是厲害,明明見她手足都被綁住,怎地會將自己抱住?忙伸手去推,想脫開她的摟抱,不料這女子死命地抱住他腰,一時之間竟然推她不開。
         忽然間眼前一亮,窗口伸進兩個火把,照得房中明如白晝,好幾個人同時問道:「什麼事?什麼事?」那女子叫道:「採花賊,採花賊!謀財害命啊,救命,救命!」
         狄雲大急,叫道:「你……你……你怎麼不識好歹?」伸手往她身上亂推。那女子本來抱著他腰,這時卻全力撐拒,叫道:「別碰我,別碰我!」
         狄雲正待逃開,忽覺後頸中一陣冰冷,一柄長劍已架在頸中。他正待分辯,驀地裡白光一閃,只覺右掌一陣劇痛,噹啷一聲,自己手中的長劍跌在地板之上。他俯眼一看,嚇得幾乎暈了過去,只見自己右手的五根手指已被人削落,鮮血如泉水一般噴將出來,慌亂中斜眼看時,但見吳坎手持帶血長劍,站在一旁。
         他只說得一聲:「你!」飛起右足便往吳坎踢去,突然間後心被人猛力一拳,一個踉蹌,撲跌在那女人身上。那女人又叫:「救命啊,採花賊啊!」只聽得魯坤的聲音說道:「將這小賊綁了!」
         狄雲雖是個從沒見過世面的鄉下少年,此刻也明白是落入了人家佈置的陰毒陷阱之中。
         他急躍而起,翻過身來,正要向魯坤撲去,忽然見到一張蒼白的臉,卻是戚芳。
         狄雲一呆,只見戚芳臉上的神色又是傷心,又是卑夷,又是憤怒。他叫道:「師妹!」
         戚芳突然滿臉漲得通紅,道:「你為什麼……為什麼這樣?」狄雲滿腹冤屈,這時如何說得出口?
         戚芳「啊」的一聲,哭了出來,道:「我……我還是死了的好。」見到狄雲右手五指全被削落,心中又是一痛,咬一咬牙,撕下自己布衫上一塊衣襟,走近身來,替他包紮傷口。
         這時她臉色卻又變得雪白。
         狄雲痛得幾次便欲暈去,但強自支持不倒,只咬得嘴唇出血,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魯坤道:「小師娘,這狗賊膽敢對你無禮,咱們定然宰了他給你出氣。」原來這女子是萬震山的小妾。她雙手掩臉,嗚嗚哭喊,說道:「他……他說了好多不三不四的話。他說你們師父已經死了,叫我跟從他。他說戚姑娘的父親殺了人,要連累到他。他……又說已得了好多金銀珠寶,發了大財,叫我立刻跟他遠走高飛,一生吃著不完……」
         狄雲腦海中混亂一片,只是喃喃地道:「假的……假的……」
         周圻大聲道:「去,去!去搜這小賊的房!」
         眾人將狄雲推推拉拉,擁向他的房中。戚芳茫然跟在後面。
         萬圭卻道:「大家不可難為狄師哥,事情沒弄明白,可不能冤枉了好人!」周圻怒道:「還有什麼不明白的?這小子是屁好人!」萬圭道:「我瞧他倒不是為非作歹之人。」周圻道:「剛才你沒親耳聽見麼?沒親眼瞧見麼?」萬圭道:「我瞧他是多飲了幾杯,不過是酒後亂性。」
         這許多事紛至沓來,戚芳早已沒了主意,聽萬圭這麼替狄雲分辯,心下暗暗感激,低聲道:「萬師兄,我師哥……的確不是那樣的人。」
         萬圭道:「是啊,我說他只是喝醉了酒,偷錢是一定不會的。」
         說話之間,眾人已推著狄雲,來到他房中。沈城雙眼骨碌碌地在房中轉了轉,一矮身,伸手在床底下拉出一個重甸甸的包裹來,但聽得叮叮噹噹,金屬撞擊之聲亂響。狄雲更加驚得呆了,只見沈城解開包裹,滿眼都是壓扁了的金器銀器,酒壺酒杯,不一而足,都是萬府中酒筵上的物事。
         戚芳一聲驚呼,伸手扶住了桌子。
         萬圭安慰道:「戚師妹,你別驚慌,咱們慢慢想法子。」
         馮坦揭起被褥,又有兩個包裹。沈城和馮坦分別解開,一包是銀錠元寶,另一包卻是女子的首飾,珠寶頂鏈、金鐲金戒的一大堆。
         戚芳此時更無懷疑,怨憤欲絕,恨不得立時便橫劍自刎。她自幼和狄雲一同長大,心目中早便當他是日後的夫郎,哪料到這個自己一向愛重的情侶,竟會在自己遭逢橫禍之時,要和別的女人遠走高飛。難道這個妖妖嬈嬈的女子,便當真迷住了他麼?還是他害怕受爹爹連累,想獨自逃走?
         魯坤大聲喝罵:「臭小賊,贓物俱在,還想抵賴麼?」左右開弓,重重打了狄雲兩記耳光。狄雲雙臂被孫均、吳坎分別抓住了,無法擋格,兩邊臉頰登時高高腫脹起來。魯坤打出了性,一拳拳擊向他胸口。
         戚芳叫道:「別打,別打,有話好說。」
         周圻道:「打死這小賊,再報官!」說著也是一拳。狄雲口一張,噴出一大口鮮血來。
         馮坦挺劍上前,道:「將他左手也割下了,瞧他能不能再幹壞事?」孫均提起狄雲的左臂,馮坦舉劍便要砍下。戚芳「啊」的一聲急叫。萬圭道:「大伙瞧我面上,別難為他了,咱們立刻就送官。」
         戚芳見馮坦緩緩收劍,兩行珠淚順著臉頰滾了下來,向萬圭望了一眼,眼色中充滿感激之情。
         「一五,一十,十五,二十……」
         差役口中數著,板子著力往狄雲的後腿上打去。狄雲身子被另外兩個差役按著,竹板子一下又一下的落下來。和他心中痛楚相比,這些擊打根本算不了什麼,甚至他右掌上的痛楚也算不了什麼。
         他心中只是想:「連芳妹也當我是賊,連她也當我是賊。」
         「二十五……三十……三十五……四十……」板子在落,肌膚腫了,破裂了,鮮血沾到了板子上,濺在四周地下。
         狄雲在監獄的牢房中醒來時,兀自昏昏沉沉,不知自己身在何地,也不知時候已過了多久。漸漸地,他感到了右手五根手指斷截處的疼痛,又感到了背上、腿上、臀上被板子笞打處的疼痛。他想翻過身來,好讓創痛處不壓在地上,突然之間,兩處肩頭一陣難以形容的劇烈疼痛,又使他暈了過去。
         待得再次醒來,他首先聽到了自己聲嘶力竭的呻吟,接著感到全身各處的劇痛。可是為什麼肩頭卻痛得這麼厲害?為什麼這疼痛竟是如此的難以忍受?他只感到說不出的害怕,良久良久,竟不敢低下頭去看。「難道我兩個肩膀都給人削去了嗎?」隔了一陣,忽然聽到鐵器的輕輕撞擊之聲,一低頭,只見兩條鐵鏈從自己雙肩垂了下來。他驚駭之下,側頭看時,只嚇得全身發顫。
         這一顫抖,兩肩處更痛得凶了。原來這兩條鐵鏈竟是從他肩胛的琵琶骨處穿過,和他雙手的鐵鐐、腳踝上的鐵鏈鎖在了一起。穿琵琶骨,他曾聽師父說過的,那是官府對付最兇惡的江洋大盜的法子,任你武功再強,琵琶骨被鐵鏈穿過,半點功夫也使不出來了。霎時之間,心中轉過了無數念頭:「為什麼要這樣對付我?難道他們真的以為我是大盜?我這樣受冤枉,難道官老爺查不出麼?」
         在知縣的大堂之上,他曾斷斷續續的訴說經過,但萬震山的小妾桃紅一力指證,意圖強姦的是他而不是別人。萬家八個弟子和許多家人都證實,親眼看到他抱住了桃紅,看到那些賊贓從他床底下、被褥底下搜出來。衙門裡的差役又都說,荊州萬家威名遠震,哪裡有什麼盜賊敢去打主意。
         狄雲記得知縣相貌清秀,面目很是慈祥。他想知縣大爺一時聽信人言,冤枉了好人,但終究會查得出來。可是,右手五根手指給削斷了,以後怎麼再能使劍?
         他滿腔憤怒,滿腹悲恨,不顧疼痛地站起身來,大聲叫喊:「冤枉,冤枉!」忽然腿上一陣酸軟,俯身向地直摔了下去。他掙扎著又想爬起,剛剛站直,腿膝酸軟,又向前摔倒了。他爬在地下,仍是大叫:「冤枉,冤枉。」
         屋角中忽有一個聲音冷冷地說道:「給人穿了琵琶骨,一身功夫都廢了,嘿嘿,嘿嘿!
         下的本錢可真不小!」狄雲也不理說話的是誰,更不去理會這幾句話是什麼意思,仍是大叫:「冤枉,冤枉!」
         一名獄卒走了過來,喝道:「大呼小叫的幹什麼?還不給我閉嘴!」狄雲叫道:「冤枉,冤枉!我要見知縣大老爺,要求他伸冤。」那獄卒喝道:「你閉不閉嘴?」狄雲反而叫得更響了。
         那獄卒獰笑一聲,轉身提了一隻木桶,隔著鐵欄,兜頭便將木桶向他身上倒了下去。狄雲只感一陣臭氣刺鼻,已不及閃避,全身登時濕透,這一桶竟是尿水。尿水淋上他身上各處破損的創口,疼痛更是加倍的厲害。他眼前一黑,暈了過去。
         他迷迷糊糊的發著高燒,一時喚著:「師父,師父!」一時又叫:「師妹,師妹!」接連三天之中,獄卒送了糙米飯來,他一直神智不清,沒吃過一口。
         到得第四日上,身上的燒終於漸漸退了。各處創口痛得麻木了,已不如前幾日那麼劇烈難忍。他記起了自己的冤屈,張口又叫:「冤枉!」但這時叫來的聲音微弱之極,只是斷斷續續地幾下呻吟。
         他坐了一陣,茫然打量這間牢房,那是約莫兩丈見方的一間大石屋,牆壁都是一塊塊粗糙的大石所砌,地下也是大石塊鋪成,牆角落裡放著一隻糞桶,鼻中聞到的儘是臭氣和霉氣。
         他緩緩轉過頭來,只見西首屋角之中,一對眼睛狠狠地瞪視著他。狄雲身子一顫,沒想到這牢房中居然還有別人。只見這人滿臉虯髯,頭髮長長的直垂至頸,衣衫破爛不堪,簡直如同荒山中的野人。他手上手銬,足上足鐐,和自己一模一樣,甚至琵琶骨中也穿著兩條鐵鏈。
         狄雲心中第一個念頭竟是歡喜,嘴角邊閃過了一叢微笑,心中想:「原來世界上還有如我一般不幸的人。」但隨即轉念:「這人如此兇惡,想必真是個殺人放火、無惡不作的江洋大盜。他是罪有應得,我卻是冤枉!」想到這裡,不禁眼淚一連串地掉了下來。
         他受審被笞,琅鐺入獄,雖然吃盡了苦楚,卻一直咬緊牙關強忍,從沒流過半滴眼淚,到這時再也抑制不住,索性放聲大哭起來。
         那虯髯犯人冷笑道:「裝得真象,好本事!你是個戲子麼?」
         狄雲不去理他,自管自地大聲哭喊。只聽得腳步聲響,那獄卒又提了一桶尿水過來。狄雲性子再硬,卻也不敢跟他頂撞,只得慢慢收住了哭聲。那獄卒側頭向他打量,忽然說道:「小賊,有人瞧你來著。」
         狄雲又驚又喜,忙道:「是……是誰?」那獄卒又側頭向他打量了一會,從身邊掏出一枚大鐵匙,開了外邊的鐵門。只聽得腳步聲響,那獄卒走過了一條長長的甬道,又是開鐵門的聲音,接著是關鐵門、鎖鐵門的聲音,甬道中三個人的腳步聲音,向著這邊走來。
         狄雲大喜,當即躍起,腿上一軟,便要摔倒,忙靠住身旁的牆壁,這一牽動肩頭的琵琶骨,又是一陣大痛。但他滿懷欣喜,把疼痛全部忘了,大聲叫道:「師父,師妹!」他在世上只有師父和師妹兩個親人,甬道中除了獄卒之外尚有兩人,自然是師父和師妹了。
         突然之間,他口中喊出一個「師」字,下面這個「父」字卻縮在喉頭,張大了嘴,閉不攏來。從鐵門中進來的,第一個是獄卒,第二個是個衣飾華麗的英俊少年,卻是萬圭,第三個便是戚芳。
         她大叫:「師哥,師哥!」撲到了鐵柵欄旁。
         狄雲走上一步,見到她一身綢衫,並不是從鄉間穿出來的那套新衣,第二步便不再跨出去。但見她雙目紅腫,只叫:「師哥,師哥,你……你……」
         狄雲問道:「師父呢?可……可找到了他老人家麼?」戚芳搖了搖頭,眼淚撲簌簌地掉了下來。狄雲又問:「你……你可好?住在哪裡?」戚芳抽抽噎噎地道:「我沒地方去,暫且住在萬師哥家裡……」狄雲大聲叫道:「這是害人的地方,千萬住不得,快……快搬了出去。」戚芳低下了頭,輕聲道:「我……我又沒錢。萬師哥……待我很好,他這幾天……天天上衙門,花錢打點……搭救你。」
         狄雲更是惱怒,大聲道:「我又沒犯罪,要他花什麼錢?將來咱們怎生還他?知縣大老爺查明了我的冤枉,自會放我出去。」
         戚芳「啊」的一聲,又哭了出來,恨恨地道:「你……你為什麼要做這種事?為……為什麼要撇下我?」
         狄雲一怔,登時明白了,到這時候,師妹還是以為桃紅的話是真的,相信這幾包金銀珠寶確是自己偷的。他一生對戚芳又敬又愛,又憐又畏,什麼事都跟她說,什麼事都跟她商量,哪知道一遇上這等大事,她竟和旁人絲毫沒有分別,一般的也認為自己去逼姦女子,偷盜金銀,以為自己能做這種壞事。
         這瞬息之間,他心中感到的痛楚,比之肉體上所受的種種疼痛更勝百倍。他張口結舌,有千言萬語要向戚芳辯白,可是喉嚨忽然啞了,半句話也說不出來。他拚命用力,漲得面紅耳赤,但喉嚨舌頭總是不聽使喚,發不出絲毫聲音。
         戚芳見到他這等可怖的神情,害怕起來,轉過了頭不敢瞧他。
         狄雲使了半天勁,始終說不出一字,忽見戚芳轉頭避開自己,不由得心中大慟:「她在恨我,恨我拋棄了她去找別個女子,恨我偷盜別人的金銀珠寶,恨我在師門有難之時想偷偷一人遠走高飛。師妹,師妹,你這麼不相信我,又何必來看我?」他再也不敢去瞧戚芳,慢慢轉過頭,向著牆壁。
         戚芳回過臉來,說道:「師哥,過去的事,也不用再說了,只盼早日……早日得到爹爹訊息。萬師哥他……他在想法子保你出去……」
         狄雲心中想說:「我不要他保。」又想說:「你別住在他家裡。」但越是用力,全身肌肉越是緊張抽搐,說不出一個字來。他身子不住抖動,鐵鏈錚錚作響。
         那獄卒催道:「時候到啦。這是死囚牢,專囚殺人重犯,原是不許人探監的。上面要是知道了,我們可吃罪不起。姑娘,這人便活著出去,也是個廢人。你乘早忘了他,嫁個有錢的漂亮少爺罷!」說著向萬圭瞧了一眼,色迷迷地笑了起來。
         戚芳求道:「大叔,我還有幾句話跟我師哥說。」一伸手到鐵柵欄內,去拉狄雲的衣袖,柔聲說道:「師哥,你放心好啦,我一定求萬師哥救你出去,咱們一塊去找爹爹。」將一隻小竹籃遞了進去,道:「那是些臘肉、臘魚、熟雞蛋,還有二兩銀子。師哥,我明天再來瞧你……」
         那獄卒不耐煩了,喝道:「大姑娘,你再不走,我可要不客氣啦!」
         萬圭這時才開口道:「狄師兄,你放心罷。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小弟自會盡力向縣太爺求情,將你的罪定得越輕越好。」
         那獄卒連聲催促,戚芳無可奈何,只得委委屈屈地走了出去,一步一回頭地瞧著狄雲,但見他便如一尊石像一般,始終一動不動地向著牆壁。
         狄雲眼中所見的,只是石壁上的凹凸起伏,他真想轉過頭來,望一眼戚芳的背影,想叫她一聲「師妹」,可是不但口中說不出話,連頭頸也僵直了。他聽到甬道中三個人的腳步聲漸漸遠去,聽到開鎖、開鐵門的聲音,聽到甬道中獄卒一個人回來的腳步聲,心想:「她說明天再來看我。唉,可得再等長長的一天,我才能再見到她。」
         他伸手到竹籃中去取食物。忽然一隻毛茸茸的大手伸將過來,將竹籃搶了過去,正是那個兇惡的犯人。只見他抓起籃中一塊臘肉,放入口中嚼了起來。
         狄雲怒道:「這是我的!」他突然能開口說話了,自己覺得十分奇怪。他走上一步,想去搶奪。那犯人伸手一推,狄雲站立不定,一交向後摔出,砰的一聲,後腦撞在石牆之上。
         這時候他才明白「穿琵琶骨,成了廢人」的真正意思。
