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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7年1月3日 星期五

第十一章 一元之差



大陸貧富差距可用「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來形容。
      在中國北部的貧窮地區,兩名工人伸出右手接過薪資,兩隻手掌都清楚刻畫著他們這一代人的歷史,還有跟他們類似的朋友、鄰居和親戚的家族史。
         兩人都不曾感受過香皂的柔滑觸感,或醫生的觸診,或一本好書的重量,或是聰明的北京領導人的握手關懷。兩隻手都渴望能摸摸看上等西裝的細緻衣料、增加烹調樂趣的精緻瓷器,甚至是自己皮膚的真正觸感.....他們的皮膚從好久以前就布滿塵土、曬傷、工傷,還有一些永遠得不到治療的毛病。這兩隻手從沒握過電視遙控器也從末在電腦鍵盤上飛舞,當然也不可能握過方向盤。
         今天這兩人會拿到一年的工資,家人都在家裡等著他們。其中一個拿到的工資被列人「低收入者」,另一個的工資會少一個銅板,並得再過一年的「絕對貧窮」生活,這都是那些聰明的北京領導人界定的。
         發薪員一個一個數著銅板,小心放在第一個工人手上的薄薄一疊鈔票上。他數得很慢,簡直叫人心急:七百八十三、七百八十四、七百八十五元,然後停住。他又對著第二名工人小心數著銅板:七百八十三、七百八十四、七百八十五,接著多給了一個銅板,總數變成七百八十六。拿到七百八十六元的工人因為多一元就成了「低收人者」,而少一元的工人依照北京政府的新標準則屬於「絕對貧窮」人口。拿到七百八十五元的工人只差一元就能跨過貧窮線。
         多拿到一元的工人因為官方用語更顯得了不起,此後他就不再是個重要而負面的數字。跨過了貧窮線,他就會被視為「政府的政績」,是對抗貧窮的過程中又一個「成功的例子」。多拿一元跨過貧窮線成為「低收入者」,從此被人遺忘,還是少拿一元因而時常得到政府的關心和重視,哪個比較好?
         中國歷史上,掀起革命和推翻王朝主要的導火線都是貧富差距太大。因此我們才會把窮人視為中國的第一個危險族群。這個族群就是未來中國幾千幾百萬迫於貧困挺身反抗的人。
         要準確算出貧窮人口有多少並不容易。中國定義的「絕對貧窮」是指年收入少於七百八十五元。收入介於七百八十五到一千零六十七元則是「低收入者」,這群人生活「拮据」但不算「貧窮」。二零零八年中國考慮把貧窮線提高到一千三百元。媒體表示,這「展現了新領導人主張的『人民第一』治國方針。」但目前尚未確定實施,更多人關心的是,重劃標準就會使貧窮人口多出一倍。
         然而,世界銀行定義的「貧窮」是指一天生活費少於一美元〈約七.五元〉。這也是一般認定的國際貧窮標準。如果我們以這個數字來算〈相當於年收約二千八百元〉,會看到很不一樣的中國。世界銀行的數字比中國用來界定「絕對貧窮」的數字多了兩倍多。根據世界銀行的調查,世上的窮人有一成八住在中國,約一億五千萬人一天生活費不到一美元。再加上八億平均可支配年收入僅四百零五美元的農民〈只比世界銀行定義的「貧窮」多四十美元〉,得出的結果跟中國呈現給世界的圖像很不一樣。
         雖然中國的經濟成長率世界第一,城市裡有數百萬人成功跨過了貧窮線,成為新中產階級快速致富,但鄉村仍有數千萬到上億的貧窮人口,形成第一個危險族群。一九七八年,中國改變經濟政策之前,國內有二億五千萬人溫飽有問題。到二零零五年底降到二千三百六十萬人。二零零七年數字再降到二千一百四十八萬人。除了這些「絕對貧窮」的人口之外,農業部副部長張寶文說,還有三千五百五十萬「低收入」人口。