         第二天戚芳卻沒來看他。第三天沒來,第四天也沒來。
         狄雲一天又一天地盼望、失望,等到第十天上,他幾乎要發瘋了。他叫喚,吵鬧,將頭在牆上碰撞,但戚芳始終沒有來,換來的只有獄卒淋來的尿水、那兇徒的毆擊。
         過得半個月,他終於漸漸安靜下來,變成一句話也不說。
         一天晚上,忽然有四名獄卒走進牢來,手中都執著鋼刀,押了那兇徒出去。
         狄雲心想:「是押他出去處決斬首吧?那對他倒好,以後不用再挨這種苦日子了,我也不用再受他欺侮。」
         他正睡得朦朦朧朧,忽然聽得鐵鏈曳地的聲音,四名獄卒架了那兇徒回來。狄雲睜開眼來,只見那兇徒全身都是鮮血,顯然是給人狠狠地拷打了一頓。
         那囚徒一倒在地上,便即昏迷不醒。狄雲待四個獄卒去後,藉著照進牢房來的月光,打量他時,只見他臉上、臂上、腿上,都是酷遭鞭打的血痕。狄雲雖然連日受他的欺侮,見了這等慘狀,不由得心有不忍,從水缽中倒了些水,餵著他喝。
         那囚徒緩緩轉醒,睜眼見是狄雲,突然舉起鐵銬,猛力往他頭上砸落。狄雲力氣雖失,應變的機靈尚在,急忙閃身相避,不料那囚犯雙手力道並不使足,半途中回將過來,砰的一聲,重重砸在他腰間。狄雲立足不定,向左直跌出去。他手足都有鐵鏈與琵琶骨相連,登時劇痛難當,不禁又驚又怒,罵道:「瘋子!」
         那囚徒狂笑道:「你這苦肉計,如何瞞得過我,乘早別來打我的主意。」
         狄雲只覺脅間肋骨幾乎斷折,痛得話也說不出來,過得半晌,才道:「瘋子,你自身難保,有什麼主意給人好打?」
         那囚徒一躍而前,左足踏住狄雲背心,右足在他身上重重踢了幾腳,喝道:「我看你這小賊年紀還輕,作惡不多,不過是受人指使,否則我不一腳踢死你才怪。」
         狄雲氣得身上的痛楚也自忘了,心想無辜受這牢獄之災,已是不幸,而與這不可理喻的瘋漢同處一室,更是不幸之中再加不幸。
         到了第二個月圓之夜,那囚犯又被四名帶刀獄卒帶了出去,拷打一頓,送回牢房。這一次狄雲學了乖,任他模樣如何慘不忍睹,始終不去理會。不料不理也是不成,那囚徒一口氣沒處出,儘管遍體鱗傷,還是來找他的晦氣,不住吆喝:「你奶奶的,你再臥底十年八年,老子也不上你的當。」「人家打你祖宗,你祖宗就打你這孫子!」「咱們就是這麼耗著,瞧是誰受的罪多。」似乎他身受拷打,全是狄雲的不是,又打又踢,鬧了半天。
         此後每到月亮將圓,狄雲就愁眉不展,知道慘受荼毒的日子近了。果然每月十五,那囚犯總是給拉出去經受一頓拷打,回來後就轉而對付狄雲。總算狄雲年紀甚輕,身強力壯,每個月挨一頓打,倒也經受得起,有時不免奇怪:「我琵琶骨被鐵鏈穿後,力氣全無。這瘋漢一般的給鐵鏈穿了琵琶骨,怎地仍有一身蠻力?」幾次鼓起勇氣詢問,但只須一開口,那瘋漢便拳足交加,此後只好半句話也不向他說。
         如此匆匆過了數月,冬盡春來,屈指在獄中將近一年,狄雲慢慢慣了,心中的怨憤、身上的痛楚,倒也漸漸麻木了。這些時日之中,他為了避開那瘋漢的毆辱,始終正眼也不瞧他一下。只要不跟他說話,目光不與他相對,除了月圓之外,那瘋漢平時倒也不來招惹。
         這一日清晨,狄雲眼未睜開,聽得牢房外燕語呢喃,突然間想起從前常和戚芳在一起觀看燕子築巢的情景,心中驀的一酸,向燕語處望去,只見一對燕子漸飛漸遠,從數十丈外高樓畔的窗下掠過。他長日無聊,常自遙眺紗窗,猜想這樓中有何人居住,但窗子老是緊緊地關著,窗檻上卻終年不斷的供著一盆鮮花,其時春光爛漫,窗檻上放的是一盆茉莉。
         正在胡思亂想,忽聽得那瘋漢輕輕一聲歎息。這一年來,那瘋漢不是狂笑,便是罵人,從來沒聽見他歎過什麼氣,何況這聲歎息之中,竟頗有憂傷、溫柔之意。狄雲忍不住轉過頭去,只見那瘋漢嘴角邊帶著一絲微笑,眼睛正望著那盆茉莉。狄雲唯恐他覺察自己在偷窺他的臉色,當即轉過了頭不敢再看。
         自從發現了這秘密後,狄雲每天早晨都看這瘋漢的神情,但見他總是臉色溫柔的凝望著那盆鮮花,從春天的茉莉、玫瑰,望到夏天的丁香、鳳仙。這半年之中,兩個人幾乎沒說上十句話。月圓之夜的毆打,也變成了一個悶打,一個悶挨。狄雲早已覺察到,只要自己一句話不說,這瘋漢的怒氣就小得多,拳腳落下時也輕得多。他心想:「再過得幾年,恐怕我連怎麼說話也要忘了。」
         這瘋漢雖然橫蠻無理,卻也有一樣好處,嚇得獄卒輕易不敢到牢房中囉嗦。有時獄卒給他罵得狠了,不送飯給他,他就奪狄雲的飯吃。若是兩人的飯都不送,那瘋漢餓上幾天也漫不在乎。
         那一年十一月十五,那瘋漢給苦打一頓之後,忽然發起燒來,昏迷中盡說胡話,前言不對後語,狄雲依稀只聽得他常常呼喚著兩個字,似乎是「雙花」,又似是「傷懷」。
         狄雲初時不敢理會,到得次日午間,聽他不斷呻吟的說:「水,水,給我水喝!」忍不住在瓦缽中倒了些水,湊到他嘴邊,嚴神戒備,防他又雙手毆擊過來。幸好這一次他乖乖地喝了水,便即睡倒。
         當天晚上,竟然又來了四個獄卒,架著他出去又拷打了一頓。這次回來,那瘋漢的呻吟聲已是若斷若續。一名獄卒狠狠地道:「他倔強不說,明兒再打。」另一名獄卒道:「乘著他神智不清,咱們趕緊得逼他說出來。說不定他這一次要見閻王,那可不美。」          狄雲和他在獄中同處已久,雖苦受他欺凌折磨,可也真不願他這麼便死在獄卒的手下。
         十七那一天,狄雲服侍他喝了四五次水。最後一次,那瘋漢點了點頭示謝。自從同獄以來,狄雲首次見到他的友善之意,突然之間,心中感到了無比的歡喜。
         這天二更過後,那四名獄卒果然又來了,打開了牢門。狄雲心想這一次那瘋漢若再經拷打,那是非死不可,忽然將心一橫,跳起來攔在牢門前,喝道:「不許進來!」一名高大的獄卒邁步過來,罵道:「賊囚犯,滾來。」狄雲手上無力,猛地裡低頭一口咬去,將他右手食中兩指咬得鮮血淋漓,牙齒深及指骨,兩根手指幾乎都咬斷了。那獄卒大吃一驚,反身跳出牢房,嗆啷一聲,一柄單刀掉在地下。
         狄雲俯身搶起,呼呼呼連劈三刀,他手上雖無勁力,但以刀代劍,招數仍是頗為精妙。
         一名肥胖的獄卒仗刀直進,狄雲身子一側,一招「大母哥鹽失,長鵝鹵翼圓」(其實是「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單刀轉了個圓圈,刷的一刀,砍在他腿上。那獄卒嚇得連滾帶爬地退了出去。
         這一來血濺牢門,四名獄卒見他勢若瘋虎,形同拚命,倒也不敢輕易搶進,在牢門外將狄雲的十八代祖宗都罵了個臭死,什麼污言穢語都罵了出來。狄雲一言不發,只是守住了獄門。那四名獄卒居然沒去求援軍,眼看攻不進來,罵了一會,也就去了。
         接連四天之中,獄卒既不送飯,也不送水。狄雲到第五天時,渴得再也難以忍耐。那瘋漢更是嘴唇也焦了。忽道:「你假裝要砍死我,這狗娘養的非拿水來不可。」狄雲不明其理,但想:「不管有沒有用,試試也好!」當下大聲叫道:「再不拿水來,我將這瘋漢先砍死再說。」反過刀背,在鐵柵欄上碰得噹噹噹的直響。
         只見那獄卒匆匆趕來,大聲吆喝:「你傷了他一根毫毛,老子用刀尖在你身上戮一千一萬個窟窿。」跟著便拿了清水和冷飯來。          狄雲餵著那瘋漢吃喝已畢,問道:「他要折磨你,可又怕我殺了你,那是什麼道理?」
         那瘋漢雙目圓睜,舉起手中的瓦缽,劈頭向他砸去,罵道:「你這番假惺惺地買好,我就上了你的當麼?」乒乓一聲,瓦缽破碎,狄雲額頭鮮血涔涔而下。他茫然退開,心想:「這人狂性又發作了!」
         但此後逢到月圓之後,那些獄卒雖一般的將那瘋漢提出去拷打,他回來卻不再在狄雲身上找補。兩人仍然並不交談,狄雲要是向他多瞧上幾眼,醋缽大的拳頭還是一般招呼過來。
         那瘋漢只有在望著對面高樓窗檻上的鮮花之時,臉上目中,才露出一絲溫柔的神色。
         到得第四年的春天,狄雲心中已無出獄之念,雖然夢魂之中,仍是不斷地想到師父和師妹,但師父的影子終於慢慢淡了。師妹那壯健婀娜的身子,紅紅的臉蛋,黑溜溜的大眼睛,在他心底卻仍和三年多前一般的清晰。
         他已不敢盼望能出獄去再和師妹相會,每天可總不忘了暗暗向觀世音菩薩祝禱,只要師妹能再到獄中來探望他一次,便是天天受那瘋漢的毆打,也所甘願。
         戚芳始終沒有來。
         有一天,卻有一個人來探望他。那是個身穿綢面皮袍的英俊少年,笑嘻嘻地道:「狄師兄,你還認得我麼?我是沈城。」隔了三年多,他身材已長高,狄雲幾乎已認他不出。
         狄雲心中怦怦亂跳,只盼能聽到師妹的一些訊息,問道:「我師妹呢?」
         沈城隔著柵欄,遞了一隻籃子進來,笑道:「這是我萬師嫂送給你的。人家可沒忘了舊相好,大喜的日子,巴巴地叫我送兩隻雞、四隻豬蹄、十六塊喜糕來給你。」
         狄雲茫然問道:「哪一個萬師嫂?什麼大喜的日子?」
         沈城哈哈一笑,滿臉狡譎的神色,說道:「萬師嫂嘛,就是你的師妹戚姑娘了。今天是她和我萬師哥拜堂成親的好日子。她叫我送喜糕雞肉給你,那不是挺夠交情麼?」
         狄雲身子一晃,雙手抓住鐵柵,顫聲怒道:「你……你胡說八道!我師妹怎能……怎能嫁給那姓萬的?」
         沈城笑道:「我恩師給你師父刺了一刀,幸好沒死,後來養好了傷,過去的事,既往不咎。你師妹住在我萬師哥家裡,這三年來卿卿我我,說不定……說不定……哈哈,明年擔保給生個白白胖胖的娃娃。」他年紀大了,說話更是油腔滑調,流氣十足。
         狄雲耳中嗡嗡作響,似乎聽到自己口中問道:「我師父呢?」似乎聽到沈城笑道:「誰知道呢?他只道自己殺了人,還不高飛遠走?哪裡還敢回來?」又似乎聽到沈城笑道:「萬師嫂說道:你在牢裡安心住下去吧,待她生得三男四女,說不定會來瞧瞧你。」
         狄雲突然大吼:「你胡說,胡說!你……你……你放什麼狗屁……」提起籃子用力擲出,喜糕、豬蹄、熟雞,滾了一地。
         但見每一塊粉紅色的喜糕上,都印著「萬戚聯姻,百年好合」八個深紅的小字。
         狄雲拚命要不信沈城的話,可又怎能不信?迷迷糊糊中只聽沈城笑道:「萬師嫂說,可惜你不能去喝一杯喜酒……」
         狄雲雙手連著鐵銬,突然從柵欄中疾伸出去,一把捏住沈城的脖子。沈城大驚想逃。狄雲不知從哪裡突然生出來一股勁力,竟越捏越緊。沈城的臉從紅變紫,雙手亂舞,始終掙扎不脫。
         那獄卒急忙趕來,抱著沈城的身子猛拉,費盡了力氣,才救了他性命。
         狄雲坐在地下,不言不動,那獄卒嘻嘻哈哈地將雞肉和喜糕都撿了去。狄雲瞪著眼睛,可就全沒瞧見。
         這天晚上三更時分,他將衣衫撕成了一條條布條,搓成了一根繩子,打了個活結,兩端縛在鐵柵欄高處的橫檔上,將頭伸進活結之中。
         他並不悲哀,也不再感到憤恨。人世已無可戀之處,這是最爽快的解脫痛苦的法子。只覺得脖子中的繩索越來越緊,一絲絲的氣息也吸不進了。過得片刻,什麼也不知道了。
         可是他終於漸漸有了知覺,好像有一隻大手在重重壓他胸口,那隻手一鬆一壓,鼻子中就有一陣陣涼氣透了進來。也不知道過了多少時候,他才慢慢睜開眼來。
         眼前是一張滿腮虯髯的臉,那張臉裂開了嘴在笑。
         狄雲不由得滿腹氣惱,心道:「你事事跟我作對,我便是尋死,你也不許我死。」有心要起來和他廝拚,實是太過衰弱,力不從心。那瘋漢笑道:「你已氣絕了小半個時辰,若不是我用獨門功夫相救,天下再沒第二個人救得。」狄雲怒道:「誰要你救?我又不想活了。」那瘋漢得意洋洋地道:「我不許你死,你便死不了。」
         那瘋漢只是笑吟吟地瞧著他,過了一會,忽然湊到他的身邊,低聲道:「我這門功夫叫作『神照經』,你聽見過沒有?」
         狄雲怒道:「我只知道你有神經病,什麼神照不神照經,從來沒聽見過。」
         說也奇怪,那瘋漢這一次竟絲毫沒有發怒,反而輕輕地哼起小曲來,伸手壓住狄雲的胸口,一壓一放,便如扯風箱一般,將氣息壓入他肺中,低聲又道:「也是你命大,我這『神照經』已練了一十二年,直到兩個月前方才練成。倘若你在兩個月前尋死,我就救你不得了。」
         狄雲胸口鬱悶難當,想起戚芳嫁了萬圭,真覺還是死了的乾淨,向那瘋漢瞪了一眼,恨恨地道:「我前生不知作了什麼孽,今世要撞到你這惡賊。」
         那瘋漢笑道:「我很開心,小兄弟,這三年來我真錯怪了你。我丁典向你賠不是啦!」
         說著爬在地下,咚咚咚地向他磕了三個響頭。
         狄雲歎了口氣,低聲說了聲:「瘋子!」也就沒再去理他,慢慢側過身來,突然想起:「他自稱丁典,那是姓丁名典麼?我和他在獄中同處三年,一直不知他的姓名。」好奇心起,問道:「你叫什麼?」那瘋漢道:「我姓丁,目不識丁的丁,三墳五典的典。我疑心病太重,一直當你是歹人,這三年多來當真將你害得苦了,實在太對你不起。」狄雲覺得他說話有條有理,並無半點瘋態,問道:「你到底是不是瘋子?」
         丁典黯然不語,隔得半晌,長長歎了口氣,道:「到底瘋不瘋,那也難說得很。我是在求心之所安,旁人看來,卻不免覺得我太過傻得莫名其妙。」過了一會,又安慰他道:「狄兄弟,你心中的委屈,我已猜到了十之八九。人家既然對你無情無義,你又何必將這女子苦苦放在心上?大丈夫何患無妻?將來娶一個勝你師妹十倍的女子,又有何難?」
         狄雲聽了這番說話,三年多來郁在心中的委屈,忍不住便如山洪般奔瀉了出來,但覺胸口一酸,淚珠滾滾而下,到後來,便伏在丁典懷中大哭起來。
         丁典摟住他上身,輕輕撫摸他的長髮。
         過得三天,狄雲精神稍振。丁典低低地跟他有說有笑,講些江湖上的掌故趣事,跟他解悶。但當獄吏送飯來時,丁典卻仍對狄雲大聲呼叱,穢語辱罵,神情與前毫無異樣。
         一個折磨得他苦惱不堪的對頭,突然間成為良朋好友,若不是戚芳嫁了人這件事不斷象毒蟲般咬噬著他的心,這時的獄中生涯,和三年多來的情形相比,簡直算得是天堂了。
         狄雲曾向丁典問起,為什麼以前當他是歹人,為什麼突然察覺了真相。丁典道:「你若真是歹人,決不會上吊自殺。我等你氣絕好久,死得透了,身子都快僵了,這才施救。普天下除了我自己之外,沒人知道我已練成『神照經』的上乘功夫。若不是我會得這門功夫,無論如何救你不轉。你自殺既是真的,那便不是向我施苦肉計的歹人了。」狄雲又問:「你疑心我向你施苦肉計?那為什麼?」丁典微笑不答。
         第二次狄雲又問到這件事時,丁典仍是不答,狄雲便不再問了。
         一日晚上,丁典在他耳邊低聲道:「我這『神照經』功夫,是天下內功中威力最強、最奧妙的法門。今日起我傳授給你,你小心記住了。」狄雲搖頭道:「我不學。」丁典奇道:「這等機緣曠世難逢,你為什麼不要學?」狄雲道:「這種日子生不如死。咱二人此生看來也無出獄的時候,再高強的武功學了也是毫無用處。」丁典笑道:「要出獄去,那還不容易?我將初步口訣傳你,你好好記著。」
         狄雲甚是執拗,尋死的念頭兀自未消,說什麼也不肯學。丁典又好氣又好笑,卻也束手無策,恨不得再像從前那般打他一頓。
         又過數日,月亮又要圓了。狄雲不禁暗暗替丁典擔心。丁典猜到他心意,說道:「狄兄弟,我每月該當有這番折磨,我受了拷打後,回來仍要打你出氣,你我千萬不可顯得和好,否則於你我都是大大的不利。」狄雲問道:「那為什麼?」丁典道:「他們倘若疑心你我交了朋友,便會對你使用毒刑,逼你向我套問一件事。我打你罵你,就可免得你身遭惡毒慘酷的刑罰。」
         狄雲點頭道:「不錯。這件事既如此重要,你千萬不可說與我知道,免得我一個不小心,走漏了風聲。丁大哥,我是個毫無見識的鄉下小子,倘若糊里糊塗誤了你的大事,如何對得你起?」
         丁典道:「他們把你和我關在一起,初時只道他們派你前來臥底,假意討好於我,從中設法套問我的口風,因此我對你十分惱怒,大加折磨。現下我知道你不是臥底的奸細了,可是他們將你和我關在一起,這般三年四年的不放,用意仍在盼你做奸細。只望你討得我的歡心,我向你吐露了機密,他們便可拷打逼問於你。他們情知對付我很難,對付你這個年輕小伙子,那便容易之極。你是知縣衙門的犯人,卻送到知府衙門的囚牢來監禁,自然便是這個緣故。」
         十五晚上,四名帶刀獄卒提了丁典出去。狄雲心緒不寧,等候他回轉。到得四更天時,丁典又是目青鼻腫、滿身鮮血的回到牢房。
         待四名獄卒走後,丁典臉色鄭重,低聲道:「狄兄弟,今天事情很是糟糕,當真不巧之極,給仇人認出了我。」狄雲道:「怎麼?」丁典道:「每月十五,知府提我去拷打一頓,那是例行公事。可是今天有人來行刺知府,眼見他性命不保,我便出手相救,只因我身有銬鐐,四名刺客中只殺了三個,第四個給他跑了,這可留下了禍胎。」
         狄雲越聽越奇怪,連問:「知府到底為什麼這般拷打你?這知府這等殘暴,有人行刺,你又何必救他?逃走的刺客是誰?」丁典搖搖頭,歎道:「一時也說不清楚這許多事。狄弟,你武功不濟,又沒了力氣,以後不論見到什麼事,千萬不可出手助我。」
         狄雲並不答話,心想:「我姓狄的豈是貪生怕死之徒?你拿我當朋友,你若有危難,我怎能不出手?」
         此後數日,丁典只是默默沉思,除了望著遠處高樓窗檻上的花朵,臉上偶爾露出一絲微笑之外,整日仰起了頭呆想。
         到了十九那一天深夜,狄雲睡得正熟,忽聽得喀喀兩聲。他睜開眼來,月光下只見兩名勁裝大漢使利器砍斷了牢房外的柵欄,手中各執一柄單刀,擁身而入。狄雲驚得呆了,不知如何是好,但見丁典倚牆而立,嘿嘿冷笑。
         那身材較矮的大漢說道:「姓丁的,咱兄弟倆踏遍了天涯海角,到處找你,哪想得到你竟是躲入荊州府的牢房,做那縮頭烏龜。總算老天有眼,尋到了你。」另一名大漢道:「咱們真人面前不說假話,你將那本書取出來,三份對分,咱兄弟非但不會難為你,還立刻將你救出牢獄。」丁典搖頭道:「不在我這裡。十三年前,早就給言達平偷了去啦。」
         狄雲聽到「言達平」三字,心中一動:「那是我二師伯啊,怎地跟此事生了關連?」
         那矮大漢喝道:「你故佈疑陣,你想瞞得過我去?去你的吧!」揮刀上前,刀尖刺向丁典的咽喉,丁典不閃不避,讓那刀尖將及喉頭數寸之處,突然一矮身,欺向身材較高的大漢左側,手肘撞處,正中他上腹。那大漢一聲沒哼,便即委倒。
         那矮大漢驚怒交集,呼呼兩刀,向丁典疾劈過去。丁典雙臂一舉,臂間的鐵鏈將單刀架開,便在同時,膝蓋猛地上挺,撞在矮大漢身上。那人猛噴鮮血,倒斃於地。
         丁典霎間空手連斃二人,狄雲不由得瞧呆了。他武功雖失,眼光卻在,知道自己縱然功力如舊,長劍在手,也未必及得上這矮漢子,另外那名漢子未及出手,便已身亡,功夫如何雖瞧不出端倪,但既與那矮漢聯手,想來也必不弱。丁典琵琶骨中仍是穿著鐵鏈,竟然在舉手投足之間便連殺兩名好手,實令他驚佩無已。
         丁典將兩具屍首從鐵柵間擲了出去,倚牆便睡。此刻鐵柵已斷,他二人若要越獄,實是大有機會,但丁典既一言不發,狄雲也不覺得外面的世界比獄中更好。
         第二日早晨,獄卒進來見了兩具屍體,登時大驚小怪地吵嚷起來。丁典怒目相向,狄雲聽而不聞。那獄卒除了將屍首搬去,一點也問不出什麼緣故來。
         又過兩日,狄雲半夜裡又被異聲驚醒。朦朧之中,只見丁典雙臂平舉,正和一名道人四掌相抵。兩人站著動也不動。這道人何時進來,如何和丁典比拚內力,狄雲竟然半點不知。
         他曾聽師父說過,比武角鬥之中,以比拚內力最為凶險,不但毫無旋回閃避的餘地,而且往往是必分生死,說不上什麼點到為止。
         星月微光之下,但見那道人極緩慢地向前跨了一步,丁典也慢慢地退了一步。過了好一會,那道人又邁出一步,丁典跟著退了一步。
         狄雲見那道人步步進逼,顯然頗佔上風,焦急起來,突然搶步上前,舉起手上鐵銬,往那道人頭頂上擊了下去。鐵銬剛碰到道人的頂門,驀地裡不知從何處湧來一股暗勁,猛力在他身上一推。他站立不定,直摔了出去。砰的一聲,重重在牆上一撞,一屁股坐了下來,伸手撐地欲起,黑暗中卻撐在一隻瓦碗邊上,喀的一聲,瓦碗被他按破了一邊,但覺得滿手是水。他更不多想,抓起瓦碗,將半碗冷水逕往那道人後腦潑去。
         丁典這時的內力其實早已遠在那道人之上,只是要試試自己新練成的神功,收發之際到底有何等威力,才將他作為試招的靶子。那道人本已累得筋疲力竭,油盡燈枯,這半碗冷水潑到後腦,一驚之下,但覺對方的內勁洶湧而至,格格格格爆聲不絕,肋骨、臂骨、腿骨寸雨斷折。他眼望丁典,說道:「你……你已練成了『神照經』的……大法……那……是……
         天下……天下……無敵手……」慢慢縮成一個肉團,氣絕而死。
         狄雲心中怦怦亂跳,道:「丁大哥,你這『神照經』的大法原來……原來這等厲害。當真是天下無敵手麼?」
         丁典臉色凝重,道:「單打獨鬥,頗足以稱雄江湖,但敵人若是群起而攻,仍怕寡不敵眾。這梟道人受我內力壓擊之後,尚能開口說話。顯然我功力未至爐火純青的境地。三日之內,必有真正勁敵到來。狄兄弟,你能助我一臂之力嗎?」
         狄雲豪興勃發,說道:「但憑大哥吩咐,只是我……我武功全失,就算不失,那也是太過低微。」丁典微微一笑,從草墊下抽出一柄單刀來,便是日前那兩名大漢所遺下的,說道:「你將我的鬍子剃去,咱們使一點詭計。」
         狄雲接過單刀,便去剃他的滿臉虯髯。那柄單刀極為鋒銳,貼肉剃去,丁典腮上虯髯紛紛而落。丁典將剃下來的一根根鬍子都放在手掌之中。
         狄雲笑道:「你捨不得這些跟隨你多年的鬍子麼?」丁典道:「那倒不是。我要你扮一扮我。」狄雲奇道:「我扮你?」丁典道:「不錯,三日之內,將有勁敵到來。那五個人單打獨鬥都不是我對手,但一齊出手,那就十分厲害。我要他們將你錯認為我,全神貫注的想對付你時,我就出其不意的從旁襲擊,攻他們個措手不及。」
         狄雲囁嚅道:「這個……這個……只怕有點……不夠光明正大。」丁典哈哈大笑,道:「光明正大,光明正大!江湖上人心多少險詐,個個都以鬼蜮伎倆對你,你待人光明正大,那不是自尋死路麼?」狄雲道:「話雖如此,不過……不過……」
         丁典道:「我問你:當初進牢之時,你大叫冤枉。我信得過你定然清白無辜。可是怎會在牢裡一關三年多,始終沒法洗雪?」狄雲道:「嗯,這個,我就是難以明白。」丁典微笑道:「是誰送了你進牢來,自然是誰使了手腳,一直使你不能出去。」狄雲道:「我總是想不通,那萬震山的小妾桃紅和我素不相識,無冤無仇,為什麼要陷害我,使我身敗名裂,受盡這許多苦楚?」丁典問道:「他們怎麼陷害於你,說給我聽聽。」
         狄雲一面給他剃鬚,一面將如何來荊州拜壽、如何打退大盜呂通、如何與萬門八弟子比劍打架、如何師父刺傷師伯逃走、如何有人向萬震山的妾侍非禮、自己出手相救反被陷害等情一一說了,只是那老丐夜中教劍一節,卻略去了不說。只因他曾向老丐立誓,決不洩漏此事,再者也覺此事乃是旁枝末節,無甚要緊。
         他從頭至尾的說完,丁典臉上的鬍子也差不多剃完了。狄雲歎了口氣道:「丁大哥,我受這潑天的冤屈,那不是好沒來由麼?那定是他們恨我師父殺了萬師伯。可是萬師伯只是受了點傷,並沒有死,將我關了這許多年,也該放我出去了,要說將我忘了,卻又不對。那姓沈的小師弟不是探我來著嗎?」
         丁典側過頭,向他這邊瞧瞧,又向他那邊瞧瞧,只是嘿嘿冷笑。
         狄雲摸不著頭腦,問道:「丁大哥,我說得什麼不對了?」丁典冷笑道:「對,對,完全對,那又有什麼地方不對頭的?倘若不是這樣,那才不對頭了。」狄雲奇道:「什……什麼?」
         丁典道:「喏!你自己想想。有一個傻小子,帶了一個美貌妞兒到我家來。我見這妞兒便動了心,可是這妞兒對那傻小子實在不錯。我想佔這妞兒,便非得除去這傻小子不可。你想得使什麼法子才好?」
         狄雲心中暗暗感到一陣涼意,隨口道:「使什麼法子才好?」          丁典道:「若是用毒藥或是動刀子殺了那傻小子,身上擔了人命,總是多一層干係,何況那美貌妞兒說不定是個烈性女子,不免要尋死覓活,說不定更要給那傻小子報仇,那不是糟了?依我說啊,還是將那傻子送到官裡,關將起來的好。要令那妞兒死心塌地的跟我,須得使她心中惱恨這傻小子,那怎麼辦?第一、須得使那小子移情別戀;第二、須得令那小子顯得是自己撇開這個妞兒;第三、最好是讓那小子幹些見不得人的無恥勾當,讓那妞兒一想起來便噁心。」
         狄雲全身發顫,道:「你……你說這一切,全是那姓萬的……是萬圭安排的?」
         丁典微笑道:「我沒親眼瞧見,怎麼知道?你師妹生得很俊,是不是?」
         狄雲腦中一片迷惘,點了點頭。
         丁典道:「嗯,為了討好那個姑娘,我自然要忙忙碌碌哪,一筆筆白花花的銀子拿將出來,送到衙門裡來打點,說是在設法救那個小子。最好是跟那姑娘一起來送銀子,那姑娘什麼都親眼瞧見了,心中自是好生感激。這些銀子確是送給了府台大人,知縣大人,送了給衙門裡的師爺,那倒一點不錯。」
         狄雲道:「他使了這許多銀子,總該有點功效吧?」丁典道:「自然有啊,有錢能使鬼推磨,怎麼會沒有功效?」狄雲道:「那怎……怎麼一直關著我,不放我出去?」
         丁典笑道:「你犯了什麼罪?他們陷害你的罪名,也不過是強姦未遂,偷盜一些錢財。
         既不是犯上作亂,又不是殺人放火,那又是什麼重罪了?那也用不著穿了你的琵琶骨,將你在死囚牢裡關一輩子啊。這便是那許多白花花銀子的功效了。妙得很,這條計策天衣無縫。
         這個姑娘住在我家裡,她心中對那傻小子倒還是念念不忘的,可是等了一年又一年,難道能一輩子不嫁人嗎?」
         狄雲提起單刀,噹的一聲,砍在地下,說道:「丁大哥,原來我一直不能放出去,都是萬圭使了銀子的緣故。」
         丁典不答,仰起了頭沉吟,忽然皺起眉頭,說道:「不對,這條計策中有一個老大破綻,大大的不對。」
         狄雲怒道:「還有什麼破綻?我師妹終於嫁給她啦。若不是蒙你相救,我自縊身死,那不是萬事順遂,一切都稱了他的心?」          丁典在獄室中走來走去,不住搖頭,說道:「其中有一個大大的破綻,他們如此工於心計,怎能見不到?」狄雲道:「你說有什麼破綻?」
         丁典道:「你師父啊。你師父傷了你師伯後,逃了出去。荊州五雲手萬震山在武林中大大有名,他受傷不死的訊息沒幾天便傳了出去,你師父就算沒臉再見師兄,難道就不派人來接你師妹回家?你師妹這一回家,那萬圭苦心籌劃的陰謀毒計,豈不是全盤落了空?」
         狄雲伸手連連拍擊大腿,道:「不錯,不錯!」他手上帶著手銬,這一拍腿,鐵鏈子登時噹噹的直響。他見丁典形貌粗魯,心思竟恁地周密,不禁極是欽佩。
         丁典側過了頭,低聲道:「你師父為什麼不來接女兒回去,這其中定是大有蹊蹺。萬圭他們事先一定已料到了這一節,否則這計策不會如此安排。這中間的古怪,一時之間我實是猜想不透。」
         狄雲直到今日,才從頭至尾的明白了自己陷身牢獄的關鍵。他不斷伸手擊打自己頭頂,大罵自己真是蠢才,別人一想就通的事,自己三年多來始終莫名其妙。
         他自怨自艾了一會,見丁典兀自苦苦思索,便道:「丁大哥,你不用多想啦。我師父是個鄉下老實人,想是他傷了萬師伯,一嚇之下,遠遠逃到了蠻荒邊地,再也聽不到江湖上的訊息,那也是有的。」
         丁典睜大了眼睛,瞪視著他,臉上充滿了好奇,道:「什麼?你……你師父是個鄉下老實人……他殺了人會害怕逃走?」
         狄雲道:「是啊,我師父再忠厚老實也沒有了,萬師伯冤枉他偷盜太師父的什麼劍訣,他一怒之下,忍不住動手,其實他心地再好也沒有了。」
         丁典嘿的一聲冷笑,自去坐在屋角,嘴裡輕哼小曲。狄雲奇道:「你為什麼冷笑?」丁典道:「不為什麼。」狄雲道:「一定有原因的。丁大哥,你儘管說好了。」
         丁典道:「好吧!你師父外號叫作什麼?」狄雲道:「叫作『鐵鎖橫江』。」丁典道:「那是什麼意思?」狄雲遲疑半晌,道:「這種文縐縐的話,我原本不在懂。猜想起來,是說他老人家武功了得,善於守禦,敵人攻不進他門戶的意思。」
         丁典哈哈大笑,道:「小兄弟,你自己才是忠厚老實得可以。鐵鎖橫江,那是叫人上也上不得,下也下不得。老一輩的武林人物,誰不知道這個外號的含意?你師父聰明機變,厲害之極,只要是誰惹上了他,他一定挖空心思的報復,叫人好似一艘船在江心渦漩中亂轉,上也上不得,下也下不得。你如不信,將來出獄之後,盡可到外面打聽打聽。」
         狄雲兀自不信,道:「我師父教我劍法,將招法都解錯了,什麼『孤鴻海上來,池潢不敢顧』,他解作『哥翁喊上來,是橫不敢過』;什麼『落日照大旗,馬鳴風蕭蕭』,他解作『老泥招大姐,馬命風小小』。他字也不大識,怎說得上聰明機變?」
         丁典歎了口氣,道:「你師父博學多才,怎會解錯詩句?他城府極深,定有別意。為什麼連自己徒兒也要瞞住,外人可猜測不透了。嘿嘿,倘若你不是這般……這般忠厚老實,他也未必肯收你為徒。咱們別說這件事了,來吧,我給你黏成個大鬍子。」
         他提起單刀,在梟道人屍體的手臂上砍了一刀。梟道人新死未久,刀傷處流出血來。丁典將一根根又粗又硬的鬍子醮了血,黏在狄雲的兩腮和下顎。
         狄雲聞得一陣血腥之氣,頗有懼意,但想到萬圭的毒計、師父這個外號,以及許許多多自己不明白的事端,只覺得這世上最平安的,反而是在這牢獄之中。

《荊楚爭雄記》上冊目錄

第一章 鄉下人進城

         托!托托托!托!托托!