         中國近代史上,約一九五九到一九六二年間大概有三千萬人死於飢荒。中國政府聲明這是「三年自然災害」《編按:這裡指的就是「大躍進」導致的飢荒,八零年代之後則改稱「三年困難時期」》,但毛澤東的毀滅性政策才是直接的導因。既然魄力十足地說要減貧,就應該也要譴責當時比任何自然因素都要加劇貧窮問題的當權者。
         一九七零年代末,中國人口有三成生活在貧窮線以下,到一九八五年只剩下9.2%,此數據就是以上面提過的界定標準為根據。但用不同標準來計算貧窮人口,就會得出不一樣的結果。如果用世界衛生組織的標準來算,一九七零年代末中國人口有六成活在貧窮線以下,一九八五降至四成。
         不管用哪種方式計算,一般人看到貧窮人口大減都會發出讚嘆。然而儘管在最好的情況下,仍有二千三百萬人活在貧窮線以下。相當於加拿大人口的三分之二,英國人口的三分之一,比澳洲.....或美國佛羅里達州.....的總人口還多。這可是買不起額外的衣服或有營養的日常食物,或給孩子上學,甚至看醫生的二千三百萬人啊。
         一九八五年後,減貧計劃漸漸乏力。根據聯合國開發計畫署〈UNDP〉的數據,中國的貧窮人口再度增加,一九八八年有八千六百萬人,一九八九年增至一億零三百萬人。一九九二年數字開始如雲霄飛車直降,但這次比之前緩慢。
         二零零一年,開發計畫署以購買力平價〈PPP-purchasing power parity〉為標準,比較國民所得和中國相當的其他國家。購買力平價就是將不同貨幣的購買力均等化的方式。結果發現,中國一天所得低於一美元的人口比例遠大於其他國家。中國的貧窮比例是印尼的兩倍多,儘管印尼以購買力平價計算的國民平均所得比中國低28%。同一份報告指出,一九九六到九九年中國的整體經濟成長率為7%,但貧窮比例卻完全沒變。
         都市的貧窮率也可能增加。目前每年有一千三百萬都市勞工失業,而且勞動和社會保障部部長田成平說,很快會有二千四百萬名求職者投入市場,但只有一千一百萬個職缺。中國社會保障研究所所長何平也指出,二零零四年全國一億二千萬民工只有四十四萬三千人可以得到失業補助。照規定雇主應提供員工失業保險,但大多雇主都省下這筆錢。
         至於地方政府則往往視而不見,因為經濟快速成長對他們來說比什麼都重要。達到或超過該年度預估的經濟成長率,官員就可能拿到額外獎金甚至升職。到二零零五年底,中國七億六千萬勞工只有一億有失業保險。
         中國對減貧究竟有多認真?二零零五年,中央政府投入減貧的經費約十七億美元。同年公佈的國防經費超過三百億美元。美國的非營利智囊機構藍德公司估計,中國每年的國防經費將近七百億美元。
         不論用什麼方式測量貧窮,顯然都很難清楚描繪出中國幾億鄉村人口所過的困苦生活。觀察中國其他地區的生活,就能看清情況有多嚴重。例如,中國西部地區住了四億人口,兩成付不起醫療費,三分之一以上付不起學費。大學學費佔去了一般家庭收入的七成四。文盲.....貧窮的另一個副產品.....佔二成八。
         貧窮問題在中國少數民族中最嚴重,中國官方界定的「貧窮人口」中,將近一半是少數民族。例如,雲南省的少數民族傈族九成以上都生活貧困。少數民族的貧窮率節節升高,二零零四到零五年增加1.8%。佔總人口一成的最窮人口,二零零一到零三年間的收入不增反減。
         從這些數字才看得到貧窮問題在中國的真正樣貌,而不是斤斤計較國民每日所得究竟多少。不管是聯合國說的一天一美元,或中國說的一年七百八十五元,用人類的語言來說,貧窮就是無法享受國內其他人能夠盡情享受-----甚至揮霍無度-----的像樣生活。
         貧窮和揮霍代表收入的差距,吉尼係數就是衡量收入差距的指標。0 代表完全平均〈大家的收入都一樣〉,一代表完全不平均〈收入集中於某人,其他人毫無收入〉。世界銀行指出,一九八一年中國的吉尼係數為 0.28。