         兩柄木劍揮舞交鬥,相互撞擊,發出托托之聲。有時相隔良久而無聲息,有時撞擊之聲密如聯珠,連綿不絕。
         那是在湘西沅陵南郊的麻溪鄉下,三間小屋之前,曬穀場上,一對青年男女手持木劍,正在比試。
         屋前矮凳上坐著一個老頭兒,嘴裡咬著一根短短的旱煙管,手中正在打草鞋,偶而抬起頭來,向這對青年男女瞧上一眼,嘴角邊微微含笑,意示嘉許。淡淡陽光穿過他口中噴出來的一縷縷青煙,照在他滿頭白髮、滿臉皺紋之上,但他向吞吐伸縮的兩柄木劍瞥上一眼時,眼中神光炯然,凜凜有威,看來他的年紀其實也並不很老,似乎五十歲也還不到。
         那少女十七八歲年紀,圓圓的臉蛋,一雙大眼黑溜溜的,這時累得額頭見汗,左頰上一條汗水流了下來,直流到頸中。她伸左手衣袖擦了擦,臉上紅得像屋簷下掛著的一串串紅辣椒。那青年比她大著兩三歲,長臉黝黑,顴骨微高,粗手大腳,那是湘西鄉下常見的莊稼少年漢子,手中一柄木劍倒使得頗為靈動。
         突然間那青年手中木劍自左上方斜劈向下,跟著向後挺劍刺出,更不回頭。那少女低頭避過,木劍連刺,來勢勁急。那青年退了兩步,木劍大開大闔,一聲吆喝,橫削三劍。那少女抵擋不住,突然收劍站住,竟不招架,嬌嗔道:「算你厲害,成不成?把我砍死了罷!」
         那青年沒料到她竟會突然收劍不架,這第三劍眼見便要削上她腰間,一驚之下,急忙收招,只是去勢太強,撲的一聲,劍身竟打中了自己左手手背,「啊喲」一聲,叫了出來。那少女拍手叫好,笑道:「羞也不羞?你手中拿的若是真劍,這隻手還在嗎?」
         那青年一張黑臉黑裡泛紅,說道:「我怕削到你身上,這才不小心碰到自己。若是真的拚鬥,人家肯讓你麼?師父,你倒評評這個理看。」說到最後這句話時,面向老者。
         那老者提著半截草鞋,站起身來,說道:「你兩個先前五十幾招拆得還可以,後面這幾招,可簡直不成話了。」從少女手中接過木劍,揮劍作斜劈之勢,說道:「這一招『哥翁喊上來』,跟著一招『是橫不敢過』,那就應當橫削,不可直刺。阿芳,你這兩招是『忽聽噴驚風,連山若布逃』,劍勢該像一匹布那樣逃了開去。阿雲這兩招『落泥招大姐,馬命風小小』倒使得不錯。不過招法既然叫做『風小小』,你出力地使劍,那就不對了。咱們這一套劍法,是武林中大大有名的『躺屍劍法』,每一招出去,都要敵人躺下成為一具死屍。自己人比劃喂招雖不能這麼當真,但『躺屍』二字,總是要時時刻刻記在心裡的。」
         那少女道:「爹,咱們的劍法很好,可是這名字實在不大……不大好聽,躺屍劍法,聽著就叫人害怕。」
         那老者道:「聽著叫人害怕,那才威風哪。敵人還沒動手,先就心驚膽戰,便已輸了三分。」他手持木劍,將適才這六招重新演了一遍。只見他劍招凝重,輕重進退,俱是狠辣異常,那一雙青年男女瞧得心下佩服,拍起手來。那老者將木劍還給少女,說道:「你兩個再練一遍。阿芳別鬧著玩,剛才師哥若不是讓你,你小命兒還在麼?」
         那少女伸了伸舌頭,突然間一劍刺出,迅捷之極。那青年不及防備,急忙回劍招架,但被那少女佔了機先,連連搶攻,那青年一時之間竟沒法扳回。眼見敗局已成,忽然東北角上馬蹄聲響,一乘馬快奔而來。
         那青年回頭道:「是誰來啦?」那少女喝道:「打敗了,別賴皮!誰來了跟你有甚相干?」刷刷刷又是連攻三劍。那青年奮力抵擋,怒道:「你道我怕了你不成?」那少女笑道:「你嘴上不怕心裡怕。」左刺一劍,右刺一劍,兩招去勢極是靈動。
         其時馬上乘客已勒住了馬,大聲叫道:「『天花落不盡,處處鳥銜飛!』妙啊!」
         那少女「咦」的一聲,向後跳開,向那乘客打量,只見他約莫二十三四歲年紀,服飾考究,是城裡有錢人家子弟的打扮,不禁臉上一紅,輕聲道:「爹,他……怎麼知道?」
         那老者聽得馬上乘客說出女兒這兩招劍法的名稱,心下也感詫異,正待相詢。那乘客已滾鞍下馬,上前抱拳說道:「請問老丈,麻溪鋪有一位劍術名家,『鐵索橫江』戚長發戚老爺子,他住在哪裡?」那老者道:「我便是戚長發。什麼『劍術名家』,那可是萬萬不敢當了。大爺尋我作甚?」
         那青年壯士拜倒在地,說道:「晚輩卜垣,跟戚師叔磕頭。晚輩奉家師之命,特來叩見。」戚長發道:「不敢當,不敢當!」伸手扶起,雙臂微運內勁。卜垣只感半身酸麻,臉上一紅,道:「戚師叔考較晚輩起來啦,一見面便叫晚輩出醜。」
         戚長發笑道:「你內功還差著點兒。你是萬師哥的第幾弟子?」卜垣臉上又是一紅,道:「晚輩是師父第五個不成材的弟子。師父他老人家日常稱老戚師叔內功深厚,怎麼拿晚輩喂起招來啦!」戚長發哈哈大笑,道:「萬師哥好?我們老兄弟十幾年不見啦。」卜垣道:「托你老人家福,師父安好。這兩位師哥師姊,是你老人家高足吧?劍法真高!」
         戚長發招招手,道:「阿雲,阿芳,過來見過卜師哥。這是我的光桿兒徒弟狄雲,這是我的光桿兒女兒阿芳。嘿,鄉下姑娘,便這麼不大方,都是自己一家人,怕什麼丑了?」
         戚芳躲在狄雲背後,也不見禮,只點頭笑了笑。狄雲道:「卜師兄,你練的劍法跟我們的都是一路,是嗎?不然怎麼一見便認出了師妹劍招。」
         戚長發「呸」的一聲,在地下吐了口痰,說道:「你師父跟他師父同門學藝,學的自然是一路劍法了,那還用問?」
         卜垣打開馬鞍旁的布囊,取出一個包袱,雙手奉上,說道:「戚師叔,師父說一點兒薄禮,請師叔賞面收下。」戚長發謝了,便叫女兒收了。
         戚芳拿到房中,打開包袱,見是一件錦緞面羊皮袍子,一隻漢玉腕鐲,一頂氈帽,一件黑呢馬褂。戚芳捧了出來,笑嘻嘻地叫道:「爹,爹,你從來沒穿過這麼漂亮的衣衫,穿了起來,哪還像個莊稼人?這可不是發了財、做了官麼?」
         戚長發一看,也不禁怔住了,隔了好一會,才忸忸怩怩地道:「萬師哥……這個……嘿嘿,真是的……」
         狄雲到前村去打了三斤白酒。戚芳殺了一隻肥雞,摘了園中的大白菜和空心菜,滿滿煮了一大盤,另有一大碗紅辣椒浸在鹽水之中。四人團團一桌,坐著吃飯。
         席上戚長發問起來意。卜垣說道:「師父說跟師叔十多年不見,好生記掛,早就想到湖南來探訪,只是師父他老人家每日裡要練『連城劍法』,沒法走動……」戚長發正端起酒碗放在唇邊,將剛喝進嘴的一口酒吐回碗裡,忙問:「什麼?你師父在練『連城劍法』?」卜垣神情很是得意,道:「上個月初五,師父已把『連城劍法』練成了。」
         戚長發更是一驚,將酒碗重重往桌上一放,小半碗酒都潑了出來,濺得桌上和胸前衣襟上都是酒水。他呆了一陣,突然哈哈大笑,伸手在卜垣的肩頭重重一拍,說道:「他媽的,好小子,你師父從小就愛吹牛。這『連城劍法』連你師祖都沒練成,你師父的玩藝兒又不見得如何高明,別來騙你師叔啦,喝酒,喝酒……」說著仰脖子把半碗白酒都喝乾了,左手抓了一隻紅辣椒,大嚼起來。
         卜垣臉上卻沒絲毫笑意,說道:「師父知道師叔定是不信,下月十六,是師父他老人家五十歲壽辰,請師叔帶同師弟師妹,同去荊州喝杯水酒。師父命晚輩專誠前來相邀,無論如何要請師叔光臨。師父說道,他的『連城劍法』只怕還有練得不到之處,要跟師叔一起來琢磨琢磨,師父常說師叔劍法了得,我們師兄弟如得師叔指點幾招,大夥兒一定大有進益。」
         戚長發道:「你那二師叔言達平,已去請過了麼?」卜垣道:「言二師叔行蹤無定,師父曾派二師哥、三師哥、四師哥三位,分別到河南、江南、雲貴三處尋訪,都說找不到。戚師叔可曾聽到言二師叔的訊息麼?」
         戚長發歎了口氣,說道:「我們師兄弟三人之中,二師哥武功最強,若說他練成了『連城劍法』,我倒還有三分相信。你師父嘛,嘿嘿,我不信,我不信!」
         他左手抓住酒壺,滿滿倒了一碗酒,右手拿著酒碗,卻不便喝,忽然大聲道:「好!下月十六,我准到荊州,給你師父拜壽,倒要瞧瞧他的『連城劍法』是怎麼練成的。」
         他將酒碗重重在桌上一頓,又是半碗酒潑了出來,濺得桌上、衣襟上都是酒水。
         「爹爹,你把大黃拿去賣了,來年咱們耕田怎麼算啊?」
         「來年到來年再說,哪管得這許多?」
         「爹爹,咱們在這兒不是好好的麼?到荊州去幹什麼?什麼萬師伯做生日,賣了大黃做盤纏,我說犯不著。」
         「爹爹答應了卜垣的,一定得去。大丈夫一言既出,怎能反悔?帶了你和阿雲到大地方見見世面,別一輩子做鄉下人。」
         「做鄉下人有什麼不好?我不要見什麼世面。大黃是我從小養大的。我帶著它去吃草,帶著它回家。爹爹,你瞧瞧大黃在流眼淚,它不肯去。」
         「傻姑娘!牛是畜生,知道什麼?快放開手。」
         「我不放手。人家買了大黃去,要宰來吃了,我不捨得。」
         「不會宰的,人家買了去耕田。」
         「昨天王屠戶來跟你說什麼?一定是買大黃去殺了。你騙我,你騙我。你瞧,大黃在流眼淚。大黃,大黃,我不放你去。雲哥,雲哥!快來,爹爹要賣了大黃……」
         「阿芳!爹爹也捨不得大黃。可是咱們空手上人家去拜壽,那成麼?咱們三個滿身破破爛爛的,總得縫三套新衣,免得讓人看輕了。」
         「萬師伯不是送了你新衣新帽麼?穿起來挺神氣的。」
         「唉,天氣這麼熱,老羊皮袍子怎麼背得上身?再說,你師伯誇口說練成了『連城劍法』,我就是不信,非得親眼去瞧瞧不可。乖孩子,放開了手。」
         「大黃,人家要宰你,你就用角撞他,自己逃回來,不!人家會追來的,你逃得遠遠的,逃到山裡……」
         半個月後,戚長發帶同徒兒狄雲、女兒戚芳,來到了荊州。三人都穿了新衣,初來大城,土頭土腦,都有點兒心虛膽怯,手足無措。打聽「五雲手」萬震山的住處。途人說道:「萬老英雄的家還用問?那邊最大的屋子便是了。」
         狄雲和戚芳一走到萬家大宅之前,瞧見那高牆朱門、掛燈結綵的氣派,心中都是暗自嘀咕。戚芳緊緊拉住了父親的衣袖。戚長發正待向門公詢問,忽見卜垣從門裡出來,心中一喜,叫道:「卜賢侄,我來啦。」
         卜垣忙迎將出來,喜道:「戚師叔到了。狄師弟好,師妹好。師父正牽記著師叔呢。這幾天老是說:『戚師弟怎麼還不到?』請吧!」
         戚長發等三人走進大門,鼓樂手吹起迎賓的樂曲。嗩吶突響,狄雲吃了一驚。
         大廳上一個身形魁梧的老者正在和眾賓客周旋。戚長發叫道:「大師哥,我來啦!」那老者一怔,似乎認不出他,呆了一呆,這才滿臉笑容的搶將出來,呵呵笑道:「老三,你可老得很了,我幾乎不認得你啦!」
         師兄弟正要拉手敘舊,忽然鼻中聞到一股奇臭,接著聽得一個破鑼似的聲音喝道:「萬震山,你十年前欠了我一文錢,今日該還了罷?」戚長發一轉頭,只見廳口一人提起一隻木桶,雙手一揚,滿桶糞水,疾向他和萬震山二人潑將過來。
         戚長發眼見女兒和徒弟站在身後,自己若是側身閃避,這一桶糞水勢必兜頭潑在女兒身上,他應變奇速,雙手抓住長袍,運勁一崩,拍拍拍拍一陣迅速輕響,扣子崩斷,左手抓住衣襟向外一崩,長袍已然離身,內勁貫處,一件長袍便如船帆鼓風,將潑來的糞水盡行兜在其中。他順手一送,兜滿糞水的長袍向來人疾飛過去。
         那人擲出糞桶,便即躍在一旁,砰彭,拍啦,糞桶和長袍先後著地,滿廳臭氣瀰漫。
         只見那人滿腮虯髯,身形魁梧,威風凜凜地站在當地,哈哈大笑,說道:「萬震山,兄弟千里迢迢的來給你拜壽,少了禮物,送上黃金萬兩,恭喜你金玉滿堂啊!」
         萬震山的八名弟子見此人如此前來搗亂,將一座燈燭輝煌的壽堂弄得污穢不堪,無不大怒。八個人一擁而上,要揪住他打個半死。
         萬震山喝道:「都給我站住了。」八名弟子當即停步。二弟子周圻向那大漢破口大罵:「操你奶奶個雄,你是什麼東西?今天是萬老爺的好日子,卻來攪局,不揍你個好的,你王八羔子,也不知道五雲手萬家的厲害。」
         萬震山已認出這虯髯漢子的來歷,說道:「我道是誰,原來是太行山呂大寨主到了。呂大寨主這幾年發了大財哪,家裡堆滿了黃金萬兩使不完,隨身還帶著這許多。」
         眾賓客聽到「太行山呂大寨主」這七個字,許多人紛紛交頭接耳地議論「原來是太行山的呂通,不知他如何跟萬老爺子結下了樑子。」「這呂通是北五省中黑道上極厲害的人物,一手六合刀六合拳,黃河南北可是大大的有名。」「善者不來,來者不善!今日有一番熱鬧瞧的了。」
         呂通冷笑一聲,說道:「十年之前,我兄弟在太原府做案,暗中有人通風報訊,壞了我們的買賣。那也不打緊,卻累得我兄弟呂威壞在鷹爪子手裡,死於非命。直到三年之前,才查到原來是你萬震山這狗賊幹的好事。這件事你說怎麼了結?」
         萬震山道:「不錯,那是我姓萬的通風報訊。在江湖上吃飯,做沒本錢買賣,那也沒什麼,可是你兄弟呂威強姦人家黃花閨女,連壞四條人命。這等傷天害理之事,我姓萬的遇上了可不能不管。」
         眾人一聽,都大聲叫嚷起來:「這種惡事也幹,不知羞恥!」「賊強盜,綁了他起來送官。」「採花大盜,竟敢到江陵來撒野!」
         呂通突然一個箭步,從庭院中竄到廳前,橫過手臂,便向楹柱上擊了過去。連擊數下,只聽得喀喇喇一響,一條碗口粗細的楹柱登時斷為兩截,屋瓦紛紛墮下,院中廳前,一片煙塵瀰漫。許多人逃出了廳外。眾人見他露了這手鐵臂功,無不凜然,均想:「若是身上給他手臂這麼橫掃一記,哪裡還有命在?」
         呂通反身躍回庭院,大聲叫道:「萬震山,你當真是俠義道,就該明刀明槍的出來打抱不平,我倒服你是條好漢。為什麼偷偷的去向官府通風?又為什麼吞沒了我兄弟已經到手了的六千兩銀子?他媽的,你卑鄙無恥!有種的就來拚個死活!」
         萬震山冷笑道:「呂大寨主,十年不見,你功夫果然大大長進了。只可惜似你這等人物,武功越強,害人越多。姓萬的年紀雖老,只得來領教領教。」說著緩步而出。
         忽然間人叢中竄出一個粗眉大眼的少年,悄沒聲地欺近身去,雙臂一翻,已勾住了呂通的兩條手臂,大聲叫道:「你弄髒了我師父的新衣服,快快賠來!」正是戚長發的弟子狄雲。
         呂通雙臂一振,要將這少年震開,不料手臂給狄雲死命勾住了,無法掙脫。呂通這鐵臂功須得橫掃直擊,方能發揮威力,冷不防被他勾住了,臂上勁力使不出來。他大怒之下,右膝一舉,撞在狄雲的小腹之上,喝道:「快放手!」狄雲吃痛,臂力一鬆。呂通一招「風雲乍起」,掙脫了他雙臂,呼的一拳擊出,正是「六合拳」中的一招「烏龍探海」。
         狄雲急竄讓開,叫道:「我不跟你打架。我師父這件新袍子,花了三兩銀子縫的,咱們賣了大牯牛大黃,才縫了三套衣服,今兒第一次上身……」呂通怒道:「愣小子,胡說八道什麼?」狄雲衝上三步,叫道:「你快賠來!」他是農家子弟,最愛惜物力,眼見師父賣去心愛的大牯牛縫了三套新衣,第一次穿出來便讓人給糟踏了,教他如何不深感痛惜?他也不理呂通跟萬震山之間有什麼江湖過節,師父這件袍子總之是非賠不可。
         萬震山道:「狄賢侄退下,你師父的袍子由我來賠便是。」狄雲道:「要他賠,他要是走了,你又不認賬,那便糟了。」說著又去扭呂通的衣襟。呂通一閃,砰的一拳,擊在狄雲胸口,只打得他身子連晃,險些摔倒。萬震山喝道:「狄賢侄退下!」語氣已頗嚴峻。
         狄雲紅了雙眼,喝道:「你不賠衣服還打人,不講理麼!」呂通笑道:「我打你這渾小子便怎樣?」狄雲道:「我也打你!」身形一挫,左掌斜劈,右掌已從左掌底穿出。呂通使招「打虎式」,左腿虛坐,右拳揮擊出去。
         兩人這一搭上手,霎時之間拆了十餘招。狄雲自幼跟著戚長發練武,與師妹戚芳過招比劍,從沒一天間斷。呂通雖是晉中大盜,黑道中的成名人物,一時之間卻也打他不倒,幾次要使鐵臂功,都被他乖巧避開,在他肩頭打中了兩拳,狄雲肉厚骨壯,也沒受傷。
         再拆數招,呂通焦躁起來,突然間拳法一變,自「六合拳」變為「赤尻連拳」。這套拳法亦是「六合拳」中一路,只是雜以猴拳,講究摟、這打、騰、封、踢、潭、掃、掛,又加上「貓竄、狗閃、兔滾、鷹翻、松子靈、細胸巧、鷂子翻身、跺子腳」八式,式中套式,變幻多端。狄雲沒見過這路拳法,心中一慌,左腿上接連給他踹了兩腳。
         萬震山瞧出他不是敵手,喝道:「狄賢侄退下,你打他不過。」
         狄雲叫道:「打不過也要打。」砰的一響,胸口又被呂通打了一拳。
         戚芳在旁瞧著,一直為師哥擔心,這時忍不住也叫:「師哥,不用打了,讓萬師伯打發他。」但狄雲雙臂直上直下,不顧性命的前衝,不住吆喝:「我不怕你,我不怕你。」砰的一聲,鼻子又中一拳,登時鮮血淋漓。
         萬震山皺起了眉頭,向戚長發道:「師弟,他不聽我話,你叫他下來吧。」戚長發哼了一聲,道:「讓他吃點兒苦頭,待會讓我去鬥鬥這採花大盜。」
         便在此時,大門外走進一個蓬頭垢面的老乞丐,左手拿只破碗,右手拄著一根竹棒,嘶啞著嗓子叫道:「老爺今日做喜事,施捨老化子一碗冷飯。」
         眾人都正全神貫注地瞧著呂通與狄雲打鬥,誰也沒去理會。那乞丐呻吟叫喚:「啊喲,餓死了,餓死了。」突然左足踏在地上的糞便之中,腳下一滑,俯身摔將下來,大叫一聲:「啊喲,跌死了!」手中的破碗和竹棒同時摔出。說也真巧,那破碗正好擲在呂通後背「志堂穴」上,竹棒一端卻在呂通膝彎的「曲泉穴」中一碰。
         呂通膝間一軟,左足跪倒,同時全身酸麻,似乎突然虛脫。狄雲雙拳齊出,砰砰兩聲,將呂通龐大的身子打得飛了起來,拍的一響,臭水四濺,正摔在他攜來的糞便之中。
         這一下變故人人大出意料之外,只見呂通狼狽萬狀地爬起身來,抱頭鼠竄而出。眾賀客哈哈大笑,齊聲呼喝:「拿住他,拿住他!」「別讓這賊子跑了。」
         狄雲兀自大叫:「賠我師父的袍子。」待要趕出,突覺左臂被人握住,動彈不得,側頭一看,正是師父。戚長發道:「你僥倖得勝,還追什麼?」戚芳抽出手帕,給狄雲擦去臉上鮮血。狄雲一低頭,只見自己新衫的衣襟上點點滴滴的都是鮮血,不禁大急,道:「糟糕,糟糕!我……這件新衣也弄髒了。」
         只見那老乞丐蹣跚著走出大門,喃喃自語:「飯沒討著,反賠了一隻飯碗。」狄雲知道適才取勝,全靠這乞丐碰巧一跌,從懷裡掏出二十枚大錢,那是師父給他來城裡零花的,追出去塞在他的手裡。那老乞丐連聲道:「多謝,多謝!」
         當晚萬震山大張筵席,款待前來賀壽的賀客。他是荊州的大紳士,壽堂中懸了荊州府凌知府、江陵縣尚知縣送的壽幛,金字閃閃,好不風光。
         席上自是人人談論日間這一件趣事來,大家都說狄雲福氣好,眼見不敵,剛好這老乞丐進來摔了一交,擾亂了呂通的心神。大家也不免贊狄雲小小年紀,居然有這等膽識,和這黑道上的成名人物纏鬥到數十招,那也已極不容易。自然也有人說這是壽星公洪福齊天,否則哪有這麼巧,老乞丐摔個仰八叉,竟然就此退了強敵,若是萬震山自己出手,當然兩三下便打發了這惡客,不過要勞動壽星公的大駕,便不這麼有趣了。
         眾賓這一稱讚狄雲,萬震山手下的八名弟子均感臉上黯然無光。這呂通本是衝著萬震山而來,萬門弟子不出手,卻教師叔一個呆頭呆腦的鄉下弟子強行出頭,打退了敵人,八名弟子個個心中氣憤,可又不便發作。
         萬震山親自敬過酒後,大弟子魯坤、二弟子周圻、三弟子萬圭、四弟子孫均、五弟子卜垣、六弟子吳坎、七弟子馮坦、八弟子沈城一席席過來敬酒。萬門八弟子都以「土」字傍為名,其中第三弟子萬圭是萬震山的獨子,他長身玉立,臉型微見瘦削,俊美瀟灑,倒像是個富家公子,不似大師兄魯坤、二師兄周圻那麼赳赳昂昂。
         八人向來賓中有功名的舉人、秀才、武林尊長敬過了酒,敬了師叔戚長發一杯,便向狄雲敬酒。萬圭說道:「今日狄師兄給家父掙了好大的面子,我們師兄弟八人,每個都非敬狄師兄一杯不可。」狄雲素來不會喝酒,雙手亂搖,說道:「我不會喝,我不會喝。」
         萬圭道:「日間家父連叫三次,要狄師兄退下,狄師兄置之不理,把家父的話當作耳邊風一般。我們此刻敬酒,狄師兄又是不喝,那把我們萬家門可忒也小看了。」狄雲愕然道:「我……我沒有啊。」
         戚長發聽得萬圭的語氣不對,說道:「雲兒,你喝了酒。」狄雲道:「我……我……我不會喝酒的啊。」戚長發沉聲道:「喝了!」狄雲無奈,只得一人一杯,接連喝了八杯,登時滿臉通紅,耳中嗡嗡作響,腦子裡糊里糊塗地一團。
         這一晚狄雲睡上了床,心頭兀自迷糊,只感胸間、肩頭、腿上,被呂通拳打腳踢過之處都是熱辣辣地疼痛。睡到半夜,睡夢中聽得窗上有人伸指彈擊,有人不住叫喚:「狄師兄,狄雲,狄雲!」狄雲一驚而醒,問道:「是誰?」
         窗外那人說道:「小弟萬圭,有事相商,請狄師兄出來。」狄雲一呆,下得床來,披衣穿鞋,推開窗子。只見窗外八個人一字排開,每人手中都持一柄長劍,便是那萬門八弟子。
         狄雲奇道:「叫我幹什麼?」萬圭道:「咱們要領教領教狄師兄的劍招。」狄雲搖頭道:「師父吩咐過的,不可跟萬師伯門下的師兄們比試武藝。」萬圭冷笑道:「原來戚師叔倒有自知之明。」狄雲怒道:「什麼自知之明?」突然間嗤嗤嗤三聲,萬圭隔窗向他連刺三劍,劍刃都在他臉頰邊掠過,相差不過寸許。狄雲只感臉頰邊涼颼颼地,大吃一驚,急忙倒退,左腳在凳上一絆,一個踉蹌,十分狼狽。萬門八弟子都大聲笑了起來。
         狄雲大怒,返身抽出枕頭底下的長劍,跳出窗去,見萬門八弟子人人臉色不善,不禁心下暗自嘀咕,雖是有氣,但念及師父曾一再叮囑,千萬不可和師伯門人失和,說道:「你們要怎樣?」
         萬圭長劍虛擊,在空中嗡嗡作響,說道:「狄師兄,你今日逞強出頭,只道我荊州萬家門中人人都死光了,是不是?還是說我萬家門中,沒一個及得上你狄大哥的身手?」
         狄雲搖頭道:「那人弄髒了我師父衣服,我自然要他賠,這關你什麼事?」
         萬圭冷冷地道:「你在眾賓客之前成名立萬,露了好大的臉,卻教我師兄弟八人全鬧得灰頭土臉。別說再到江湖上混,便是這荊州城中,我們師兄弟也無立足之地了。你今日的所作所為,不也太過份了嗎?」狄雲愕然道:「我……我不知道啊。」
         萬門大弟子魯坤道:「三師弟,這小子裝蒜,跟他多說什麼?伸量伸量他。」
         萬圭長劍遞出,指向狄雲左肩。狄雲識得這一劍是虛招,身形不動,亦不伸劍擋架。萬圭斜劍收回,被他識破劍招,更是著惱,說道:「好哇,你是不屑跟我動手!」狄雲道:「師父吩咐過的,千萬不可和師伯的門人比試。」
         突然間嗤的一聲,萬圭長劍刺出,把他右手衣袖上刺破了一條長縫。
         狄雲對這件新衣甚是鍾愛,平白無端地給他刺破,再也忍耐不住,喝道:「你刺破我衣服,要你賠。」萬圭冷冷一笑,挺劍又刺向他的左袖。狄雲回劍斜削,噹的一聲,格開來劍,乘勢還擊。兩人這一交上手,便即越鬥越快。兩人所學劍法一脈相承,鬥到十餘招後,狄雲興發,一劍劍竟往萬圭要害處刺去。
         周圻叫道:「嘿!這小子當真要人性命麼?三師弟,手下別容情了。」
         狄雲一驚,暗想:「我若是一個失手,真的刺傷了他,那可不好。」手上攻勢登緩。萬圭還道他劍法不及自己,劍招綿綿不絕,來勢甚是凌厲。狄雲連連倒退,喝道:「我又不跟你真打。你這是幹什麼了?」萬圭道:「幹什麼?要刺你幾個透明窟窿!」嗤的一劍,踏中宮直刺。狄雲斜身閃在左側,眼見他右肩處露出破綻,長劍倒翻上去,這一劍若是直削,萬圭肩頭非受重傷不可,狄雲手腕略翻,劍刃平轉,拍的一聲,在他肩上拍了一下。
         他只道這一來勝負已分,萬圭該當知難而退,他平日和師妹比劍,一到這處地步便即罷手,不料萬圭俊臉一紅,反而挺劍直刺。狄雲猝不及防,左腿上一陣劇痛,已然中劍。
         魯坤、周圻等拍手歡呼,說道:「小子,躺下罷!」「認輸便饒了你!」「戚師叔調教出來的鄉巴佬門徒,原不過是這幾下三腳貓把式!」
         狄雲腳上中劍後本已大怒,聽這些人出言辱及師父,更是怒發如狂,一咬牙,長劍如疾風驟雨般攻了過去。萬圭見對方勢如瘋虎,不禁心有怯意,他自幼嬌生慣養,劍法雖練得不錯,這般拚命的惡鬥究竟從未經歷過,心中一怕,劍招便見散亂。
         卜垣見三師兄要敗,拾起一塊磚頭,用力投向狄雲後心。
         狄雲全神貫注地正和萬圭鬥劍,突然間背心上一痛,被磚頭重重擲中,他回頭罵道:「不要臉,兩個打一個麼?」卜垣叫道:「什麼,你說什麼?」
         狄雲心道:「今日你們便是八人齊上,我也不能丟了師父的臉面。」不顧腿上和背心的疼痛,一劍劍向萬圭刺去。這時他劍招已不成章法,破綻百出,但漏洞雖多,氣勢卻盛,萬圭狼狽閃架,已不敢進攻。
         卜垣向六師弟吳坎使個眼色,說道:「三師兄劍法高明,這小子招架不住,倘若傷了他性命,戚師叔臉上必不好看,咱倆上前掠掠陣罷。」吳坎會意,點頭道:「不錯。咱哥兒倆留點兒神,別讓三師兄劍下傷人。」兩人一左一右,颼颼兩劍,齊往狄雲脅下刺去。
         狄雲的劍法本來也沒比萬圭高明多少,全仗一鼓作氣的猛攻,這才佔得了上風。卜垣和吳坎上前一夾攻,他以一敵三,登時手忙足亂,刷的一聲,左腿上又已中劍。這一劍傷得不輕,他再也站立不定,一交坐倒,手上長劍卻並不摔脫,仍是不住擋格三人刺來的劍招。魯坤冷哼一聲,搶上來右足飛出,踢中他的手腕,狄雲拿捏不住,長劍脫手飛出,跌入樹叢之中。萬圭長劍直出,劍尖抵住了他咽喉。卜垣和吳坎哈哈一笑,躍後退開。
         萬圭得意洋洋,笑道:「鄉下佬,服了麼?」狄雲喝道:「服你個屁!你們四個打我一個,算什麼好漢子?」萬圭劍尖微微向前一送,陷入他咽喉的軟肉數分,喝道:「你還敢嘴硬!我再使一點力,立時割斷了你喉管。」狄雲罵道:「你使力啊,你有種便割斷我喉管。
         不使力的是烏龜王八蛋。」萬圭目露凶光,左足疾出,在他肚子上重重踢了一腳,罵道:「臭賊,你嘴巴還硬不硬?」
         這一腳只踢得狄雲五臟六腑猶如倒轉了一般,險些呻吟出聲,但咬牙強自忍住,罵道:「臭雜種,王八蛋!」萬圭又是一腳,這一次踢在他的面門。狄雲但覺眼前金星亂冒,幾欲暈去,欲待張口再罵,卻罵不出聲了。
         萬圭冷笑道:「今日便饒了你。你快向師父師妹哭訴去,說我們人多勢眾,打了你啦!
         料你這膿包定要去哭哭啼啼。」狄雲怒道:「哭訴什麼?大丈夫報仇,只自己一個兒動手。」萬圭正要他說這句話,更激他道:「給你臉上留些記認,好教你師父開口來問。」說著在他左眼右臉重重地各踢一腳。狄雲登時半邊臉腫了起來,左眼淚水模糊。
         卜垣拍手笑道:「嘿嘿,大丈夫哭啦!英雄變成狗熊啦!」
         狄雲氣得肚子真要炸了開來,心想你到我師父家裡來,我好好地招待於你,買酒殺雞,哪一點對你不起,此刻卻如此損我。
         萬圭道:「你打不過我,不妨去向我爹爹哭訴,要我爹爹責罰我,代你出了這口鳥氣。
         『嗚嗚嗚,萬師伯,你的八個弟子,打得我爬在地上痛哭求饒。嗚嗚嗚,萬師伯,你不主持公道嗎?』」狄雲道:「你這沒骨頭的胚子,才向大人哭訴!」
         萬圭和魯坤、卜垣相視一笑,心想今日的悶氣已出,當即回劍入鞘,說道:「好小子!你有種的明天再來打過,少爺可要失陪了!」八個人嘻嘻哈哈地揚長而去。
         狄雲瞧著這八個人的背影,心中又是氣惱,又是不解,自忖:「我既沒得罪他們,更沒得罪他們師父,為什麼平白無端的來打我一頓?難道城裡人都這般蠻不講理麼?」勉強支撐著站起身來,頭腦一暈,又坐倒在地。
         忽聽得身後一人唉聲歎氣地說道:「唉,打不過人家,就該磕頭求饒啊,這麼白白地挨了一頓揍,這不冤麼?」狄雲怒道:「寧可給人家打死,也不磕頭!」回過頭來,只見一人弓身曲背,拖著鞋皮,慢吞吞地走來,但見他蓬頭垢面,便是日間所見的那個乞丐。
         那老丐說:「唉,人老了,背上風濕痛得厲害。小伙子,你給我背上捶捶。」狄雲正一肚子火,哼了一聲,沒去理他。那老丐歎道:「誰教我絕子絕孫,人到老來,沒一個親人照顧,哎唷,哎唷……」撐著竹棒,一步步地走遠。
         狄雲見那老丐背影顫抖得厲害,自己剛給人狠狠打了一頓,不由得起了同病相憐之心,叫道:「喂,我這裡還有幾十文錢,你拿去買饅頭吃吧!」
         那老丐一步步地挨了回來,接過銅錢,說道:「我背上風濕痛得厲害,你給我捶捶!」
         狄雲道:「好!我包了腿上的傷口再說。」那老丐道:「你就只顧自己,不顧人家,算什麼英雄好漢!」狄雲給他一激,便道:「好!我給你捶!」坐倒在地,伸掌給他捶背。
         捶得兩拳,那老丐道:「好舒服,好舒服,再用力些!」狄雲加了些力道。那老丐道:「可惜力道太輕。」狄雲又加重了些。老丐道:「唉,不中用的小伙子啊,挨了一頓揍,便死樣活氣,連給老人家捶捶背的力道也沒有了。你這種人活在世上有什麼用?」
         狄雲怒道:「我一使力,只怕打斷了你的老骨頭。」老丐笑道:「你要是打得斷我的老骨頭,就不會躺在地下又給人家踢、又給人家揍了。」狄雲大怒,手上加力。那老丐道:「嗯,這樣才有些意思,不過還是太輕。」狄雲砰的一拳,使勁擊出。老丐笑道:「太輕,太輕,不管用。」
         狄雲道:「老頭兒,你別開玩笑,我可不想打傷你。」那老丐冷笑道:「憑你也打得傷我?你使足全力,打我一拳試試。」
         狄雲右臂運勁,待要揮拳往他背上擊去,月光下見到他老態龍鍾的模樣,心中一軟,說道:「誰來跟你一般見識!」輕輕在他背上捶了一下。
         突然之間,只覺腰間給人一托一摔,身子便如騰雲駕霧般飛了起來,砰的一聲,摔入草叢之中,只跌得頭暈眼花,老半天才爬起身。他慢慢掙扎著站起,並不發怒,只是說不出的驚奇,怔怔地瞧著老丐,道:「是你……是你摔我的麼?」
         那老丐道:「這裡還有別人沒有?不是我還有誰?」狄雲道:「你用什麼法子摔我的?」那老丐道:「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狄雲奇道:「這是師父教我的劍法啊,你……你怎麼知道?」那老丐道:「拳招劍法,都是一樣。再說,你師父與沒教對。」
         狄雲怒道:「我師父教得怎麼不對了?憑你這老叫化也敢說我師父的不是?」那老丐道:「要是你師父教得對了,為什麼你打不過人家?」狄雲道:「他們三四個打我一個,我自然打不過,若是一個對一個,你瞧我輸不輸?」老丐笑道:「哈哈,打架嘛,講什麼一個打一個?你要單打獨鬥,人家不幹,那怎麼辦?要不是跪下磕頭,就得認命挨打。一個人打得贏十個八個,那才是好漢子。」狄雲心想這話倒也不錯,說道:「他們是我師伯的弟子,劍法跟我差不多,我一個怎鬥得過他們八個?」
         那老丐道:「我教你幾手功夫,讓你一個打贏他們八個,你學不學?」
         狄雲大喜,道:「我學,我學!」但轉念一想,世上未必有這種本領,而這年紀老邁的乞丐更加不似身有上乘武功之人,正自躊躇不定,突然背心給人一抓,身子又飛了起來,這次在空中身不由主地連翻了兩個觔斗,飛得高,落下來時跌得更重,手臂在地下一撐,關節險些折斷,爬起身來時,痛得話也說不出來,心中卻是歡喜無比,叫道:「老……老伯伯,我……跟你學。」
         那老丐道:「我今天教你幾招,明兒晚上,你再跟他們到這裡來打過,你敢不敢?」
         狄雲心想:「你武功雖高,我在一天之內又如何學得會?」但想到要跟萬圭、魯坤這干人再打,不由得豪氣勃發,說道:「我敢!最多再挨一頓揍,有什麼大不了!」
         那老丐左手倏出,抓住他後頸,將他重往地下一擲,罵道:「臭小子,我既教了你武功,你怎麼還會挨他們的揍?你信不過我麼?」狄雲雖然摔得甚痛,心中只有更加歡喜,忙道:「對,對!是我說錯了,請你老人家快教吧。」
         那老丐道:「你把學過的劍法使給我瞧,一面使,一面念劍招的名稱!」
         狄雲應道:「是!」見腿上傷處不斷流血,便草草裹好傷口,到草叢中找到自己的長劍,依著師父所授,一招招的使動,口中念著劍招名稱,到後來越使越順,嘴裡也越念越快。
         他正練到酣處,忽聽那老丐哈哈大笑,不禁愕然收劍,問道:「我練得不對麼?」那老丐不答,兀自捧住肚子,笑彎了腰,站不住身子。狄雲微有怒意,道:「就算我練得不對,也沒什麼好笑。」
         那老丐突然止笑,歎道:「戚長發啊戚長發,你這一番狠勁,當真了得。」搖了搖頭,道:「把劍給我。」狄雲倒轉劍柄,遞了過去。那老丐接過長劍,輕輕念道:「孤鴻海上來,池潢不敢顧。」將長劍舞了開來。他一劍在手,霎時之間便如換了一個人一般,身形沉穩,劍勢飄逸,哪裡還是適才這般龍鍾委瑣?