         《中國日報》說,二零零七年中國的吉尼係數增至0.496。北京是中國最富裕的城市之一,居民平均年收入是二千二百六十三美元。但在貧窮的青海省,鄉村人口的平均年收入是二百七十七美元又低於國際貧窮線。
         中國的吉尼係數不只高於其他開發中國家,如印度〈 0.33 〉,也比高度開發國家高,如美國〈0.41〉。台灣二零零一年的吉尼係數是 0.35,後來就持續下降。
         今日中國最富家庭只佔全國一成,卻佔了總家庭財富的四成。最貧家庭也佔一成卻只佔總家庭財富的二%。中國最富省分的每人生產毛額,比最窮省分多十倍以上。
         中國不規定國內最低薪資,而由各地區政府自訂適當薪資。二零零四年的全國最低薪資調查發現,北京的最低薪資是每月五百四十五元,但當地生活費每月平均要一千零一十七元。上海的最低薪資是六百三十五元,只有該市平均收人的二成五。二零零七年中國最低月薪最高的地方是深圳的八百一十元,最低是江西省,只有二百七十元。二零零八年初,上海將最低薪資調高到每月九百六十元,幾個月後,深圳也提高到一千元,只限市區。但同年中國媒體說,在上海月收入低於二千元「要收支平衡很難。」
         根據國際指標,最低工資應當是平均工資的四成到六成。上海二零零八年的最低工資是平均工資的四成八,在合理範圍內,但其他省的最低工資十年來實質上都未提高。一直到二零零六年中國都未建立都市的貧窮標準,也末調查全國的都市貧窮率。
         貧民區漸漸入侵中國的大城。北京政府宣佈,為了迎接奧運將拆除城裡最窮居民〈通常是民工〉住的多個貧民區,卻沒說要怎麼安置這些居民。
         吉尼係數背後的用意是在提供一種警戒系統。國際公認的警戒值是 0.4,由此可知為什麼中國政府這麼緊張。中共擔心的不是貧窮本身,而是貧窮代表了另一種對政權的直接威脅,畢竟歷代皇帝都害怕窮人起義。中共自己最清楚共產黨的歷史,他們最害怕的莫過於歷史重演。當初毛澤東就是鼓吹貧苦階層造反,才得以建立「新」中國。窮人和無產階級〈一無所有也一無可失〉對毛澤東推翻政權功不可沒。
         多拿到一元的工人被歸為「低收入者」,雖然從微不足道的財務觀點來看,他比另一個「貧窮」的同事寬裕,但他的生活還是很不穩當。隨便一筆意外的花費,比方醫藥費或學校常任意收的費用,就會把他打回「絕對貧窮」階層。
         而且,中國的減貧行動鎖定的多半是地區而非個人,那些突然遭遇收入衝擊〈income shocks〉的人往往被忽略。中國最窮人口有七成碰過這種突然有急用的狀況。主要的問題在於,收入衝擊在任何地區都可能發生。這就表示貧窮到處蔓延,而不是像過去一樣,集中在可獲得政府援助的「貧窮」地區。現今的個別低收入戶掉出了雷達的偵測範圍,被政府遺忘。數千萬的「低收入者」彷彿透明人,在「絕對貧窮」上方盤桓,每天都要努力保持心理和身體的健全,繼續明天的工作。
         我們看見這些第一危險族群的成員,圍在村裡唯一的電視〈通常放在店鋪的架子上〉周圍。他們驚奇地看著一幕幕閃過的上海或北京,看著閃閃發亮的現代大樓。電視節目、廣告和報導出現汽車、餐廳,還有不斷往上爬的新中產階級過的幸福美滿生活。他們沒看見自己的生活,只看到電視裡的美好生活。
         有一天,當這些窮人終於了解這種美好生活不在另一個星球,就在自己國家,而螢幕上的影像代表現在,而不是指日可待的末來時,他們就會踏出腳步,形成第一個對中國構成強大威脅的大軍。

《原文摘錄:中國無法偉大的五十個理由〈第十一章〉》 撰文.David Marriott & Karl Lacroix(2015-09-21再修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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