         狄雲看了幾招,忽有所悟,說道:「老伯,日裡我跟那呂通相鬥,是你故意擲那飯碗幫我的麼?」那老丐怒道:「那還用說?六合手呂通的武功比你傻小子強得太多,憑你這點兒道行,真能打發他了?」
         他一面說,一面繼續使劍。狄雲聽他所念口訣和師父所授並無分別,隻字音偶有差異,但劍招卻大不相同,越看越感奇怪。
         那老丐左手捏個劍訣,右手長劍陡然遞出,猛地裡劍交左手,右手反過來拍的一聲,重重打了他一個耳光。狄雲嚇了一跳,撫著面頰怒道:「你……你為什麼打人?」老丐笑道:「我教你劍招,你卻在胡思亂想,這不該打麼?」
         狄雲心想原是自己的不是,當即心平氣和,說道:「不錯,是我不好。我瞧你說的招數和我師父一樣,劍法可全然不同,覺得很是奇怪。」
         那老丐問道:「是你師父教的好,還是我使得好?」狄雲搖搖頭道:「我不知道。」老丐將長劍拋還給他,道:「咱們比劃比劃。」狄雲道:「我本事跟你老人家差得太遠,比你不過。」老丐冷笑道:「嘿,傻小子還沒傻到家。這樣罷,咱們只比招式,不比功力。」手中竹棒一抖,以棒作劍,向狄雲刺來,狄雲橫劍擋路,見老丐竹棒停滯不前,當即振劍反刺。那知他劍尖只一抖間,老丐的竹棒如毒蛇暴起,向前一探,已點中了他肩頭。
         狄雲心悅誠服,大叫:「妙極,妙極。」橫劍前削。那老丐翻過竹棒,平靠他劍身,狄雲運勁反推,那老丐的竹棒連轉幾個圈子,將他勁力全引到了相反的方向。狄雲拿捏不住,長劍脫手飛出。他呆了一呆,說道:「老伯,你的劍招真高。」
         那老丐竹棒一伸,搭住空中落下的長劍,棒端如有膠水,竟將長劍黏了回來,說道:「你師父一身好武功,就只教了你這些嗎?嘿嘿,希奇古怪。」搖搖頭又道:「你門中這套『唐詩劍法』,每一招都是從一句唐詩中化出來的……」
         狄雲道:「什麼『唐詩劍法』?師父說是『躺屍劍法』,幾劍出去,敵人便躺下變成了屍首。」
         那老丐嘿嘿笑了幾聲,說道:「是『唐詩』,不是『躺屍』!你師父跟你說是『躺屍』嗎?可笑,可笑!這兩招『孤鴻海上來,池潢不敢顧』,是說一隻孤孤單單的鴻鳥,從海上飛來,見到陸地上的小小池沼,並不棲息。這兩句詩是唐朝的宰相張九齡做的,他比擬自己身份清高,不喜跟人爭權奪利。將之化成劍法,顧盼之際要有一股飄逸自豪的氣息。他所謂『不敢顧』,是『不屑瞧它一眼』的意思。你師父卻教你讀作什麼『哥翁喊上來,是橫不敢過』,結果前一句變成大聲疾呼,後一句成為畏首畏尾。劍法的原意是蕩然無存了。你師父當真了不起,『鐵鎖橫江』,教徒弟這樣教法,嘿嘿,厲害,厲害!」說著連連冷笑。
         狄雲怔怔地聽著,聽得他話中咬文嚼字,雖然不大懂,卻也知他說得很對,狄雲向來敬愛師父,聽他將師父說得一無是處,到後來更肆意譏嘲,心下難過,忽地轉身,說道:「我要去睡了!不學了。」
         那老丐奇道:「為什麼?我說得不對麼?」狄雲道:「你或許說得很對。但你說我師父的不是,我寧可不學。我師父是莊稼人,不識字,不懂你說的那一套也是有的……」那老丐笑道:「你師父不識字?哈哈,這可奇了。」狄雲氣憤憤地道:「莊稼人不識字,有什麼好笑?」那老丐哈哈一笑,伸手撫他頭頂,道:「很好,很好!你這小子心地厚道,我就是喜歡你這種人。我向你認錯,從此不再說你師父半句不是,行不行?」狄雲轉怒為喜,笑道:「你只要不說我師父,我向你磕頭也成。」說著跪倒在地,咚咚咚地磕了幾個響頭。
         那老丐笑吟吟地受了他這幾拜,隨即解釋劍招,如何「忽聽噴驚風,連山石布逃」,其實是「俯聽聞驚風,連山若波濤」;如何「落泥招大姐,馬命風小小」,乃是「落日照大旗,馬鳴風蕭蕭」。在湘西土音中,這「泥」字和「日」字卻也差不多。即老丐言語中,當真再也不提戚長發半句,單是糾正狄雲劍法中的錯失。
         那老丐道:「你劍法中莫名其妙的東西太多,一時也說不完。我教你三招功夫,明兒你再跟這八個不成器的小子打過,用心記住了。」
         狄雲精神一振,用心瞧那老丐使竹棒比劃。第一招是「刺肩式」,敵人若是一味防守,那是永遠刺他不著,但只要一出劍相攻,立時便可後發先至,刺中他的肩頭。第二招:「耳光式」,便是那老丐適才劍交左手、右手反打他耳光的這一招。這一招古怪無比,就算敵人明知自己要劍交左手,反手打他耳光,但閃左打左,閃右打右,越是閃避,越打得重。第三招是「去劍式」,適才老丐用竹棒令他長劍脫手,便是這一招。
         這三記招式,那老丐都曾在狄雲身上用過,本來各有一個典雅的唐詩名稱,但那老丐知道他西瓜大的字識不上幾擔,教他詩句,徒亂心神,於是改用了三個一聽便懂的名稱。
         狄雲並不如何聰明,性子卻極堅毅。這三招足足學了一個多時辰,方始純熟。
         那老丐笑道:「好啦!你得答應我一件事,今晚我教你劍法之事,不得跟誰說起,連你師父和師妹也不能說,否則……」狄雲敬師如父,對這位嬌憨美貌的師妹又是私戀已久,說有什麼事要瞞住師父、師妹;那可比什麼都難,一時躊躇不答。
         那老丐歎道:「此中緣由,一時不便細說,你若洩露了今晚之事,我性命難保,定要死在五雲手萬震山的劍底。」狄雲吃了一驚,奇道:「老伯伯,你武功這麼高強,怎會怕我師伯?」那老丐不答,揚長便去,說道:「你是否有心害我,那全瞧你自己了。」
         狄雲忙追了上去,說道:「我多謝老伯伯還來不及,怎會害你性命?我要是洩漏一字半句,教我天誅地滅。」那老丐歎了口氣,足不停步地走了。
         狄雲呆了一陣,忽然想起沒問那老丐的姓名,叫道:「老伯伯,老伯伯!」但那老丐沒入樹叢之中,已然影蹤不見了。
         次日清晨,戚長發見狄雲目青鼻腫,好生奇怪,問道:「跟誰打架了,怎麼傷成這個樣子?」狄雲不善說謊,支吾難答。戚芳笑道:「還不是昨天給那個什麼大盜呂通打的麼?」
         戚長發決計想不到昨晚之事,也不再問。
         戚芳拉了拉狄雲的衣襟,兩人從邊門出去,來到一口井邊,見四下無人,便在井欄圈上坐了下來。戚芳問他道:「師哥,你昨晚跟誰打架了?」狄雲囁嚅未答。戚芳道:「你不用瞞我,昨天你跟呂通相鬥,他一拳一腳打在你身上什麼地方,我全瞧得清清楚楚,他可沒打中你的眼睛。」狄雲料知瞞她不過,心想:「我只要不說那老伯的事,就不要緊。」於是將萬門八弟子如何半夜裡前來尋釁、如何比劍、如何落敗受辱的事一一都說了。
         戚芳越聽越怒,一張俏臉漲得通紅,氣憤憤地道:「他們八個人打你一個,算什麼好漢?」狄雲道:「倒不是八個人一齊出手,是三四個打我一個。」戚芳怒道:「哼,他們三四個聯手打你,已經贏了,其餘的就不必動手,倘若三四個打你不過,還不是五六個、七八個一起下場。」狄雲點頭道:「那多半會這樣。」
         戚芳霍地站起,道:「咱們跟爹爹說去,教萬震山評評這個理看。」她盛怒之下,連「萬師伯」也不稱了,竟是直呼其名。
         狄雲忙道:「不,我打架打輸了,向師父訴苦,那不是教人瞧不起嗎?」
         戚芳哼了一聲,見他衣衫破損甚多,心下痛惜,從懷中取出針線包,就在他身上縫補。
         她頭髮擦著狄雲下巴,狄雲只覺得癢癢的,鼻中聞到她少女的淡淡肌膚之香,不由得心神蕩漾,低聲道:「師妹!」戚芳道:「空心菜,別說話!別讓人冤枉你作賊。」
         江南三湘一帶民間迷信,穿著衣衫讓人縫補或綴鈕扣之時,若是說了話,就會給人冤賴偷東西。「空心菜」卻是戚芳給狄雲取的綽號,笑他直肚直腸,沒半點機心。
         這日晚間,萬震山在廳上設了筵席宴請師弟,八個萬門弟子在下首相陪,十二人團團坐了一張圓桌。
         酒過三巡,萬震山見狄雲嘴唇高高腫起,飲食不便,說道:「狄賢侄,昨兒辛苦了你,來來來,多吃一點。」挾了一隻雞腿,放在他碟中。周圻鼻中突然哼了一聲。
         戚芳早已滿肚是火,這時再也忍耐不住,大聲道:「萬師伯,我師哥這些傷,不是呂通打的,是你八個高徒聯手打的。」萬震山和戚長發同時吃了一驚,問道:「什麼?」
         萬門第八弟子沈城年紀最小,卻十分伶牙俐齒,搶著說道:「狄師哥打贏了呂通,說師父你老人家膽小怕事,不敢和呂通動手,全靠他狄師哥出馬,才趕走了他,沒讓你老人家出醜。我們氣不過……」萬震山臉上變色,但隨即笑道:「是啊,這原是全仗狄賢侄替我們挽回了顏面。」沈城道:「萬師哥聽他口出狂言,實在氣不過,這才約狄師哥比劍,好像是萬師哥佔了先。」
         狄雲怒道:「你……你胡說八道……我……我幾時……」他本就不善言辭,聽得沈城撒謊誣蔑,又急又怒之下,更是結結巴巴地說不出話來。
         萬震山道:「怎麼是圭兒象佔了先?」沈城道:「昨晚萬師哥和狄師哥怎麼比劍,我們都沒瞧見。今天早晨萬師哥跟大伙說起,好像是萬師哥是用一招……用一招……」他轉頭問萬圭道:「萬師哥,你用一招什麼招數勝了狄師哥的?」萬圭道:「是『長安一片月,萬戶搗衣聲』!」他二人一搭一擋,將「八人聯手」之事推了個一乾二淨。萬圭怎樣勝了狄雲,旁人見都沒見到,自然談不上聯手相攻了。沈城不過十五六歲年紀,一副天真爛漫的樣子,誰都不信他會撒謊。
         萬震山點了點頭,道:「原來如此。」
         戚長發氣得滿臉通紅,伸手一拍桌子,喝道:「雲兒,我千叮萬囑,叫你不可和萬師伯門下眾師兄失了和氣,怎地打起架來了。」
         狄雲聽得連師父也信了沈城的話,只氣得渾身發抖,道:「師父……我……我……我沒有……」戚長發劈頭劈臉一記耳光打過去,喝道:「做錯了的事,還要抵賴!」狄雲不敢閃避,戚長發這一掌打得好重,狄雲臉頰本就青腫,登時腫上加腫。戚芳急叫:「爹,你也不問問清楚。」
         狄雲狂怒之下,牛脾氣發作,突然縱身跳起,搶過放在身後几上的長劍,拔劍出鞘,躍在廳心,叫道:「師父,這萬……萬圭說打敗了我,教他再打打看。」戚長發大怒,喝道:「你回不回來?」離座出去,又要揮拳毆擊。戚芳一把拉住,叫道:「爹爹!」          狄雲大叫:「你們八個人再來打我,有種的就一齊來。哪一個不來,就是烏龜兒子狗雜種。」他急怒之下,口不擇言,亂罵起來。
         萬震山眉頭一皺,說道:「既是如此,你們去領教狄師哥的劍法也是好的。」
         八名弟子巴不得師父有這句話,各人提起長劍,分佔八方,將狄雲圍在核心。
         狄雲大聲叫道:「昨兒晚上是八個狗雜種打我一人,今日又是八個狗雜種……」
         戚長發喝道:「雲兒,你胡說些什麼?比劍就比劍,是比嘴上伶俐麼?」
         萬震山聽他左一句「狗雜種」右一句「狗雜種」,心下也動了真怒,這八人中的萬圭是他親生兒子,狄雲如此亂罵,口口聲聲便是罵在他的頭上。他見八個弟子分站八方,隱然有分進合擊之勢,喝道:「狄師兄瞧不起咱們,要以一個斗八個,難道咱們自己也瞧不起自己?」
         大弟子魯坤道:「是,眾位師弟退開,讓我先領教領教狄師哥的高招。」
         五弟子卜垣極工心計,昨晚見到狄雲與萬圭動手,這鄉下佬武功不弱,這時情急拚命,大師兄未必能勝,如被他先贏得一仗,縱然再有人將他打敗,也已折了萬門的銳氣,同門中劍術以四師兄孫均為第一,最好讓孫均一上手便將他打敗,令他再也說嘴不得,便道:「大師哥是咱們同門表率,何必親自出馬?讓四師哥教訓教訓他也就是了。」
         魯坤一聽,已明其意,微笑道:「好,四師弟,咱們瞧你的了。」左手一揮,七人一齊退開,只剩孫均一人和狄雲相對。
         孫均沉默寡言,常常整天不說一句話,上以能潛心向學,劍法在八同門中最強。他見師兄弟推己出馬,當即長劍一立,低頭躬身,這一招叫做「萬國仰宗周,衣冠拜冕旒」,乃是極具禮的起手劍招。但當年戚長發向狄雲說劍之時,卻將這招的名稱說做「飯角讓粽臭,一官拜馬猴」。意思是說:「我是好好的大米飯,你是一隻臭粽子,外表上讓你一下,恭敬你一下,我心裡可在罵你!我是官,你是猴子,我拜你,是官拜畜生。」狄雲見他施出這一招,心下更怒,當下也是長劍一立,低頭躬身,還了他一招「飯角讓粽臭,一官拜馬猴」,針鋒相對,毫不甘示弱。
         他只這麼一躬身,身子尚未站直,長劍劍尖已向孫均小腹上刺了過去。萬門弟子齊聲驚呼。孫均回劍格擋,錚的一聲,雙劍相擊,兩人手臂上各是一麻。
         魯坤道:「師父,你瞧這小子下手狠不狠?他簡直是要孫師弟的命啊。」萬震山心下暗暗驚異:「這鄉下小子幹麼如此憤激,一上來就是拚命?」
         但聽得錚錚錚數聲連響,狄雲和孫均快劍相搏,拆到十餘招後,孫均長劍一斜,小腹間露出破綻。狄雲大喝一聲,挺劍直進,孫均回過長劍,已將他長劍壓住,拍的一掌,正擊在他胸口。萬門弟子齊聲喝采,有人叫了起來:「一個也打不過,還吹什麼大氣?」狄雲身子一晃,抽起長劍,猶如疾風驟雨般一陣猛攻。孫均擋得幾招,發劍回攻,狄雲突然間長劍抖動,噗的一聲輕響,已刺入了孫均的肩頭,正是那老丐所授的「刺肩式」。
         這一招「刺肩式」突如其來,誰也料想不到。但見孫均肩頭鮮血長流,身子搖晃,萬門弟子齊聲呼喝。魯坤和周圻雙劍齊出,向狄雲攻了上去。狄雲長劍左一刺,右一戳,噗噗兩聲,魯坤和周圻右肩分別中劍,手中長劍先後落地。
         萬震山沉著臉,叫了聲:「很好!」
         萬圭提起長劍,凝目瞪著狄雲,突然間一聲暴喝,颼颼颼連刺三劍。狄雲一一擋開,劍交左手,右手反將過來,拍的一聲響,重重打了他一記耳光。這一招更是來得突然,萬圭一怔之間,狄雲已飛起左腿,踹在他胸口。萬圭抵受不住,坐倒在地。卜垣搶上相扶,狄雲不讓他走近,挺劍刺出,卜垣只得舉劍招架。吳坎、馮坦、沈城三人見狄雲如此兇猛,而萬圭坐倒在地上,一時站不起身,驚怒之下,各操兵刃圍了上來。這時萬家的家丁婢僕聽得廳上兵刃相交的聲音,紛紛奔來觀看。
         戚長發雙目瞪視,臉色茫然,不知如何是好。
         戚芳叫道:「爹爹,他們大夥兒打師哥一人,快,快救他啊。」

第十一章 明主拜將

         伍子胥回到府第,立即使人請孫武到來,這時冒充孫武的卻桓度正在靜坐潛修,聽到有請,連忙來到伍子胥的書房內。過去這十日,兩人曾多次在此暢論各國形勢與兵法。
         伍子胥對卻桓度欣然道:「孫先生,伍其不負所托,明早大王召見,你我一同進宮,大王明察秋毫,知人善用。唯一要小心的,便是夫概王與白喜兩人。」語氣對這冒名的卻桓度非常敬重。
         卻桓度感激道:「伍將軍大力幫忙,使孫某才能進展,大恩不言謝。」這時他的說話竟帶有齊音,原來他在來吳前,在齊國居住了半年,一方面消化孫武兵書內的微言大義,一方面試圖改變帶有楚音的談吐。
         伍子胥道:「以孫兄之才,豈會埋沒,我擔心的,卻是明天進宮前,夫、白兩人或會出詭計攔阻。這二人手下死士高手無數,極為可慮。」他知道卻桓度兵法如神,卻不知他的劍法也是屈指可數。
         卻桓度奇道:「伍將軍深得吳王信任,這次召見又是吳王之令,誰敢阻攔?」伍子胥道:
         「在一般情形下,應是如此。但先生以兵法著稱,如若不能依時赴會,何能言霸國強兵之道。所以儘管在大王面前,他們也振振有詞,說以此等阻困,來證明你並非只是空想的理論家。」
         卻桓度啞然失笑,心想自己若不能在這機會露上一手,日後儘管吳王肯用自己,但必為眾人所輕視,連忙詳詢往吳宮的路線和地形,以應付夫、白等的佈置。
         伍子胥的將軍府第,位於城東,與吳王的宮室相隔約四里。由將軍府往吳王宮殿的大道,先要經過繁忙的市集和大街,然後才轉上幽靜的林蔭大道。大道穿過圍繞王宮的大湖,景色怡人,這條穿湖大道可容十馬並進,若被封閉,由南面前往王宮的路線,便等於被截斷。而這正是伍子胥每天進王宮謁見闔閭的路線。
         清晨寅時末,天還未全亮,將軍府四周的居民已開始了一天的活動,牛車馬車,通過大街小巷的次數開始頻密起來。
         比他們更早便守候在此的,是夫概王手下的得力高手簡殿之,此人精明能幹,頗具計謀,是夫概王倚重的人之一。
         簡殿之雙目凝望著將軍府的所有動靜,他的手下高手超過二百人,佈置在每一個戰略性的位置,只要他一聲令下,手執絆馬索、繩網等等的勇士,便會洶湧而出,誓要把孫武掄了下來,縛了往見吳王。這一著乃白喜所獻之計,希望能一石二鳥,既證明了孫武徒有虛名,連自身也難保,一方面羞辱了伍子胥,打擊他在吳國的地位,頗為毒辣。
         忽然兩個頭帶竹笠、面目難辨的男子,並排在將軍府的大門走出來,因為他們的竹笠前垂下一幅遮陽幕,所以看不出這兩人是否伍子胥和孫武。
         簡殿之當機立斷,正要指示手下上前試探,另兩個一式一樣的男子,在先前兩人身後丈許處,跟了出來,如此兩個接連兩個,先後走出了兩個一組的男子百多人。這等情況,教他如何下手。
         這個景像極為奇怪,百多個兩人一組頭戴竹笠、裝束一樣的男子,不斷從將軍府的大門湧出街頭,然後分散至各大街小巷去。
         簡殿之也不驚惶,他們手上還有最後一張王牌,只要通過大湖往吳宮的大道被封,除非孫武脅生雙翼,否則絕難飛渡。
         簡殿之打個手勢,立時有手下點燃訊號煙花,通知守在南道的另一名夫概王的得力手下韓彬,準備一切。
         這時正在南道的韓彬,以超過三百精銳高手的實力,架起大木欄柵,緊守著南道的中段,湖上所有舟楫,都在他控制之下,這樣的佈置,連韓彬自問掉轉位置,除了恃強硬闖外,實在別無他法。但現在並非真正戰爭,伍子胥和孫武勢不能真刀真槍,殺死夫概王麾下的人馬,況且己方不乏高手,就算孫、伍二人想蠻來,也不易成功。
         現在離吳王約定見孫武的時間愈來愈近,自己只要率眾擋他一陣,便大功告成。
         韓彬愈想愈是得意,陣陣秋風迎面吹來,使他神清氣爽。
         南道遠處傳來轆轆聲響,一串十多輛用騾子拖動盛滿小山一樣那麼多禾草的車子,緩緩駛進南道。
         韓彬一聲令下,二百多手下連忙拔出兵器,嚴陣以待,形勢緊張。
         騾車緩緩接近,在離韓彬扼守的路段約十丈處,停了下來,忽地一陣鼓聲,十多輛騾車的禾草下竄出人來,每人手中持著火器,霎時間十多車禾車一齊給點著了,火焰沖天而起,一股股濃厚之極的黑煙,驀地佈滿了整個區域。
         韓彬等正在風向之下,漫天遍地的濃煙,向韓彬等飄來,整條南道滿佈濃煙,把韓彬等嗆得眼淚直流,不要說攔截敵人,連視物也大有問題。
         濃煙裡騾子們受驚狂叫,直衝向韓彬的陣地,騾車撞在攔路的木架上,翻轉倒側,形勢混亂,在濃煙中,韓彬似乎看到有人影迅速掠進己陣。
         在吳王的議事廳內,闔閭高踞龍座之上,面無表情,現在離約定見孫武的時間,只有半刻時光。
         他前面兩邊分別坐在夫概王、白喜、子山和斗辛。
         夫概王和白喜面有得意之色,子山和斗辛神情略見緊張。這次如讓夫、白兩人贏了此局,二人的氣焰會更難抑制。
         夫概王道:「大王,我看伍將軍今日可能不能如期赴會了。」跟著一陣長笑。
         子山和斗辛兩人噤口不言,他們對於伍、孫兩人能否準時前來,亦是全無信心。
         闔閭道:「夫卿稍安勿躁,此事即有分曉。」他語氣也流露出對伍、孫兩人缺乏信心。
         夫概王和白喜更為意氣風發。
         時間一點一滴地過去,各人靜默無聲,辰時轉瞬即至。夫、白兩人更為得意。          便在這時,伍、孫兩人抵達的消息,經人報了進來。
         吳王闔閭容顏大悅,子山和斗辛也是歡喜之至。夫、白兩人則啞言無語,顏面無光。
         伍子胥引著一個英氣勃勃的魁梧大漢,昂然進入會議廳內。
         闔閭細察這孫武英華內斂,雙目精靈有神,氣定神閒,絕無得意後那種趾高氣揚之態,對衝破夫、白等攔截,只像是做了件微不足道之事,不值一哂。
         伍、孫兩人叩見之後,吳王闔閭心下歡喜,連忙賜坐。
         闔閭不提夫、白兩人藉故阻難之事,以免加深兩個陣營的對抗,微笑道:「久仰孫先生大名,昨日得閱先生大作十三篇,心悅誠服,敢問先生可有必勝之兵法?」卻桓度冒充的孫武微笑道:「知己知彼,百戰不殆。」
         子山問道:「何謂知己知彼?」卻桓度說:「決定戰爭勝敗的基木因素,就是要把敵對雙方的優劣條件,加以估計比較,來探索戰爭勝敗的形勢。這要由政道、天時、地利、將帥和法制五項入手。
         凡屬這五方面的情況,將帥都必須知道,瞭解這些情況,才可掌握致勝之道。例如究竟是那一方的政治武功、將帥指揮高明,得天時地利,法令貫徹,武器精良,兵卒訓練有素,賞罰公正。根據凡此種種,就可判斷誰勝誰敗。」這一番話說得廳內眾人紛紛點頭,連夫、白兩人臉上也現出尊敬神色。
         斗辛問道:「什麼是成功的政冶?」他助闔閭掌管朝政,最關心的當然是政冶上的問題。
         卻桓度從容答道:「就是要使民眾的願望和君主的願望達成一致,可以叫他們為君主死,為君主生,而絕不違抗。如此上下一心,何事不成。」
         闔閭恍然道:「與君一席話,茅塞頓開。」
         夫概王於這時插口道:「孫先生若統率我軍,攻掠楚國,有何戰勝之道?」這是從實際的情況作考較。
         卻桓度答道:「這又回復到知己知彼的問題。例如楚軍以水師和車戰威震當世,若我軍與楚人在水上交鋒,又或以車戰對壘,必敗無疑。故必須訓練步兵,加以楚國多沼澤山地,步兵轉動進退,均較靈活,以己之長,攻彼之短,勝券即可在握。」
         闔閭擊節而起道:「孫先生一語中的,請讓我敬你一杯,自此刻起,本王封爾為左將軍,與伍將軍共同主理兵員訓練,同圖霸業,將來有成,本王重重有賞。」言罷仰天長笑起來。
         卻桓度在吳國的地位,就此給奠定了下來。
         他終於到了一個全新的發展階段,回楚復仇的願望,露出了一線曙光,前途雖然仍是艱阻重重,但這正是命途中的挑戰。
         《荊楚爭雄記》上冊終歷史大事年表。
         西元前525年:吳公子率水軍攻楚。
         西元前522年:楚平王相信費無極譖言,欲殺太子建。太子建逃往宋,伍奢及長子伍尚被殺,伍子胥逃往吳。
         西元前519年:吳王僚攻州來,楚令尹子瑕率諸侯之師救之。戰於雞父(今河南固始東南),吳師勝。
         西元前518年:楚平王率水軍攻吳而還,吳師追逐楚師,破楚邊邑。
         西元前516年:楚平王卒,孑珍立,是為昭王。
         西元前515年:吳帥攻楚,楚分兵兩路堵截吳帥,吳帥進退兩難。四月,吳公子光使專諸刺殺王僚,公子光立,即吳王闔閭。
         西元前514年:吳王闔閭任用楚臣—伍子胥。
         西元前512年:伍子胥薦孫武,為吳王闔閭治兵。
         西元前511年:吳用伍子胥之謀,分吳師為三部,輪流擾楚。楚師疲於奔命。
         西元前510年:吳王闔閭率師攻越,越君允常迎戰,吳、越開始交兵。
         西元前508年:秋,楚囊瓦攻吳,吳師敗楚於豫章,吳乘勝攻克楚之巢邑。
         西元前506年:吳王闔閭率帥,與楚帥戰於柏舉,吳大勝,侵入楚都郢。
         西元前505年:秦應楚大夫申包胥之請,以兵援楚。擊敗吳帥,收回郢都。
         西元前504年:吳敗楚,楚遷都於。
         西元前496年:吳王闔閭攻越,敗歸,闔閭因傷而死,子夫差即位。
《上 冊 完》

《連 城 訣》

第十章 美人恩重

         卻桓度心中一動,想起那次躲進夏姬的車底潛入夏浦,又想重施故技。一看之下,廢然若失,原來車底的形制不同,離地只有數寸,除非他變成一片布帛,否則全無擠進去的可能。
         這種形制的馬車,顯然不適合長途旅程,美觀而不實用,應是皇宮的座駕,想到這裡,決定冒一次險。
         馬車在兩旁植滿松樹的長道,緩緩馳向卻桓度。
         卻桓度提氣躍上樹頂,虎視著逐漸接近的馬車。
         馬車來到樹底下,卻桓度隨意折了根樹枝,運勁向道旁另一方向射去。
         樹枝「啪」的一聲撞上另一邊的樹叢,發出清脆的聲響。
         馬車前後各八名的侍衛,被聲音所驚,一齊轉頭望向另一邊。
         機不可失,輕盈得像只小鳥的卻桓度從茂密的樹葉枝交錯處倒翻而下,葉聲輕響,像一陣微風拂過,一下打開門關,閃入了馬車內。
         所有動作一氣呵成,瞬息間,完成了這一連串複雜的動作,錯非卻桓度身手,拿捏的時間這樣精確,如何能在宋兵眼前,偷天換日。
         其實更重要是卻桓度大膽的冒險精神,在多次的逃生中,他都顯示了這種膽色氣度,令他轉危為安。
         閃入車內,卻桓度和車內的人同時一驚。
         車內的人驚的是無端有人在這等不可能的情況下闖入。
         卻桓度驚的是料不到車內坐的是名女子。而且這樣嬌柔纖美,楚楚動人。
         不知是否命運的安排,兩次車上的都是美女。
         上次是夏姬,這次從這女子華麗的服裝,看來是宋王妃嬪一類的身份。
         那女子還未來得及驚呼,卻桓度粗壯的大手已把她的小口掩個結實。
         女子的相貌極美,她又不同於夏姬的艷麗,清秀脫俗,有一種出塵的美態。
         卻桓度心下大感不安,自己這個俗子冒犯了佳人。不過現在已騎上了虎背。
         她俏臉的下半部被卻桓度的手掌遮掩,剩下最明顯是一對明亮的眼睛。
         這對美眸變化萬千,卻桓度突然驚覺它們竟能清楚傳達出不同的感情,早先的驚惶,已被好奇所代替,然後又變成一種很複雜的感情。似乎混集著憐憫、同情和些許傾慕。
         這種反應大大出乎卻桓度意料之外,使他百思不得其解。
         車子緩緩而行,外面護著馬車而行的宋兵懵然不知,車內竟然發生這種驚人的變化。
         車內的卻桓度面對的卻是另一個問題。
         在他的手掌下,他清楚感到她纖巧溫潤的紅輕軟濕潤。柔柔的顫動觸動著他的心弦。
         他本來打算一上來便點對方的穴道,但現在卻完全下不了手。這等以硬手法封閉經穴,對體質纖弱的女子,可能會造成長期性的後遺症,他怎能不憐香惜玉?
         車子忽然停了下來。
         卻桓度眼中威迸射,背脊微微弓起,處在高度的戒備狀態下,以應付任何突變。
         那女子望著他的威武形相,眼中露出深感興趣的神情。
         這微弱的外表下,有一顆勇敢的心。
         一個聲音在車外響起道:「左衛范傑生,向夫人問好!」
         卻桓度大叫不好,剛要拚死衝出,忽地發現事有轉機。原來那女子正點頭示意,眼中同時射出願意合作的神情。
         一來刻不容緩,二來儘管大叫大嚷,也不能造成太大分別。卻桓度決定押上一注,迅速收回大手。
         女子輕輕喘氣。
         外面又道:「夫人!你沒事嗎?」語氣比以前緊張。
         女子嬌聲應道:「什麼事?」「已到宮門了。」范傑生道。
         「嗯!」
         女子示意卻桓度在車廂內躲藏起來,她已為卻桓度的俊美容貌、瀟風度所動,敬慕之心也不由暗中生起,卻又不敢和他開聲說話。此刻,她直視卻桓度,面上透著興奮的神情。
         馬車緩緩駛進宮門。
         兩人默默無語。女子會說話的眼睛射出難分難捨的神色。兩人萍水相逢,乍聚又分。
         馬車停下。
         女子俯身在卻桓度的耳邊飛快道:「我知你是孫先生,我國這樣待你,是懾於齊國之威,幸好我已做了點補贖。珍重了,記著,我姓鄭,閨字柔然。」說完推開車門下車而去。
         車外傳來鄭柔然的聲音道:「馬兒可以牽走,但馬車卻留在原地,我或者還要外出。」
         隨從連忙應諾。
         這鄭柔然身份奇怪,至於事實如何,看來沒有機會知道的了。
         人聲遠去。
         馬兒亦被牽走。
         卻桓度正要探察外面的形勢,一陣腳步聲由遠而近,車門被打了開來。          一個聲音在外邊輕輕道:「孫武!你可以瞞過宋國那班飯桶,卻怎能過我呂振。況且你已中了我的劍,能殘喘至如今,相當不錯。若你能立即獻上兵書,我可以給你一個痛快。」
         卻桓度心念電轉,這呂振正是剛才在宋王陵前誇耀自己擊傷孫武的齊國高手。心中一動,忙把聲音裝作受了重傷後那種柔弱道:「你如何知道我藏身車內。」
         呂振一陣低笑道:「我一看車輪痕跡,便知載重量大增,再比對以前輪痕的深淺,當然知道是你躲進車內。我也是低估了你,居然受我一劍之後,仍能神不知鬼不覺,避入車內。」
         卻桓度見他一路低聲說話,知道他怕人知曉他在此,不覺心下奇怪,而且自己車行甚緩,他大可在任何一處截停自己,為何卻要在此處動手。
         卻桓度道:「這交易可以接受,但卻有一個條件,如果你能告訴我,你為何要待至如今才出現。」
         呂振顯然心情極佳,道:「告訴你也無礙,我之所以待到此刻,就是根本不怕你飛走,其次就想證實鄭妃是否包庇了你。久聞鄭妃美艷無雙,我或可藉此事一親香澤。」跟著嘿嘿淫笑起來。
         卻桓度怒氣填膺,心中殺機頓起。
         呂振已在車門出現,手中提著一把長劍,喝道:「還不拿來。」
         卻桓度運功迫出一額汗珠,看來像重傷垂危,在懷裡取出兵書,向呂振遞去。
         呂振面現喜色,卻不接書,手中長劍電閃,直向卻桓度胸口刺去,辣之極。
         卻桓度一側一竄,已把呂振的長劍挾在脅下,一拳擊在呂振胸口,跟著聽到他胸前骨折之聲,呂振倒飛三尺外卻桓度這一拳極有分寸,力量雖然強大,呂振的身卻不遠跌。他武功遜於卻桓度,又誤以為對手受了重傷,那能不立斃當場。
         卻桓度心想終於為孫武報了這一劍之恨。他跟著躍出車外,四周靜悄無人,連忙挾起他的身,越過宮牆而去。這呂振是齊國派來的人,一個不小心處理,每每是滅國之由。
         公元前五一二年,周敬王八年。
         縱觀當時天下形勢,周室逐漸式微,諸國勢力日趨龐大,擴展軍力。列強之中,又以楚國和晉國實力雄厚,在其他諸國之上。
         晉國地處中原之地,雄霸黃河流域,楚國以長江兩岸肥沃的土地為根基,雖偏處南方,卻有進窺中原之心。一時兩雄互相牽制。楚受晉阻,未能主宰中原;晉有楚擾,也不能獨霸天下。
         再說晉國和楚國兩強的情形,晉國自從著名的崤山之戰後,與秦國成為死敵,又與齊國不和,故雖有霸主之名,卻是處處窘迫。加上晉國公室王族日漸衰弱,權力逐漸轉移到公卿和國內的小封臣手上,形成六卿對峙,劍拔弩張,各懷異志,內亂迫於眉睫。當日卻桓度拒絕巫臣之邀,不和他一起投靠晉國,其理在此。所以這時晉國實在無力外顧。
         至於南方霸主的楚國,楚昭王年幼繼位,即起用令尹囊瓦,此人一旦得權,排斥異己,致卻桓度滅族毀家,弄得天怒人怨,伏下禍根。
         在這等形勢下,僻處東方長江下游的吳國,在立志圖強的雄主闔閭的領導下,乘時而與。闔閭更重用深知楚國政情的伍子胥,此人家族盡為楚王所殺,矢志扶助吳國,以報大恨。乃「修法制,下賢良,選練士,習戰鬥」,為吳國進行富國強兵之道,卓有成效。
         當然,這時吳國的實力仍然遠遠落在晉、楚兩國之後,但已形成一股新興的勢力,在東方蠢蠢欲動。
         這一天,在吳王闔閭的帶領下,最主要的將領在議事廳聚集。
         吳王闔閭首先發言道:「若我吳國欲爭霸天下,應從何處先行做起?」說完精芒閃耀的雙目,環顧手下群將。闔閭高大雄壯,方面大耳,面色明潤,不怒自威,決斷而且有懾人的氣魄。
         眾將一齊沈吟,這問題極為難答,若沒有充分的理由去支持,必遭吳王輕視。
         公卿子山首先打破沈默,揚聲道:「我國偏處東方,與越國為鄰,西北兩方強敵環伺,理應先與外修好,轉而專心內政,待國勢富強,拉近與晉、楚、齊、秦等大國的差距,始可從容定計,切忌時機未熟,便輕舉妄動。」子山為人穩重,一向主張漸進式的國策,故有此議。
         闔閭淡淡一笑,也不置評,轉眼望向其他各人。
         以勇力著稱吳國,貴為闔閭之弟的夫概王朗聲笑道:「子山此言,未免不合時宜。耍知道在今日這弱肉強食的時代,我雖無害虎之心,虎卻有傷人之意,兼且我國版圖不大,如若龜縮不出,憑這數百里之地,終是難成大事。所以目下當務之急,應著眼於闢地拓展,這樣國勢日強,始有爭勢之望。」這夫概王形態威猛如雄獅,雙目藏神不露,既有謀略又具野心,是吳國最著名的猛將,手上一支長矛從未遇上十合之將,被譽為吳越第一高手。生性凶殘好戰,手下血腥無數,人人驚懼。
         闔閭神色不動地道:「夫概王心雄志高,只不知爭霸之道,應以何著為先?」這一問便問在節骨眼上,每一個國策,都是一種理想和目標,但如何取捨和施行,才是決定成敗的關鍵。
         夫概王胸有成竹地道:「致勝之道,當避強取弱,例如郯、徐、陳、蔡等小國,可逐漸蠶食,如此累積而進,我吳國必有一日可與晉、楚爭長短。」
         另一大將白喜附和道:「夫概王果然高瞻遠矚,本將甚願追隨旗下,為國爭利。
         」這白喜與夫概王一向站在同一陣線,共同進退。
         闔閭見一直沒有作聲的伍子胥面帶冷笑,心下一動,便問:「伍將軍你的意見如何?」
         伍子胥道:「夫概王指出吳國之興,在乎能否擴大幅員,本將完全同意。但對實行的方法,卻覺得仍有商榷餘地。」
         夫概王面色陰沈,不露半點喜怒變化,他一向與伍子胥不和,這刻心下更是充滿殺機。
         白喜連連冷笑,嘿然不語。
         伍子胥也不理會,續道:「我國若要蠶吞鄰近小國,足有餘力。但郯、徐等國雖小,卻與其他大國關係密切,為此一來,我們必犯眾怒,引致列強群起來攻,徒取其辱。」
         大夫斗辛道:「伍將軍所言甚是。」
         夫概王和白喜連連冷笑,搖頭表示極不同意。
         這時形勢非常明顯,這五位吳國最重要的大臣,除子山一人主張緩進外,其他都是主戰派,而主戰派又分為夫概王與白喜一個陣營,伍子胥和斗辛則是另一種意見。
         只有吳王闔閭還未表態。
         闔閭一聲長笑道:「伍將軍究竟有什麼計畫,何礙說出來讓大家研究。」
         伍子胥淡然一笑,露出極強的自信道:「若要爭霸中原,淮河流域便是我等之踏腳石。」
         闔閭皺眉道:「這一帶乃在楚國控制之下,我等如若染指,豈不是會引起與楚國的正面衝突。」
         夫概王哈哈一笑道:「那伍將軍就正中下懷了。」
         原來伍子胥原為楚人,因父兄族人均被楚王所殺,故志切復仇,夫概王這就是在暗諷他別有私心。
         伍子胥並不理會,他為人城府很深,等閒不會流露心內的感情,這時他滿面風霜,因過度思慮而略帶蒼老的面容,不見絲毫波動地道:「我若強大,必不容於楚國,況且我國東面是大海,沒有擴張餘地,南方是落後地區,取之無用,向北,齊、晉、秦列強豈容我勢北伸,所以我等如謀躋身上國,必須先擊敗楚國。若要擊敗楚國,就要先取淮夷。這淮夷之地,士地肥沃富裕,又盛產銅礦,必可助我國霸業。」
         這一番話極有見地,吳王闔閭點頭不已。連夫、白兩人也一時語塞。他們兩人均是有謀有略的名將,自然知道伍子胥所說確屬高見。
         子山道:「伍將軍之言道盡敵我形勢,但楚國軍力十倍於我,兼且我國地處長江下游,而楚國則居江之上,敵人順江攻我則易,我逆江而上則難;何況楚國水師名震天下,大將如白素功皆是水上名將,我等何能與之抗衡?」子山始終主和而不主戰,但他的見解,正指出了吳國一向屈處下風的因由。
         伍子胥道:「我就是針對這點,定下了幾個對付之法。第一,我們要努力學習陸上攻守之道,特別是精研車戰之術。大王如若批准,我有一故人現在晉國,此人既精於此道,尤熟楚軍戰術,得他來助,當能如虎添翼。」
         闔閭點頭道:「伍將軍心目中的人選必是叛離楚國的巫臣,此人離楚後,親族盡為子反、囊瓦等所殺,血海深仇,果然是理想人選,伍將軍可放手而為。」他對伍子胥這避重就輕、不與敵人在江上交鋒的策略,顯然極為欣賞,要知吳本江湖之國,習水戰而不習陸戰,但從水道與楚爭,實無法勝楚,故這一著實是對症下藥。
         伍子胥道:「其次於我方另一個有利因素,就是利用敵人鞭長莫及的形勢。要知楚國勢力雖能遠達淮河中下游,但因距本土太遠,難以駕馭,故也是其薄弱環節。因此淮夷之地,是我所必爭的,也是能爭的。」頓了一頓,他接著道:「楚國設在此地的三邑州來、鍾離及巢,是我們的首要目標,只要奪此三鎮,便能控制淮域,大利西進。我們可分三師進擾,敵進我退,敵退我進,使楚師疲於奔命。」
         闔閭拍案叫絕,連與他一向不和的夫概王和白喜,也不得不點頭同意。但亦更生嫉忌之心。
         斗辛這時插嘴道:「在這之前,我們先要經略後方,斷越之援楚。」
         伍子胥道:「這個必然。」
         闔閭心內歡喜,正要讚賞。那知伍子胥道:「下將還有一個提議。」
         眾人心下大奇,不知他尚能提出什麼奇謀妙計。
         伍子胥也不說話,從懷內取出一卷帛書,呈上闔閭。
         闔閭接過開卷一看,不一刻露出驚詫之色,霍地抬起頭來問道:「此人何在?」伍子胥道:「這人十日前由齊國到來臣下之居所求見,獻上所著兵書,真是天縱之才,發盡前人所未發,臣與他論道十日,心想如得此人為我吳國盡力,那怕大事不成。」
         闔閭仰天長笑:「伍將軍請盡速為本王引見此人,果真天助我也。」

第九章 巧得兵書

         卻桓度在山野間疾走。兩日前他在松陽告別了巫臣,棄舟登陸,為了避開囊瓦的追兵,專揀荒山小路奔馳,一心直赴魯、宋等地。
         魯國和宋國在當時國小力弱,但文化的發展,卻是諸國之冠。
         卻桓度的內傷還未痊癒,尤其中了襄老一腳,這一陣急行,胸口發悶,隱隱作痛。
         下山途中,遠處升起炊煙,看來是個村莊。就在這時天上烏雲疾走,不一會嘩啦啦山雨劈面打來。
         卻桓度冒雨向著附近山村的方向走去,全身濕透,忽地一陣寒意直襲全身,機零零打了個冷顫。
         卻桓度大叫不好,知道內傷被寒氣引發,這對練武的人最是大忌,重則全身癱瘓,輕亦功力大減。但這時四周全無避雨的地方,又模糊糊走了一陣,腦筋愈來愈昏沈,到後來連雨水也感覺不到,只知全身乍寒乍熱,終於一頭栽倒。
         卻桓度回復知覺的時候,已在一個農舍的當中,眼中看到兩個人影,一高一矮。
         眼皮有若千斤重擔,連忙閉上。
         一個老人的聲音道:「墨先生!我和內子今早在離這裡兩里外的白石崗發現他時,他已昏迷不醒了。」
         另一個低沉但悅耳的聲音道:「這人先受內傷,後被寒氣入侵經脈,我盡力而為巴!」
         兩人似乎再說了一些話,但卻桓度又沉沉睡去。
         此後卻桓度迷糊中服藥敷藥,有時在黃昏醒來,有時在深夜醒來,每次都見到一對好心的祝姓老夫婦慇勤安慰著他。早先那個墨先生,再沒有出現。
         終於在一個清晨時分,卻桓度神智完全清醒過來,但身體仍是非常虛弱。
         那對老夫婦大喜,好像比他們自己康復更為開心。
         卻桓度一邊吃著祝老太為他頇備的稀粥,一邊忍不住好奇問道:「祝老丈!我記得最初有位墨先生來給我治病,不知他現在為何不來了?」祝老丈咧嘴一笑,露出鄉間純的農民本質,答道:「難為你還記得他。也是你走運,這墨先生什麼也曉得。」說到這裡豎起只大拇指,續道:「他是新近才在望風坡處親手搭了間茅寮居住。」又數了一數手指才說:「到現在住了兩個月,他偶爾來村裡,有人生病他便會熱心治療,真是藥到病除,卻從不收費,真是天大的好人。」
         卻桓度把粥緩緩喝下,心中一片溫暖,只覺這以往不屑一顧的組粥,實在是天下極品。
         兩日後他巳可起床行走,全身氣脈暢順,功力無損,只要操練上一段時間,應可回復平日的水平。
         他心下詫異,他這種寒氣交侵引起的內傷,最是難醫,這墨先生不知是何人,竟有這樣的回天妙手,所以山澤間每多奇人異士,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翌日清晨,卻桓度問明了路途,向墨先生的茅舍走去。
         一路行來,山巒起伏,景色秀麗,山路迂迴,美景層出不窮,各有勝場,一股寧靜清逸,充溢在卻桓度的心頭。若非身負血仇,定必在此小住一年半載。想起若能偕夏姬退隱此地,什麼劍術功名,也棄不足惜,想到這裡,心下隱隱作痛。
         茅寮在一處山坡之上,可遠眺附近廣闊的河山,卻桓度見只是這寮屋的地點選擇,大有學問,足見其人胸襟廣闊。
         來到茅寮前,卻桓度感到屋內無人,他循例呼喚了兩聲,見無人回應,輕輕推門,木門應手而開,裡面除了樹幹做成的一幾一榻,和掛在牆上的一些野葛,再無他物。
         卻桓度暗忖這人生活的清苦淡泊,非是一般人所能想像。
         他不敢冒昧入屋,反身走出,腦海中卻清楚浮現出屋內的一桌一椅,造型簡單實用,而不華,但卻給人匠心獨運的感覺。
         定是非常奇怪的感覺,因為一般情形下,只有精巧華麗的東面,才可以給人巧奪天上的印象。但偏是剛才室內似乎粗糙之極的一幾一榻,甚至整間外表毫不起眼的茅寮,細看下都給人一種「巧」的感覺,一種大巧若拙的境界。
         卻桓度心下震駭,他精擅劍術。大凡宇宙間任何東西,到了某一層次都有共通的境界。劍術最難是以拙勝巧,看了這墨先生做出來的茅屋和几榻,令他有悟於心。
         一個寬大平和的聲音在他左側饗起道:「小兄復元得非常快。」
         卻桓度全身一震,轉首側望,一個粗衣赤腳的高大男子,立在兩丈之外。這人來到這樣近的距離,卻桓度仍不察覺,心下自然驚駭。
         這人年約四十,面容厚古拙,天庭廣闊,一對眼睛深如大海,露出智慧的光芒。雙手特別厚大,有如慣於苦行的模樣。
         卻桓度躬身為禮道:「某蒙難受傷,得墨先生仗義施以妙手,特來致謝。」
         那墨先生淡淡一笑道:「我墨翟一生奔波各地,這些日子來正思想著一兩個問題,所以在此結廬而居,湊巧碰上你之事,也算有緣。」
         卻桓度道:「先生世外高人,某有幸遇上。」
         墨翟道:「非也非也!本來我見你身負寶劍,劍身血痕隱現,本不想救你,但見你一臉正義,正值盛年,又感可惜,所以異日你若持劍為惡,我必親手取你性命。」
         這幾句話毫不客氣,但這墨翟說出來自然有一種威嚴氣度,令人覺得這是理所當然的事。
         卻桓度心內升起一股怒人,但旋又壓下。他出身富貴,心高氣傲,忍不住道:「某自問每一次出手殺人,都是為了自保,這世上弱肉強食,如不能持劍衛道,怎對得起天下蒼生。」
         墨翟淡淡一笑,度覺得這人渾身上下都給人有拙無華的感覺,甚至一言一笑,都寬大平和,沒有過激的神態。
         墨翟深深地望著卻桓度,卻桓度也毫不示弱地回望,只見他的眼光若如兩盞明燈,照見卻桓度內心一切的憂傷喜樂。
         墨翟道:「兄你若能真的持劍衛道,確是可喜可賀。可是每一個人都有他的標準和道理,所以大國的道,便成為他們侵略小國的藉口,大家族的道,便成為欺凌小家族的理由。
         強者智者之壓迫愚者,人與人的衝突,實在於每一個人都是不同的個體,有不同的標準和道理。」
         頓了一頓,墨翟續道:「現今諸國高舉的所謂禮儀,其實充滿了矛盾、愚昧和自尋煩惱,禮義與野人蠻族……其實只是五十步和一百步的分別。」
         卻桓度自幼生長於貴族世家,一向以來都信奉禮義的重要。所謂君臣父子倫常之道,不禁出言反駁道:「禮義乃現今社會一切秩序的來源,若無禮義,我們不是返回禽獸的境界。」
         墨翟正容道:「所謂禮義是什麼東西,為什麼殘殺一個人是死罪,而在侵略的戰爭中殘殺成千上萬的人卻被獎賞?甚至歌頌?為什麼掠奪別人的寶物雞犬叫做盜賊,而攫奪別人的城邑國家者,卻叫做名將元勳?」卻桓度陷入沈思中,這都是確確實實自有歷史以來,每天都在發生的事情,但卻像呼吸那樣自然,從無人提出來質疑。
         墨翟繼續說:「為什麼大多數的民眾,要節衣縮食,甚至死於饑寒,以供統治者窮奢極欲?為什麼不管其子孫如何凶殘,統治的權柄要由一個家族世代延續下去?為什麼一個貴人死了,要把活人殺了來陪葬?為什麼一條死的打發,要使貴室匱乏,庶人傾家?為什麼一個人死了,他的子孫在三年內,要裝成哀毀骨立的樣子,叫做守喪?這一切道德禮俗,為的是什麼?」卻桓度沉吟不語,良久才道:「先生所言,發人深省。」心想這些問題使人頭昏腦脹,非是一時間能理解分析,話題一轉問道:「先生初見某時,如何知道某姓氏?」原來他一直沒有告訴祝姓夫婦他的真實姓名,所以忍不住出言詢問。
         墨翟仰天一笑,第一次表現了豪雄之氣,道:「要管天下事,必須先知天下事,公子現下名動荊楚,在楚國令尹的魔爪下,仍能縱橫無忌,我怎可不知?」頓了一頓又道:「囊瓦現在邊界布下天羅地網,公子若要潛離楚境,還需一番轉折。」
         卻桓度覺得這墨翟一方面充滿哲人的智慧,兼又神通廣大,行事出人意表,莫測高深,不由生出敬服之心。
         墨翟道:「囊瓦為禍天下,我理應助你一臂之力,從這裡往西行直抵黃寧山,再折向北行,步行三日可到東陵,那處山巒重疊,儘管囊瓦三頭六臂,勢力也不能處處保持同樣強大,可保公子安全逸去。」
         卻桓度一聽便知可行,連忙稱謝。兩人又談了一會,卻桓度才告辭而去。
         第二天,卻桓度來訪時,墨翟已人去屋空,卻桓度不禁心下惘然,這等獨立特行之士,的確令人景仰,卻桓度又在該地住了十多日,直到完全復元,這本依墨翟之言,離開楚地。
         卻桓度這一病,恰好讓他避過一劫。原來囊瓦盡遣高手,誓要將卻桓度擒殺,但卻桓度延遲了出境的時間,讓囊瓦的人空等一場,白白進行了十多日的大搜索,卻徒勞無功。
         可見世事塞翁失馬,禍福難料。
         經過了十多日不停奔馳,卻桓度終於遠離楚國,抵達宋國的大邑睢陽。
         睢陽在睢水之北,交通便利,因地向河谷,土壤肥沃,是宋國的首府。國君的宮殿、台榭、苑囿、府庫、諸神廟、祀土神的社、祀谷神的稷、卿大夫的邸第和外國使臣居住的的客館,這些建都集中在城中央,外面環著民家和墟市。睢陽城的墟市在廓門的大道旁。廓門外是護城河,依賴一條吊橋以供出入,入口處是一道可以升降的懸門,日間有人把守,夜間關閉。
         卻桓度來至關門,納了入城的稅錢,才可以進入城內。這等過門課稅的慣例,是當時國君的一大筆收入。
         進城後,車水馬龍,非常繁盛熱鬧,行人「金玉其實,文錯其服」。這處地近魯國,魯國以巧匠著名當世,所以這裡的刺繡車制,多由魯輸入,極為文明,卻桓度眼界大開,心情較為舒暢。滅家毀族之恨,讓愛給巫臣之苦,舟車之勞,無處容身之痛,都暫且拋於腦後。
         卻桓度置身這等文明城邑,心下反而一片茫然,身邊儘管人來人往,卻桓度卻是斯人獨憔悴!天地好像只是孤獨地剩下他一個人。以往身在楚境,腦中所想到的是便是逃往國外,眼前有一明確目標。如今一旦身在宋境,前路茫茫,真不知何去何從。
         如果不是身負血仇,早痛苦得一劍自了。
         忽地一陣嘈吵聲音從前面傳來,街角處轉出一隊約二十人的宋兵,由一隊長帶領,在人群中搜索,似乎在追捕著某一些人。
         其中一個小兵驀地看到牽馬而行的卻桓度,神情一變,立即貼近那隊長耳邊說話。卻桓度心中大感不妥,那隊長霍地回過身來,大喝道:「停步!」
         霎時間卻桓度陷在重圍之內,卻桓度立在當中,雖然大惑不解,依然是夷然不懼。
         要知首先是這裡遠離楚境,囊瓦勢力難及,況且宋國目下依附晉國,沒有為楚國作爪牙的理由。那隊長說:「孫武!今日你插翼難飛了。」
         卻桓度神情一愕道:「閣下可是錯認某為另一人。」
         這次輪到那隊長一愕,急忙從懷中探手取出了一張繪有人像的圖畫,比對著看了一會,才道:「細看又不太像,而且你話帶楚音,我們要找的卻是陳國人。得罪之處,還請恕罪。」
         卻桓度見此人謙恭有禮,心有好感,況且自己乃逃亡之身,略一施禮,牽馬離開。不遠處有間旅店,卻桓度交代了照管馬兒,進房大睡起來。
         這一睡,足有六個時辰,醒來已是第二日的清晨。昨天的勞累,一掃而空。卻桓度忽然遊興大動,想起宋國供宋王祭稷神的宗廟,規模龐大,附近名勝林立,聞名已久,今天得此機緣,不應放過。
         卻桓度向旅店的人問明方向位置,步行前往。當時宋國與魯國為鄰,魯國雖是一個弱國,受制於齊,但它是列國中文化最高的。宗周的毀滅,和成同在春秋時所經幾度內亂的破壞,更增加魯在文化上的地位。所謂「周禮盡在魯矣」。說到物質文明,魯國也是首屈一指,木工、繡工和織工,在魯國都特別發達,當時的建巧器大師公輸班,便是魯國人。宋國近水樓台,文化自然有一定的水平,卻桓度細察其建規模和氣象,眼界大開。
         卻桓度信步而行,眼前出現一座王陵,內外有兩層長方形的陵寢,外層是中宮垣,內層是內宮垣。在內宮垣內有一座高台,台上一排有五座方形的二層建物,嚴謹對稱。卻桓度暗忖此等在墳丘上建造樓閣宮室,並圍以內外城垣之舉,自然是要死者在死後,也能享受到生前的富貴榮華。
         忽然一陣馬蹄聲進耳內,卻桓度霍地回頭,遠處一大群宋兵,乘馬而至。這批宋兵全副武裝,下馬後扼守著各處要道,搜查來往人等。
         這處是遊人聚集的勝地,一時間產生起一陣混亂恐慌。有很多人遊興立時大減,便欲離去,宋兵一個不漏,向每一個要離開的遊人搜身。
         卻桓度心下奇怪,不知宋兵要找何人何物。不覺大感不安,自己懷內珠寶無數,又帶著印有族名的銅龍,一旦給搜了出來,實在很難預測會有什麼後果。
         就在這時,心中警兆忽現,度身形一閃,避進一所廟宇門後。
         幾個人走了出來,其中一個帶有濃重齊國口音的人道:「那孫武已中了我的劍,性命不保,我看他今曰插翼難飛了。」
         另一個人答道:「呂振老師的絕藝誰人不知,齊國要的兵書我們必可找到。」
         眾人一齊得意狂笑,轉眼遠去。
         卻桓度心內念頭電轉,喑忖又是那個孫武,昨天宋兵已在街上搜索他,可能自己和他有點相像,所以誤把自己錯認。只不知道孫武是何許人,還牽涉到一部兵書。
         他自己的身份也是見不得人,只想速速離去。剛想審度形勢,一隊宋兵向這宗廟走來。
         這些宗廟是平民的禁地,卻桓度怎能讓人發現,閃身躲入祭台之後。
         宋兵在門口徘徊了一會,轉身離去。卻桓度正欲離開,一陣血腥,傳進鼻內。
         血腥味從一堆雜物後傳出,走近一看,有個人俯伏地上,卻桓度伸手一探鼻息,這人已經死去,但胸口微溫,應是剛剛斷氣。
         這人形貌確有幾分酷肖自己,心中想起那齊人高手說的兵書,心中一動,在體上搜索起來,果然從體懷內找到一份帛書,寫著「孫武著兵法十三篇」。
         卻桓度打開第一篇,上面寫著「計篇第一」:兵者,國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故經之以五,校之以計,而索其情。一曰道,一曰天,三曰地,四曰將,五曰法。
         卻桓度心中狂跳,書中字字珠璣,發前人之所未發,還想再看下去,廟門外一陣馬蹄聲傳來。
         度想到當務之急,應是先謀脫身之計,便想即時離去,剛要起步,忽又轉回身來,原來他突然想到一個大膽的計劃。心下略作盤算,一把抄起身,又把帛書納入懷中,出廟而去。
         好在這宗廟靠山而,所佔範圍非常廣闊,一時間難以完全封鎖。
         卻桓度展開身形,迅如鬼魅,不一會竄進山邊的密林裡。
         他帶著體,掠上山頭。揀了個叢林,挖了一個深洞,將孫武的體放了進去。
         他又沈吟了一會,緩緩解下銅龍,將它和孫武的體放在一起。這銅龍隨他出生入死,又是父親宛親手賜與,這刻放棄,便似硬將一條手臂切下。
         卻桓度心中一陣難過,但形勢所逼,若是還以卻桓度的身份四出招搖,恐怕隨時喪命,這是不得已之著。
         決定了後,反而安心下來,動作加快了很多,迅捷地把穴口填平,又在旁邊拔了一株樹,種在其上,以作辨認。
         一切弄妥,卻桓度喃喃道:「孫兄你死應瞑目,我卻桓度必定以你之名,將兵法發揚光大,留下千古不滅的威名。」
         卻桓度從小丘的另一端急馳下山,這一回他身懷瑰寶,更不可給宋兵攔截。
         來到山腳,一看之下,叫苦連天。
         原來所有通路都給宋兵嚴密封閉,飛鳥難渡,心下急謀對策。
         卻桓度暗暗心焦時,左方馳來一輛大馬車,前後都由宋兵護持,顯然是大人物的座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